輪船順著赤道一直往西走,只是跑得實在是太慢了,比走路的速度快不到哪裡去。坐在船裡的人只好數著日落日出過日子。
天天吃的伙食是從廣州一起搬下船的糙米和鹹菜。淡水是越來越少了,每天除去三餐進食時補充一些水分外,幾乎再也喝不上一滴水,加上整天悶在狹迫的船艙裡沒有活動,勞工們的體質一天天在下降。有人開始生起病來。先是一小部分人,慢慢地發展到生病的人越來越多了。當初滿腔熱忱想去異國他鄉「淘金」的人,臉上也現出「發洋財」遙遙無望的惆悵。終於有一天,勞工裡已經有死人了。頭一個死去的人就在我的曾祖父他們所在的那個船艙裡,我的曾祖父他們是眼睜睜看著那個人在自己的面前死去的。我的曾祖父曾經說過,那人要斷氣的那一瞬間,伸展著一隻已經明顯失去水分的手臂在空中亂舞著,像要抓住什麼,結果什麼也沒抓到,最後還是無力地垂了下去,眼睛瞪得比雞蛋還大,臉一歪,就沒氣了。
我的曾祖父說,那一幕實在太震撼了,讓人永生難忘,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個大活人在短短的幾天內陰陽兩隔,從生走向死亡的,而且是死得那樣的不甘不願,悲壯慘烈。不知是誰尖叫了一聲,馬上就有兩個美國人進艙裡來抬屍體。那兩個美國人實際上是美國鐵路老闆派他們到大清來招華工的頭目,對待華工非常的苛刻,華工們都恨透他們了,可又都不敢去得罪他們。兩個美國人看死了人,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平靜得就像是死了一隻貓一樣。兩人在交頭接耳說了幾句什麼,其中一個美國人便走了出去。不一會兒,那個美國人回來了,後面還跟著傳教士蒲魯士和他的女兒凱西。蒲魯士是來為死者做禱告的,因為艙裡太擁擠了,凱西只得在艙外站著。蒲魯士好不容易才擠到了那個死去的華工跟前,大家看見蒲魯士的表情跟那兩個洋人頭目差不多,沒有一點悲哀的感覺,心裡相當氣憤,覺得別的洋人可以對死了的人無動於衷,但你一個信奉耶穌的就不可以。你口口聲聲說神的恩典,神在救大家,現在連人都死了,神的恩典又到哪裡去了?難道說神的恩典就是讓人去見神見上帝嗎?
大家罵蒲魯士麻木不仁,對蒲魯士來說,實在是有些冤枉。因為從基督方面講,人生在世不過數十寒暑,非常短暫,而且身體日漸衰殘,終歸塵土。但一個人死了,那只是他的軀殼,並不是人死如燈滅那樣的簡單,只要你信奉主耶穌,人的靈魂就是不滅的。人死了,靈魂卻活了。因此從基督來講,死亡並不是什麼壞事。
蒲魯士開始為死去的華工做禱告。他嘴裡念道:「創造萬物生命人類的主,我們眾人此時懷著萬分不捨的心情來送別這位朋友。他為了生存生活在世上,經歷了許多苦楚,甚至付出了生命。主啊,求你憐憫。死者已矣!此時我們特別為他們的家人禱告,願生者獲得安寧;同時也為在這船上的所有人禱告,讓他們能夠認識人的有限,生命的脆弱,能夠抓住機會接受耶穌作為我們個人的救主,讓我們得到生命內在的平安,得到永恆的生命。因為你說過,在世有苦難,但是你們放心,在我裡面有平安;你也說過,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享安息。求主幫助我們,繼續帶領大家走前面的路,你與我們同在。奉主耶穌的名禱告,阿門!」
那時候,我的曾祖父看見凱西站在艙口靜靜地看著他的父親在為死者做禱告,也兩手合併,做禱告狀。凱西的臉上現出一種悲憫的表情。
蒲魯士做完禱告過後,那兩名美國人便把死去的華工抬往艙外扔到海裡去了。那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船上就連活人都裝不下,又哪來的多餘的地方裝死人?
接下去,生存環境是越來越糟糕了,幾乎每天都有死人,有時一天會死去好幾個人,大家眼睜睜看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從自己的身邊消失卻毫無辦法。那些死去的人大多是因為嚴重脫水才死去的。李倉比我的曾祖父年齡大了好幾歲,畢竟多了一些經驗,沒水喝他就喝自己拉下來的尿。尿是最好的水。一碰上要拉尿,他就用自己吃飯的那個大黑碗接住,一尿完就仰起脖子咕嚕咕嚕一口氣把碗裡的尿徹底喝個乾淨。那樣子就像在喝一碗糖水。李倉的做法自然受到大家鄙薄,認為就是死了也不能幹這種丟臉的事。有人乾脆開起了李倉的玩笑,要李倉直接過去含住他那玩意兒像小孩吸奶一樣吸就行了,省得那麼麻煩。李倉可不管那麼多,羞辱也好,鄙薄也罷,只要是誰願意給他尿,他一樣喝下去。他教我的曾祖父也喝,他說人到了要保命的時候還顧什麼臉面,在生存面前,什麼事都可以做得出來的,更不用說喝尿了。你不喝你就得等死。我的曾祖父本來想說死也不喝,一轉念又不說了,如果說喝尿和死亡兩個讓他選擇的話,他也肯定選擇前者。生命畢竟比什麼都重要。到了後來,大家終於也意識到尿可以救命了,便都惜尿如金,都悄悄把自己的尿給喝了,感到之前鄙薄李倉實在太幼稚可笑。
船繼續在太平洋寬闊的海域行進。誰也不知道船到底已經走到了哪裡,死亡在每時每刻威脅著船上的每一個人。雖然才是初夏,但太平洋上空強烈的陽光還是把船艙照射得活像一個大蒸籠。華工們一刻不停地在船艙裡蒸著烤著,意志已變得相當脆弱,情緒也變得越來越不穩定,惡劣的生存環境折磨得大家死去活來。我的曾祖父就想,別還沒到美國,就先死在去美國的路上,那是很冤枉的。
終於有人精神崩潰想跳海了。
那是比死亡更殘酷更打擊人心的一件事。還好美國人發現及時,想跳海的那個華工馬上被捆了個結實,然後被送到我的曾祖父他們坐的這個船艙裡來。美國人讓李倉和我的曾祖父看管好他,說要是出了什麼意外,就拿李倉和我的曾祖父是問。我的曾祖父和李倉雖然聽不懂美國人到底在說什麼,但已經明白就是那個意思。美國人走了後,李倉勸那個華工說:「兄弟,你這是何苦呢?難道說你的命就那麼不值錢嗎?你不是想要去美國發財嗎?怎麼可以現在就想找死了呢?」
李倉本來還打算跟他說些什麼,但這時他突然發現,面前這個想跳海的華工就是他的學生,也就是自己妻子的堂弟蘇文清。李倉驚叫起來,他說:「文清怎麼會是你呢?你怎麼也來了?你是怎麼來的?」
李倉邊說著,邊趕緊替他解開了身上的繩子。
李倉一點也沒有想到蘇文清已經瘋了。蘇文清兩眼飄浮,空洞洞的看不出一點內容。他問:「你是誰?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他接著說:「你走開!我要去美國了。這船走得太慢了,我要自己游到美國去。知道嗎?我會游泳的。我可以從這裡一直游到美國,我要到美國賺好多好多的銀子。」
蘇文清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個紅色的小布袋子,袋子上面繡著一對並蒂蓮花,蓮花邊上是一對戲水鴛鴦。袋子裡裝的是一縷女人的頭髮,髮絲細軟且黑,在船艙裡散射出幽幽的光澤。蘇文清說,那是他女人的頭髮。他的女人被人賣到妓院去了,他要去美國賺錢把她給贖回來。蘇文清說著掙脫開李倉又想到艙外跳海去,李倉哪裡肯依,趕緊叫我的曾祖父一起死死抱住他不鬆手。看蘇文清實在鬧得太不像話了,李倉揮手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大罵起來:「你鬧什麼鬧?難道你真的就這樣沒出息是不是?你做人還有沒有一點點的志氣?」
沒想這一來還真的把蘇文清給鎮住了,他馬上變得老實下來。興許是折騰得厲害,蘇文清太疲勞了,身子一歪,就躺下來,沒過兩分鐘,他就呼呼睡著了。
我的曾祖父說,蘇文清確實是為了一個被賣到妓院的女人才到美國當勞工的。更準確一點說,蘇文清到美國完全是為了拯救那女人於水火之中。那個女人叫羅秀雲,藝名叫秋月,是廣東山村的一個女子。羅秀雲人長得一般,卻也清新脫俗,且多才多藝,可以唱好多好多的廣東民歌,好聽而又傷感。蘇文清認識羅秀雲就是從她唱的歌謠開始。蘇文清家從祖上好幾代前就是附近一帶有名的銀飾匠,一代一代便一直傳到了蘇文清這一代。蘇文清起初雖然心有不甘,但為了生存,他在讀了幾年私塾後仍然跟父親幹起了這個行當。但蘇文清又是一個不安分的青年,他不願意像父輩那樣一整天呆在銀飾店裡等顧客,他喜歡挑著打銀飾的家當滿世界跑。有一天,蘇文清在一條巷子裡走著走著,忽然聽見有歌謠從巷子的另一頭飄來,歌聲甜美憂傷,蘇文清便被歌聲吸引住了。那歌謠唱道:
「落水天,落水天,落水落到我身邊。又無雨帽,又無傘嘍,淋得濕透真可憐!真可憐!……」
蘇文清就想,這是誰家的女子呢?唱得這麼楚楚可憐,簡直要把他的心給唱碎了,唱流血了。尋著歌聲而去,蘇文清看見前面是一座青樓,紅紅的磚樓,紅紅的瓦片,青樓的邊上有一棵白玉蘭樹。那時正是開花的時節,滿樹的玉蘭花正盛開著,風在輕輕吹,白玉蘭的花香便從樹上漫開來,隨空氣飄蕩著。靠近白玉蘭樹下的地方有一個窗口,窗簾拉向一邊,一個妙齡女子正坐在窗前幽幽地唱著。女子看見蘇文清在看她,並不理會,顧自唱著。蘇文清看了女子一陣,心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感。
從那天起,蘇文清差不多每天都要去那條巷子那個青樓門前走一回。他每回路過青樓時總要朝女子坐的那個窗口望好一陣子。女子也有不在窗口坐著,也有不唱歌的時候,蘇文清就會心裡很失落,空蕩蕩得相當難受。那女子也已經感覺到那個年輕的銀飾匠天天在看自己,對她動情了,心裡就覺得他真是個傻子,對青樓女子動情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女子更想不到有一天年輕的銀飾匠會喊出她的名字,說:「秋月,我幫你打了一對銀鐲子,是送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