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 第一章 (2)
    兒子說:「我也不知道,聽說在西邊,很遠,聽說坐船要兩三個月才能到那裡。」

    二嬸聽兒子說要兩三個月才能到美國,心想那是哪兒呀?天邊?還是海角?那不明明是要去另一個世界嗎!兒子這一走今生今世就別想再見到他了。二嬸不由得痛哭起來,說什麼也不讓兒子去。她說:「你把銀子拿去還給人家,就是家裡生活再苦,那裡就是有金山銀山,咱也不去了!別去了!」

    唐念祖卻說:「娘,不行了!已經來不及了。過兩天船就要開走了。我還跟他們寫了合同文書了!」

    唐念祖說著,從身上摸出一張契約合同給二嬸看。

    二嬸不識字,但怎麼說也知道白紙黑字的重要性,不禁急了起來,她說:「反正我們也沒花掉人家的銀子,好端端的把銀子退還給人家就是了,為什麼就來不及了呢?」

    唐念祖說:「是這樣子的,娘,我已經給人家『豬仔館』簽了契約了。簽了契約就不能反悔,非去不可了!」

    唐念祖說的是實話。那「豬仔館」實際上是一種客館,清朝末年,許多外國殖民者通過中國的一些客館把買來的苦力源源不斷地運送到國外,如美國、加拿大,還有東南亞等一帶去當契約勞工。大清國在廣東開埠後,潮汕和福建沿海一帶都開有很多類似的「豬仔館」,苦力們一般由「豬仔館」通過外國招工的老闆先墊付一小筆錢給賣身人,以便讓賣身人留下錢養家餬口。欠下的錢則由賣身人到國外賺錢後,再由外國老闆在他們的工資裡扣回。而人一旦賣給了「豬仔館」,就不再有贖身的自由了。

    二嬸十八歲嫁到唐家,跟上了唐念祖的爹。幾年裡,她一邊和唐念祖爹共同打理幾分薄田,一邊為唐家生了三男一女,結果唐念祖上面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都因病無錢醫治半途夭折了,只留下唐念祖這根獨苗,做父母的於絕望中把唐念祖看成了唯一的希望,苦苦撫養著唐念祖。如今,唐家唯一可以續香火的人又要走了,要去二嬸所不知道的一個地方了,二嬸聽著想著,放聲哭了起來。

    哭歸哭,兒子拿回來的銀子還是解決了大問題。二嬸交代兒子去買口棺材回來,她說:「你爹這輩子苦呀,總不能到死了連個棺材都沒有,便用破草蓆裹了埋土裡了,讓那些野狗刨屍去!那野狗是什麼畜生?餓瘋了它可不管你,腿也撕,腳也咬,連頭也給叼走。那你爹不就成無頭鬼了,天天滿世界亂竄叫屈去?我們不忍心呀!」

    說著,自己則拿著剩下的銀子,跑到離唐山凹村五里地的田厝村,下聘禮抬新媳婦去,這便有了文章剛開頭的那一幕情景。

    唐念祖這個婚結得實在是太淒惶了。沒有張燈結綵,沒有貼窗花對聯,也聽不到嗩吶鞭炮聲,甚至連個迎親送親的隊伍都沒有,只見轎夫和二嬸一行三人急急忙忙從村外跑來,那樣子就像是強行從鄉外頭搶一個新娘回來成親似的,讓人覺得有點滑稽好笑。

    要是以往,村裡頭如果誰家娶新媳婦,轎夫必然要抬著新娘子繞著村子裡裡外外轉上三圈,當地的風俗習慣叫「認鄉親」。意思是說新媳婦初來乍到,必須到村裡跟一個個鄉親認去,如果連日後抬頭不見低頭也要見的鄉里鄉親都不認得的話,那是很要命的事。因此,新媳婦過門當日,必須挨家挨戶去認那些鄉親們。認一遍還不行,要認兩遍認三遍,好讓新媳婦記下張家嬸、李家嫂的模樣,否則,日後新媳婦在村街上走一遭,碰見自個村子裡的哪家大媽大嬸,要是不懂得跟人家笑一笑,打打招呼,人家就會背地裡議論了:某某家的媳婦呀,那真是一點教養也沒有,傲得就連一個村子裡的人都不搭理,她以為她是誰?

    人家這一嚷嚷,在村子裡一傳開,這媳婦也就算完了,名聲徹底臭了,在村子裡永遠沒有形象了。唐家娶的這門子媳婦現在就少了「認鄉親」這個環節,那不是因為唐家故意不要這個環節,而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公公眼看著就要嗚呼哀哉了,新媳婦確實已經沒有時間去認什麼鄉親了。新媳婦一到,已經有唐念祖的堂叔在等著給兩位新人當結婚證人,反正一切從簡。上香,叩頭,跪拜。行了大禮後,二嬸對著唐念祖爹說:「念祖他爹,你都看到了吧,你放心不下的不就是你兒子的婚事嗎?現在念祖和玉蓮已經成親了,你已經沒啥好牽掛了,你要是還念著夫妻的情分的話,你就安心走吧,過幾年我就去找你,你不可以再嚇人了……」

    大家沒有想到,二嬸話剛落,奇跡就發生了,只見唐念祖爹的眼皮動了動,眨了眨,從眼角處擠下了兩滴渾濁的淚水後,便閉上雙眼斷氣了。二嬸摸了摸丈夫的鼻根,沒有摸到氣息,驚叫起來:「念祖!玉蓮!你們趕緊喊爹,你們爹上路了!你們爹走了!你們趕緊送送爹!」

    唐念祖、田玉蓮於是「爹呀!爹!」地哭叫起來。

    一時間,全家人忙成一片,哭喊聲一片。

    爹死了,唐念祖這個家裡唯一的男人就成了當家人,唐家這副沉重的擔子從此便正式壓在了他的身上,唐念祖就是再不懂事這下也得懂事了。在同一天時間裡,這個才二十歲的青年同時操辦了唐家的紅白兩件事。在同一個時間裡,他經歷了大喜大悲的人生遭遇。等到葬完爹處理好喪事,唐念祖離去美國也只有兩天的時間。

    事實上在這之前,新娘子田玉蓮對唐念祖即將遠赴異域的事一點都不知道。當然也就更不知道,婆婆拿來娶她和葬公公的銀子就是夫婿的賣身錢。這天夜裡,唐念祖把這一切告訴才過門的新媳婦時,新娘子田玉蓮聽了簡直如雷劈頂。起初她還以為是新郎官在跟自己說笑話,但她很快就確定新郎官說的一切全是真的,自己就要面臨著一成親就要守活寡的悲慘結局。新娘子哪裡受得了那種打擊,她於是像只受傷的貓,一頭鑽進男人的懷裡嚶嚶哭泣著,她問新郎官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心要那樣狠,既然一成親就要離開她,還要娶她來唐家幹什麼?為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說娶妻葬父就只有走把自己給賣了這條路嗎?那條路是他可以走的嗎?他說他要去美國?美國到底又在哪裡?她怎麼連聽都沒聽說過那個地方呢! 其實這事也不能怪新娘子,我們所講的這個故事發生在清同治年間,那時清政府推行的還是閉關鎖國的政策,在大清國的土地上難得看到幾個藍眼睛黃頭髮的洋人,大清的百姓對大清國以外的國度幾乎一無所知。美國到底是一種什麼概念?美國對大清國的百姓來說,既像在天上,又像在地底下一個找不到的地方,在新娘子田玉蓮看來,新郎官唐念祖就是要拋下她,上天入地去了。

    到了這個份上,唐念祖也沒有什麼話要講,他知道自己有愧於田玉蓮。田玉蓮在他的懷裡一個勁地哭著,哭得纏綿悱惻,哭得楚楚動人,哭得傷心欲絕。唐念祖平時是個意志相當堅強的人,結果被她這一哭,心都軟了、亂了,心想女人天生就是老天爺派來管天下這些男人的,就連哭起來也這般惹人憐愛,讓心腸再硬的男人在她們面前也硬不起來。唐念祖越是憐香惜玉憐憫她,田玉蓮就把唐念祖纏繞得越緊,生怕一撒手,唐念祖馬上就要從她眼前消失了似的。唐念祖呢,只覺著新娘子的身子軟綿綿熱乎乎的,渾身上下瀰漫和散發著一股好聞的香氣。唐念祖長到二十多歲還是第一次接觸到女人的身子,他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妙不可言。而這種感受的直接後果是讓他的內心更加的痛苦,他甚至於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有點過於草率。他心裡覺得好奇怪,那天怎麼遇到李倉呢?遇上就遇上了,怎麼就那麼聽話就把自己也當豬仔賣去美國了呢?這一點,唐念祖怎麼也想不通。

    但後悔歸後悔,一切卻都已生米做成了熟飯。而且話說回來,那天他要是沒有聽李倉的話,又哪來的銀子娶妻葬父?這句話是祖父在問我的。祖父在說這句話時,兩眼直直地盯住我,那意思是想問我到底是不是這一回事呀?唐念祖是被逼上梁山的呀!他只有走這一步了,他不把自己當豬仔賣了還能夠怎樣?

    看到這裡時,不用說你已經知道我一定在說一個與我的祖父有關的故事。是的,我的祖父說的那個唐念祖其實就是我祖父的父親,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每次祖父給我們講起曾祖父的那段經歷時,他總是止不住中途要停頓好幾次才能接著說下去。我的祖父說,一說起我的曾祖父的那段往事,他就無法使自己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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