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走這天是正月初八,她原本是打算昨天走的,她爹說初七是人七的日子,全家在一塊吃頓團圓飯。馬春坐在車上,圍著她爹的白茬皮襖,屁股底下墊著厚厚的羊草,很暄騰,飄出一股淡淡的干羊草的清香味兒。馬春從小聞著草香味長大,對這股味道很親切。馬大趕著車路過碾棚時,碾砣上的大紅紙已經被風刮開,只粘著一角,被風吹得嗡嗡地響著。馬車走過老蔫子家門前,院中燈籠桿上的燈籠搖晃著。馬春的心中湧動起一絲留戀!
一群孩子拿著書本跑來。領頭的是月芽,她說:“春兒姨,你不是教我們認字嗎?”孩子們是一雙雙渴望的眼睛。月芽拉著馬春懇求著:“春兒姨,你別走!教我們認字吧!”
張立本開車過來,他推開車門說:“這鬼齜牙的天頭,坐馬車到鄉汽車站還不凍干巴你呀!上車,我送你去市裡。”
裘實從汽車駕駛室下來,走到馬車前,拎下馬春的東西放進車裡。馬春下車,她躲避著孩子們的目光,急忙轉身鑽進汽車駕駛室。汽車載著馬春的一腔留戀滿腹期望開走了。車後甩下一群渴望上學的孩子……
孩子們轉身朝村中走去,不知道由誰起的頭,念著《二十四節氣歌》:
打春陽氣轉,雨水沿河邊,
驚蟄烏鴉叫,春分地皮干,
清明忙種麥,谷雨種大田,
立夏鵝毛住,小滿雀來全,
芒種開了鏟,夏至不拿棉,
小暑不算熱,大暑三伏天,
立秋忙打靛,處暑動刀鐮,
白露磙子轉,秋分無生田,
寒露不算冷,霜降變了天,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嚴,
大雪河封上,冬至不行船,
小寒大寒又一年。
冰封雪蓋的流金河上有人叉青,叉青就是捕魚人砸開個冰眼抓魚。捕魚人選在冰下激流處鑿開個直徑一米的冰眼,在冰眼上搭個棚子,點個油燈,捕魚人就坐在棚子裡,不錯眼珠地看著冰眼下,一熬就是幾天幾夜。魚看著亮游過來,游到冰眼處,捕魚人就迅速用抄羅子撈上來。游到冰眼下的魚有大有小,三斤以下的用操羅子撈,超過三斤的大魚就得用魚叉叉了。關於叉青,這裡流傳著好多故事,流傳最廣的是河怪把捕魚人拽下水,鯉魚姑娘報恩的兩個故事。前一個故事說,說不清是哪輩子人了,此人名叫牛滿堂,他年年冬天到流金河上去叉青。他每年冬天捕出的魚用人抬用車拉,無計其數。
有年冬夜,他在棚子裡看冰眼,突然,冰眼的水翻花亂滾,嗡嗡作響,響聲過後,就從冰眼中伸出個夾子一樣的東面把牛滿堂的頭剪掉。第二天,家人發現沒有頭的牛滿堂身子躺在冰眼旁。從那以後夜裡經常聽到牛滿堂找頭的呼叫聲。還有人說看見過無頭的牛滿堂在冰面上游蕩。後一個故事就有些浪漫了,說是馬五叉青時捕到一只金翅金鱗的紅尾鯉魚,他拿起鯉魚時,那魚落淚了,馬五就把它放生了。後來紅毛鯉魚變成個村姑,天天在馬五不在家時給他做飯洗衣,再後來就做了馬五的媳婦,生了個兒子還考上過舉人。因為故事講的有鼻子有眼兒的,所以,這些傳說故事流傳至今。直到現在,有人偶爾捕到紅尾鯉魚也會放生。
正月裡,孩子們在院心中、村路上、碾棚前、河套裡,扇拍嘰、扔坑、踢毽子、滑冰車。農捨裡女人在玩嘎拉哈。男人們在玩麻將、打撲克、喝酒。老蔫子坐在屋地搓苞米。老倭瓜去河上叉青,馬趴蛋在村中揀糞。牛二損琢磨著做花花綠綠的風車兒賣給孩子們……
村部的門上也貼上了對聯,是楊葉青從市醫院給的春聯中挑出來的,內容大概是大干快富奔小康的意思。當時她對橫批不太滿意,就自己重新寫了“窮則思變”四個字,雖然有點“文革”遺風,楊葉青自己滿意。就是看上去跟兩邊的字體不一樣。門中間倒著貼個福字。今天是年後村裡頭一個會,楊葉青從家中拿來榛子、瓜子、核桃等干果擺在辦公桌和炕桌上,還破例從牛二損雜貨店買了兩盒煙。馬百萬抽出一根點燃,剛吸了兩口煙就滅了,又點燃,使勁吸腮幫子都嘬酸了就是不出煙,他大罵牛二損黑心吏,吵著要去打假。楊葉青從爐子上拎起水壺邊沏茶邊說:“今年春脖子短,修橋修路的事不能再拖了。水泵房也該張羅蓋了。”她給眾人倒水,說“昨個,我在村裡走了一圈,人們還都東家出來西家進地閒逛悠,耍錢鬧鬼的這哪行呢?”
馬百萬把煙卷扔進爐膛裡,用紙卷著煙說:“耍正月,鬧二月,瀝瀝啦啦到三月,哪年不這樣?”
楊葉青給馬百萬倒杯茶說:“就是因為年年都這樣,才年年都受窮呢!”
馬百萬張了張嘴,他本來可以講出一大堆話來堵楊葉青,又不想破壞了年味還沒散淨的氣氛,就把擠到喉嚨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牛得水裝上煙袋,看了馬百萬一眼,打了個圓場說:“各家各戶也都沒啥活干的不是?”
馬百萬聽出了牛得水猜中他給楊葉青讓步的意思,就又不軟不硬地說了一句:“讓大伙干啥?弄這弄那的不都是咱們干部的事嗎?群眾知道咋整?”
五嬸子說:“可也是的。楊書記,該咋干,你就鋪派吧。”
楊葉青說:“打井隊過了二月二就進村了,咱們該預備的,事先都得安排好。”
牛得水說:“楊書記說得在理!要不,到時候冷手抓熱饅頭,干抓瞎了不是?”
馬百萬瞪了牛得水一眼說:“凍天凍地的,能干啥?”
牛得水太知道馬百萬的脾氣秉性了,溜了楊葉青一眼,就低頭抽起煙來。
楊葉青說:“埋電線桿子挖坑的地方,人家不是都給標好了嗎?先把電線桿子拉過去。”
馬百萬說:“干這點活,兩輛馬車就夠了。”
牛得水說:“老扁干活挺靠勺的。”
楊葉青說:“化凍前,得搶著把蓋泵房的磚、水泥和木料都拉進來。”
牛得水說:“嗯,開春,一翻漿,啥也整不進來了。”
五嬸子說:“張立本不說他用汽車幫著拉嗎?”
馬百萬說:“他哪來的汽車?”
五嬸子說:“那拉魚的汽車不是他的?”
牛得水說:“雖說是人家的,他可也能支配。”
馬百萬說:“那小子,一屁倆謊,我信不實他!”
楊葉青覺著頭又開始劇痛,她用拇指摁著太陽穴,痛苦地緊閉雙眼。這是楊葉青上次摔傷後留下的後遺症,像埋在腦中的一顆定時炸彈,方茜決定找個時機請腦外科專家為她作個全面檢查。不過,這件事方茜沒有告訴楊葉青。
田野裡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幾只野雞用爪子刨開雪找食吃,一團大蒺藜被風吹得在雪地上翻滾著,在不遠處被一棵小榆樹掛住了。兩頭骨瘦如柴的黃牛拉犁耕地總為主人效力,冬閒時被散放野外啃食著割去苞米秸稈的茬子。一根水泥電線桿子斷裂成兩節,躺在裸露著的壟溝壟台間。老扁和幾個村民圍著電線桿子議論著。老扁說:“啥破水泥電線桿子呀!朝地上一放就折好幾節。”
四驢子說:“這玩意兒像核桃酥似的還能架電線?不是純粹扯犢子嗎?”
馬大和幾個村民也在不遠處從馬車上往下卸水泥桿子。
老扁朝馬大喊:“哎!馬大……”
馬大走過來問老扁什麼事。老扁讓馬大看看斷水泥桿的茬口。兩個人決定把這事告訴楊葉青和馬百萬,他們就去了村部。
村部裡的會還沒開完,成子跑來找他爹,說家裡堆了一屋子人等著領種子。楊葉青就讓老蔫子回家發放種子去了。領種子的人果然來了不少,從老蔫子家的倉房進進出出。月芽站在院心剝著燒熟的土豆皮,土豆冒著熱氣,月芽邊剝邊咬著吃。成子刨院子裡的凍糞,走到月芽身邊,月芽腳下有堆凍豬糞,成子推了月芽一把,說:“躲開!”
月芽喊叫著:“爹!你看成子呀!打我。”又向成子嚷著:“看我不告訴媽的!”
成子說:“刨著你腳沒人管!”
月芽說:“就不躲!你敢刨!”
成子說:“給我咬一口土豆。”
月芽說:“不!誰不讓你自個燒了!”
成子搬過月芽的手,硬咬了一大口土豆。月芽嗷嗷叫著:“啊——咬著手啦!啊!饞嘴巴子!打八下子!爹——媽——”
老蔫子從倉房門裡伸出頭來說:“成子,別逗她吱哇地叫喚啦!”
馬趴蛋背著口袋從倉房出來,放下口袋,從裡邊抓出一把苞米粒子,扔進嘴裡咬咬,又噗地一口吐在地上說:“咋有股子捂巴味呢?”
牛二損也背著口袋過來說:“高產種子都這樣。”
楊葉青匆匆進院說:“先別領了!蔫子呀!別放了!別放了!領回去的也都收回來。”
馬趴蛋問:“她姑,咋的了?”
楊葉青說:“這種子是假的!不是農大108號。”
馬趴蛋看了牛二損一眼說:“看看!我約摸不對勁嘛!”
老蔫子從倉房出來,幾個村民跟了出來。
楊葉青說:“我讓張立本拿到市種子公司化驗了,人家說這都是些普通的陳苞米冒充農大108號。”
牛二損瞪著兩眼愣在那裡。
馬趴蛋說:“媽了個巴子的!這不坑害人嗎?心讓狼掏去吃了?!”
馬大把車停到老蔫子家院外,老扁從車上下來,進院說:“楊書記,咱們買的那些電線桿子都不能使喚。”
楊葉青問:“咋的呢?”
老扁說:“跟核桃酥似的,朝地上一撂就折好幾截!”
牛二損的脖子眼看著往脖腔子裡縮,急忙低著頭溜走。
楊葉青吩咐老扁去找馬村長!讓老蔫子把牛村長也找來。自己就回村部去了。
老蔫子從牛得水家出來時,張立本開著汽車進村,汽車在老蔫子身邊停下,他從駕駛室伸出頭來問看見楊書記沒有。老蔫子告訴他楊葉青在村部呢。張立本讓老蔫子轉告楊葉青,李鄉長給捎來信下禮拜打井隊就進村了,讓把住處給人家安排好。市裡大賓館還等著用魚呢,他就不去村部了。
村部屋裡煙霧繚繞,氣氛沉悶。
楊葉青伏在炕桌子上,臉色嚴肅地在小本子上寫著。牛得水坐在炕頭上,低頭抽悶煙。牛二損低頭坐在炕沿上。老蔫子靠牆邊站著,他看了楊葉青一眼,將手中的煙頭掐滅,扔在地上。馬百萬坐在楊葉青對面,面孔鐵青,兩條粗眉擰成個大疙瘩,呼呼地喘著粗氣,他用力將拳頭砸在炕桌上。牛二損嚇了一跳。桌子上水碗裡的水震灑在楊葉青的小本子上。楊葉青拿起來甩著。牛二損看了一眼凶神惡煞般的馬百萬,腦袋幾乎扎進胯骨襠裡,一個勁地吱吱吸著煙。馬百萬猛地站起來,指著牛二損呵斥道:“牛二損,你真夠損的了!把我也整上賊船了?!”
牛二損溜了楊葉青一眼囁嚅著說:“馬村長,話也不能這麼說。當初,你們也都見面了,那電線桿子啥的,也是你和奚粉蓮倆人親自過目的。”
馬百萬說:“這件事你想一推六二五?沒門!我可告訴你,不把那個騙子給我交出來,我輕饒不了你!”
牛二損說:“我不也是一心為村上辦點好事嗎?睡夢也不成想能出這種事呀!”
牛得水磕去煙袋鍋裡的灰說:“老二呀,這苞米籽種的事,你可咋說呢?”
牛二損說:“哥,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嘛,我要是知道是假的,我還能去買嗎?這裡頭是咋個勾當,我也劃混呢!你們要找他,他也有名有姓有單位呀!”
楊葉青說:“依我看吶,連人都是假的!”
馬百萬和牛得水的目光都集中到楊葉青的臉上。牛二損的目光避開楊葉青。楊葉青說:“咱們這麼鏘鏘也沒用,到鄉裡報個案吧。”
牛得水拍一下大腿:“唉!打一輩子雁,讓雁鹐了眼!籽種的事,是我的過眼。大伙的錢,我包賠啦!”
馬百萬看了牛得水一眼,說:“你趁金山銀山哪?!”又吼道,“媽的,他就是鑽進耗子洞裡,我他媽的也得把這個王八蛋提拎出來!牛二損,我告訴你,你休想躲清靜!”
電線桿子是偽劣產品,種子是假貨。屋漏偏遇連陰雨,意外事件一樁接一樁,楊葉青鬧心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二十二
七月天小孩臉,說變就變,那是指七月份多雨季節,出門還是亮瓦晴天,轉眼就雷鳴電閃大雨滂沱了。
近兩年總是有點時空顛倒,四季不分,不該冷時冷,不該熱時熱。天氣變化無常看著也讓人納悶,老天爺不按常規出牌了。夏天南方比北方冷,冬天北方比南方熱時常出現在中央氣象台的預報上。就說今年吧,立春剛過風雪該稀少了,可眼下這場大雪就不亞於十冬臘月的大煙炮了。早晨,馬百萬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門推開。他家是樹障子院牆,又加上昨晚是西北風,東倉房不窩風門才沒讓雪囤死。他知道牛得水家是垡子院牆窩風,又是西下屋,雪都得讓西北風踅到房門上。今年這樣的天氣可不是一兩次了,他本人就有兩回給雪堵門的人家挖門。馬百萬拎著木掀來到牛得水家,果然他家門上堆積的雪有一米多高。他挖開積雪,牛得水推開房門說:“進屋進屋,今個去不了啦吧?”
馬百萬把木掀戳在門口說:“去。”他拍打掉褲角上的雪,又接過牛得水遞給他的笤帚掃去鞋上的雪說,“讓馬大趕爬犁送咱倆去鄉汽車站。”
牛得水認為剛下的雪大雪甕還沒有沉吃實,怕是撐不住爬犁,他知道馬百萬的強脾氣,認准的事十頭牛也拉不過來,話到舌尖只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