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樹嶺 第35章 第四章 (6)
    插樹嶺北坡,籐條纏著冬天的果樹。成群的山雀忽東忽西地飛著,忽而落在枝頭上,攪掉樹上的霜雪;忽而落在地上,在雜草裸露處覓食。一隻小松鼠警惕地看著四周,飛快地鑽進樹洞。遠處密林間一頭狍子閃了一下就不見蹤影了。有只野兔在大樹下四蹄並用地從深雪中挖枯草充飢。狡猾的狐狸早已經隱身在雪甕中,靜靜地窺視著野兔,準備伺機撲上去享用讓它垂涎的美餐。

    楊子榮、陳列和喬飛燕三人興致勃勃地在林中揀著落地的核桃和榛子。馬春和韓夢生站在山坡上,各自想著心事。馬春自己也想不清楚,日夜思念的人就在身邊,為啥無言以對呢?喬飛燕就像揮之不去的影子,拉開了她和韓夢生兩個人的距離。韓夢生這次回來,發覺馬春處處有意地迴避他。難道真像屯裡人說的那樣,她要嫁給張立本嗎?憑韓夢生對馬春的瞭解這是決不可能的。韓夢生搜盡枯腸,終於找到了開口的話題,他告訴馬春他畢業後就回村子來。他還說陳列和喬飛燕他們也想來。馬春只是默默地聽著,什麼也沒有說。她不是不說,她不知道說什麼,也捋不清該說啥。眼下她的心裡很亂。韓夢生還告訴她,經過對插樹嶺的考察,他準備寫一篇《插樹嶺農、林、牧、副、漁生態工程可行性調查報告》,楚漢成教授帶他搞速生柳科研項目,如果能將插樹嶺村作為試驗基地,希望馬春也回來一起做這件事。馬春低下頭久久沒有回答,片刻,她抬起頭來望著一群飛起的山雀。韓夢生對馬春的沉默終於忍不住了,他不想再用步步深入的迂迴戰術了,直接了當地問:「馬春,告訴我,你心裡是不是有別人了?」

    馬春聽到韓夢生這句話驚疑地看著他,低頭片刻,再抬起頭來時已是滿面淚水,說:「如果你希望是這樣,那就是吧!」

    韓夢生知道自己失言了,他傷害了他最愛的姑娘,便忙解釋說:「不!不可能!不管別人怎麼說,我決不相信你會愛上他——除非,除非你有難言之隱!」

    馬春沒有回答轉身朝密林深處走去……韓夢生怔怔地看著馬春的背影。

    喬飛燕悄悄走到韓夢生身後,摀住他的眼睛問:「猜猜我找到啥了?」

    緩過神來的韓夢生說:「冬天你總不會挖到百年山參吧?」

    喬飛燕說:「差不多吧。」她鬆開手,將一支特大的靈芝舉到韓夢生眼前,「看,這就說明插樹嶺的環境適合菌類生長。」

    韓夢生看著喬飛燕說:「當然也適應速生柳的生長了!」

    馬春走到一棵山棗樹前停住腳步,她本以為韓夢生能跟她過來,回頭見韓夢生和喬飛燕兩個人在開心說笑。一種失落,一種自卑,一種苦澀襲上心頭。她轉身踏著深雪向崖邊處走去,腳下驚起一隻野兔狂奔而去,雪甕中的那只貪婪的狐狸也白白等了一場。馬春不知道,她的偶然經過救了這隻兔子的命。

    韓夢生走到馬春身邊站住,放眼望去,插樹嶺下的自然景象盡收眼底,皚皚白雪下覆蓋著無限生機。他說:「馬春,我有話跟你說。」說完從馬春身邊走過去,走到崖邊一座大石砬子旁停下腳步。馬春默默地跟在韓夢生身後來到大石砬子前。韓夢生靠在石砬子上,說:「你的信我收到了。你不讓我回信,我——」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喬飛燕喊著韓夢生跑過來,沒跑幾步就掉進深雪甕裡了,她在深雪坑中呼喊著。馬春和韓夢生朝喬飛燕跑來,韓夢生從深雪甕裡拉出喬飛燕。喬飛燕坐在雪地上大發感慨,說這林海雪原可真美呀!她抓些雪做雪球,要跟韓夢生打雪仗。打雪仗對韓喬夢生來講是兒時的記憶,那時候他和馬春、牛肚一夥小孩,在老河口冰面上玩打雪仗,大家都做很多雪球,他總是跟馬春一夥,開戰後韓夢生和牛肚在前邊衝鋒陷陣,馬春負責做雪球。孩子們打得難解難分,一直打到頭髮上脖子裡灌滿雪粉,雪粉掉到後背和肚皮上溶化了,浸濕了棉襖,他們才宣告停戰,一個一個高興地在雪地上翻滾著,用雪相互埋著。喬飛燕飛來的雪團砸走了韓夢生的童年回憶。韓夢生頭上、身上全是雪。喬飛燕躺在雪地上哈哈大笑。

    韓夢生拿起一個雪塊:「看,非塞進你脖子裡不可。」

    喬飛燕縮著脖子喊:「救命啊!馬春救救我!」

    馬春看著他們也笑著,那是有些勉強的笑,苦澀的笑,應付的笑。她轉身朝回走去……

    屯子裡,一群男女村民有的背著口袋,有的挎著筐,有的牽著羊,從老蔫子家門前走過去。

    快嘴喜鵲出門抱柴火,見此情景問:「喲,五嬸子,你們這是幹啥去呀?」

    五嬸子說:「家裡有點松樹蘑,說張立本收山貨呢。」

    快嘴喜鵲撇著嘴說:「張立本說話有啥准?一個屁倆謊!」

    四驢子媳婦說:「不賒賬,給現錢。」

    快嘴喜鵲說:「那個缺德獸,花花道可多啦!信他呢!」

    二禿子說:「給錢就中唄!要知道山核桃、榛子啥的值錢,秋天多採點好啦!」

    快嘴喜鵲用鼻子哼了一聲說:「給錢就中?把你媳婦也賣給他吧!」

    二禿子說:「你當是你們老牛家呢呀?咱們老馬家可不幹那種事!」

    快嘴喜鵲問:「金鳳姓啥?」

    四驢子媳婦說:「她是到你們老牛家學的!」

    「呸!」快嘴喜鵲朝地上吐了一口,抱捆柴火進院了。

    傍晚,馬春在炕上疊被褥棉衣。

    張立本進屋來,看了一眼炕上的帆布旅行包問:「春兒,姨夫說你要走?」

    馬春說:「鄉上給的救濟被褥棉衣啥的,我給他們收拾收拾,明天回市裡。」

    張立本說:「你能寫又會算賬,跟著我收山貨啥的得了。市裡有多少要多少,不少掙!插樹嶺山莊的事整成了,你就跟著干唄。」

    馬春說:「我得回去,我不放心壯子哥,再說我得把電大念完了哇。」

    張立本想了想說:「你覺著順心就行,有啥事去辦事處找我。」

    楊葉青進屋見張立本在這,就說:「立本,我上老倭瓜家找你,二歪說你朝這來啦。」

    張立本問:「有事?」

    楊葉青說:「我得和你們那位香港老闆見見面哪。」

    張立本說:「裘實說他這禮拜從香港回來。」

    楊葉青說:「你跟他約好吧。」

    張立本說:「嗯哪。聽我信吧。」

    老河口冰面蓋上了厚厚的雪被,入冬後人們過河都抄近道走西河岔,這裡的河道只有零星的腳印。馬春拎個帆布旅行包走在冰面上。韓夢生拎著一個裝有衣服雜物的大網兜走在前邊。楊葉青和喬飛燕站在房前向馬春招手。馬春停步向他們招手後,轉回身趕上韓夢生。

    馬春和韓夢生兩人默默地朝對岸走去,大黑狗跟在後邊。

    馬大早已經趕著爬犁等在對岸。

    韓夢生看了馬春一眼,說:「馬春,你把幹活那家的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告訴我,我好跟你聯繫。」

    馬春欲言又止,沉吟一下說:「啊,我快要離開這家了。裘實給我又找了個新活。」

    「噢——」韓夢生覺著馬春有意躲避自己。

    兩個人又默默地跟著爬犁走著。

    韓夢生打破沉默說:「馬春,我跟喬飛燕只是同學關係。」

    馬春的臉紅了,她看了韓夢生一眼,說:「她在追求你。」

    韓夢生看著馬春憂傷的眼睛,他一直深愛著眼前這個青梅竹馬的姑娘。

    馬春苦笑一下說:「你不懂女孩子的心!」

    「馬春——」韓夢生仍然要表白自己。

    馬春說:「青姑姑也很喜歡喬飛燕,也許你們兩個更合適。」

    韓夢生看了一眼在爬犁前低頭走著的馬大,說:「馬春,你是不是不信任我?我和喬飛燕在一起,沒有這種感覺。真的!」

    張立本騎著摩托車奔來,停在兩人身邊說:「馬春,我送你去鄉汽車站。」

    韓夢生說:「立本哥,坐摩托太冷啦!」

    張立本說:「這不比爬犁快嗎?上來吧。」

    馬春猶豫著,她看了韓夢生一眼,欲言又止。

    張立本催促著:「上來呀!」

    馬春騎上摩托車後座。韓夢生將網兜掛在車把上。張立本跟韓夢生打個招呼就駕車開走了。韓夢生站在路邊,呆呆望著遠去的摩托車。

    韓夢生回村後,聽說喬飛燕三個人在村部,他就朝村部走去,路上看見馬百萬拎個包袱走過來,他剛要張嘴說話,馬百萬啊了一聲就走過去。快嘴喜鵲遠遠地快步跟著。馬百萬來到奚粉蓮家門前,拐進院中。快嘴喜鵲幾步走進自家院中,從牆豁口盯盯地看著進院的馬百萬。

    奚粉蓮是個乾淨利索人,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炕桌上放著一台半導體收音機,正播放著評劇《劉巧兒》選段:「巧兒我自幼兒許配趙家,我和柱兒不認識我怎能嫁他——」收音機旁放著針線笸羅。炕上放著一雙男人的棉鞋。馬百萬推門進屋時,奚粉蓮正坐在炕上納鞋底,見進來的人是馬百萬,趕緊放下手裡的活計,攏攏頭下地,習慣地拿起笤帚掃掃炕說:「坐下呀!」忙從櫃裡拿出一盒煙卷放在炕桌上,又忙著找火柴。

    馬百萬將包袱放在炕沿上說:「別忙活了,我不抽!」

    奚粉蓮說:「年輩都不邁回門坎,好像我家掛殺人刀似的!抽口煙還能把你咋的呢?」

    馬百萬指著炕上的包袱說:「這東西給你拿回來了。」說完轉身就走。

    馬百萬把奚粉蓮給他做的棉褲、皮套袖、狗皮襪頭子又給送回來,是給他心中那個女人看的。他要向楊葉青證明,他心中沒有奚粉蓮。

    奚粉蓮站在門口,擋著道說:「這是咋說的呢?怕粘上我這寡婦腥味呀!」

    馬百萬說:「說這些個沒影的話有啥用呢?」

    奚粉蓮說:「當官的還不打送禮的呢!送上門的東西人家不稀要!」

    馬百萬竟一時語塞。

    奚粉蓮動情地說:「人家那天給你烤衣服烤鞋,看你棉襖棉褲都擀氈了,棉鞋也要掉底了,才費勁拔力地貪一宿黑拆了棉襖棉褲,又縫了這副狗皮襪頭子和套袖。」轉回身拿起棉鞋說,「又做了這雙棉鞋。不求你領情道謝唄!可也別這麼傷人吶!」說著眼淚圍著眼圈轉。

    馬百萬一時亂了方寸,進退兩難不知說啥好,半晌才說:「不是,你別朝旁處尋思,這是咋說的!」

    奚粉蓮說:「我知道你忌恨我,可那能全怪我嗎?」她低頭垂淚,一時竟有些哽咽。

    馬百萬說:「還提那個茬幹啥?」他在屋裡轉著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奚粉蓮看馬百萬那六神無主的樣子倒有些溫馨,她跟馬百萬述說著,這雙棉鞋是她起五更爬半夜做上的,他不穿讓她給誰呢?他要真不要她就把鞋填進灶坑裡燒了!奚粉蓮一席話讓馬百萬敗下陣了,他說:「說那氣話有啥用。」

    奚粉蓮瞟了馬百萬一眼說:「我都不怕那些個閒言碎語的,你怕啥呢?」

    馬百萬說:「淨說沒影的話,我有啥可怕的!」

    奚粉蓮拿起鞋說:「來,穿上試試。」她伸手抱起馬百萬的一條腿,給他脫鞋。馬百萬說他有鞋穿不試了,忙用力往後抽腿,他用力過大將奚粉蓮拽了個趔趄,一下子趴在馬百萬的懷裡。也是無巧不成書,這當兒,快嘴喜鵲推門走進來,三個人像三個木偶定住了……

    就在這天晚上,老蔫子家炕桌上擺了幾樣菜。牛得水、牛二損和老扁分坐在炕桌兩邊。快嘴喜鵲端一盤炒雞蛋放在桌子上。

    牛二損說:「侄媳婦,別忙活了,快坐下吧!」這句話是牛得水幾次給他使眼神,他憋足了勁才說出口的。坐在桌前他還是有些尷尬,從蒸貓事件之後,除非是人多的場合,要是單獨碰見快嘴喜鵲、牛二損準是繞道走。牛二損是牛得水的堂弟,是老蔫子沒出五服的叔伯叔。

    牛二損的摳勁在插樹嶺村出名掛號的,發生在他身上的損勁和摳門的事,誰都能說出幾件來。最有趣的是大鵏的事,那年冬天大煙炮過後天出奇地冷,人們貓在屋裡偎炕頭日娘們。牛二損跑到大東溝去攆兔子,深雪中的野兔你可以伸手就抓。他來到西溝岔口處,出現在眼前的事差點把他樂暈了。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溝裡東一個西一個凍死的大鵏,足有二三十隻。這種大鳥身高三四尺,七八斤重。他將大鵏揀成一堆用雪蓋上,就忙跑回家取爬犁去了。偏巧,二歪嫌自己家裡冷躲到牛二損家取暖。牛二損知道二歪那張破嘴,不敢套爬犁去拉大鵏。這個二歪本來就是個癩皮纏,左等也不走右等也不走,急得牛二損抓耳撓腮。好不容易把二歪熬走了,他套上爬犁跑到大東溝,那裡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除了幾根大鳥羽毛連一隻大鵏也不見了。原來這些大鵏是在大煙炮中凍蒙了,是假死。牛二損將它們堆到一塊,使它們互相取暖復活了,飛走了。這件事讓村裡人又解氣又惋惜。牛二損至今後悔不迭。

    快嘴喜鵲見眾人不動筷就說:「你們先喝吧!等啥呀?」

    老扁說:「嫂子,你不上桌,我們哪敢動筷呀!」

    快嘴喜鵲說:「別胡勒勒,有得水叔坐在那,我算哪盤菜呀?」

    牛得水說:「上炕坐吧。」

    快嘴喜鵲哎了一聲挨著老蔫子坐在炕沿邊上,說:「蔫子,倒酒哇!」

    牛二損抓起酒壺說:「我倒我倒,這酒該我倒。」他先給牛得水倒上酒,又給快嘴喜鵲倒上,然後給老蔫子和老扁倒上。

    牛得水說:「今天老二給蔫子公母倆賠不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也不能老這麼彆扭著哇不是!」他端起酒盅說,「大伙喝了這盅酒,往後就當沒那碼子事了。家醜不可外揚,臭肉不能往外扔,侄媳婦,你看大叔這話中聽,就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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