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實雙手頂成丁字,打著球場裁判員的暫停手式低聲向韓夢生說:「打住,打住!老同學,知不知道話不投機半句多呀!」
韓夢生不解地看看馬春,又看看裘實。喬飛燕也用探尋的目光看著馬春。
裘實將韓夢生拉向一邊說:「要不是昨天我往她們鄉里掛了個電話,把事情打聽明白了,馬春今天還得躺在醫院裡打點滴呢!」
韓夢生問:「出啥事了?!」
裘實說:「反正夠嚇人的。在市裡聽說她家裡失火了,房子全沒了,還燒死人了,馬春立刻就昏死過去啦。」
韓夢生瞪著驚訝的目光望著馬春,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裘實告訴韓夢生,馬春二哥和她大嫂給燒死了,家燒得啥都沒了!馬春終於忍不住開始低聲哭泣了。喬飛燕上前摟著馬春,掏出紙巾來給她擦眼淚。
進村後,馬春的眼淚也沒幹過。大火燒過的房宅斷壁殘垣,一片淒慘景象,院中那根被噴出火舌舔得焦黑的拴馬樁,像是一位傷心的老人站在那裡落淚。馬春她爹每天都把馬拴在這根樁子上給它梳理鬃毛。家中三間草房在她眼中消失了,院中那些熟悉的景物不見了。
金鳳站在馬春身邊也跟著她流淚,過了一會兒,她勸解說:「春兒,別哭了!誰成想能攤上這宗暴事呀!」
馬春哽咽著說:「好好的房子燒沒了!兩個大活人燒死了!二哥是缺心眼,是他從小把我背到大的!真讓人揪心哪!」她用手帕擦眼淚,說,「我爹也真糊塗!答應好好的不娶牛肝了,咋又變卦啦?」
金鳳說:「也不怪我叔。人家牛肝她爹不認可,馬村長又三番五次地上門說和讓娶過來。」
馬春問:「我爹他們在哪割柳條子呢?」
金鳳說:「在西河岔灘頭。」
馬春馬上就要去西河岔看她爹。
金鳳說:「我跟你一塊去。」
馬春說:「不用,我又不是找不著。」
金鳳囑咐說:「可別再埋怨我叔啦!他腸子都悔青了!」
馬春應著:「嗯哪,我知道。」
西河岔是流金河的一條支流,河岔灘頭生長著大片柳條叢。雪後柳條上掛著霜雪,在日光反照下猶如根根銀條。馬趴蛋在割柳條子,鬍子上眉毛上都結滿冰霜。馬大在不遠處往爬犁上裝柳條捆。馬春遠遠地看著柳條叢中爹和大哥爺倆,不覺又是一陣心酸,轉回身去掏出手帕擦眼睛。稍鎮定一下,她就蹚著積雪走下河岸喊叫著:「爹!爹——」馬趴蛋沒聽見,他仍在割著柳條。馬大抬頭看見了馬春。馬春朝柳條叢跑來:「爹——大哥——」馬趴蛋抬起頭,擦擦眼睛辨認著。馬春跑到跟前,馬趴蛋又擦擦乾澀的眼睛,這才認出是馬春。
馬春說:「爹,這麼冷的天!你咋還來割條子呢?」
馬趴蛋看著女兒長歎了一聲:「不割咋整啊!」他不由一陣心酸問:「你都聽說啦?」
馬春難過地點點頭。馬趴蛋歉疚的目光看著馬春說:「爹沒用哇!爹不該不聽你的話。把個家燒沒啦!你大哥他——」
「爹,你別說了!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一定掙錢蓋上房子。」馬春止住爹的話,怕爹再說下去她會大放悲聲的,就轉過身去,見馬大呆站著朝這邊看,就朝馬大招手。馬大在大雪甕中跋涉著朝這邊走來。馬春從馬趴蛋手中接過鐮刀,哈腰割起柳條來……
老蔫子在他家院門外大葦垛前投葦子。二歪哼哼呀呀地走過來,他蹲在投出來的葦子旁邊,說:「幹得還勁勁的呢!有個屁用啊?」
老蔫子沒理他,仍舊投葦子,把投好了的葦子捆上。
二歪抻著脖子朝院裡看看說:「開會你不也聽了嗎,賣插樹嶺的錢一個子也不分了!眼看過年了,哼!跟過你一樣,過蔫吧!」
快嘴喜鵲從屋裡走了出來,走到大門口仰臉望著天空說:「我一聽狗仗仗,就知道準沒啥好人!」
二歪站起來嘻皮笑臉地說:「一天看不見你,我這心裡頭就刺撓,嫂子可有戀人肉啦!」
快嘴喜鵲剜了二歪一眼罵道:「看你輕薄的,上秤都打不住秤砣。整天蹲得牙干口臭的,懶得屁眼子裡挑大蛆!咋就不趁年前投點葦子,割點條子啥的呢?」
二歪又抄著袖子蹲下說:「割那玩意兒有啥****用啊?」
快嘴喜鵲說:「你沒聽見楊葉青說嗎,開春辦廠子有多少收多少!」
二歪說:「那也不見准!」
快嘴喜鵲說:「人家書記和村長都這麼說的,還能不准成?就說你一身懶肉得啦!」
二歪就扭轉話題說:「哎,你們不知道吧,馬春領來一大群小年輕人,在一塊堆飛眼吊膀的。張立本也跟回來了,騎著屁驢子滿街筒子跑!」
快嘴喜鵲說:「白唬個勻淨,我咋就沒看見呢?」
二歪瞪著眼珠子說:「唬你天打五雷轟!楊葉青的兒子韓夢生也在裡頭。他們挨家挨戶地串呢,說是考查啥玩意兒。」
快嘴喜鵲說:「馬春準是聽說她們家失火了回來的。」
二歪說:「對了,馬大神說她家失火是報應!張立本要在插樹嶺上動土,那可是狐仙的山頭哇!」
快嘴喜鵲說:「張立本得罪狐仙報應張立本唄,報應馬春的傻哥傻嫂子幹啥呢?」
二歪說:「冤有頭債有主哇!張立本不就是投奔馬趴蛋來的嗎?馬趴蛋收留了他,債就算在了馬趴蛋的身上了!」二歪站起來,湊到老蔫子身後說,「等著瞧吧,這幫小年輕的又上這來起高調了,說不定還出啥暴事呢!」他捅了老蔫子一下說,「卷支煙抽。」
老蔫子捆上葦子,掏出煙口袋遞給二歪。
快嘴喜鵲說:「你別一驚一詐的,瞎編扯啥?」
二歪接過煙口袋說:「不信拉倒。反正是馬大神說的。」他抻著脖子朝東頭瞧了瞧:「看,他們來了!」
「是嗎?」快嘴喜鵲和老蔫子都朝東邊看著。
韓夢生一夥人朝這邊走來,邊走邊唱「在希望的田野上」。
馬春回村後,張立本也跟回來了。韓夢生領來的大學生中又有個叫喬飛燕的姑娘,馬春和韓夢生又早有戀情,加上二歪再給鑲上花邊,插樹嶺村又開鍋了……
十四
碾棚裡,毛驢拉著碾砣一圈一圈地走著。
奚粉蓮在碾子上軋黃米面,月芽和一群孩子在踢毽子玩。韓夢生、裘實、楊子榮、陳列和喬飛燕說說笑笑走過來。楊子榮和陳列鑽進碾棚裡,他們從來沒見過這東西,圓圓的大石盤上馱個大石頭滾子,石頭滾子又用木架框子框起來。一頭被蒙上眼睛的毛驢拉著大石頭滾子一圈一圈地走著,量著圓周率。兩人仔細地看著,琢磨著,對毛驢為什麼要蒙上眼睛爭論不休。離碾棚不遠處幾個孩子在踢毽子,喬飛燕看著毽子好玩,就跟孩子們去踢毽子玩。陳列靠在碾棚門框上,楊子榮跟著毛驢走著,他問韓夢生這就是碾子吧?韓夢生說因為停電,電磨不能用,插樹嶺村還得用碾子推米軋面吃。別的村屯就很少有用的了。裘實決定啥時候不用時他收購,別人收藏書畫古董,他收藏民間的石碾子石磨。陳列和楊子榮在碾棚裡研究碾子,跟奚粉蓮交談著。
喬飛燕跟孩子們玩得熱火朝天。一個女孩子正在踢毽子,踢得淋漓酣暢,將那隻狗毛毽子踢得上下翻飛。孩子們有的給她數數,有的在唱念著:「一個毽,踢兩瓣,打花鼓,繞花線,裡踢,外拐,八仙,過海,九十九,一百。」女孩子停下來,用衣服袖子抹著臉上的汗水。
喬飛燕說:「你毽子踢得真好,叫什麼名字?」
孩子們搶著喊:「她叫帶小!」
月芽說:「她叫帶小!」她推了叫帶小的女孩一下說:「帶小,問你呢?」
喬飛燕問:「這是小名吧?大名呢?」
女孩說:「就叫帶小,沒別的名了。」
喬飛燕說:「那上學呢?上學叫啥名字呢?」
女孩說:「不上學呀!」
喬飛燕奇怪地問:「咋不上學呢?」
女孩說:「我們不上學。」
月芽說:「誰都不上學!」
女孩說:「我們村子沒學校!」
喬飛燕好生奇怪,村裡怎麼會沒有學校呢?難道孩子們都不唸書嗎?
二歪早就躲在一邊,他齜牙看著大學生和孩子們。
陳列跟奚粉蓮學收碎黃米,楊子榮在學篩面。二歪慢慢湊到裘實身後。裘實掏出一盒煙,回頭看了二歪一眼,二歪齜了齜牙。裘實遞給二歪一支煙,用打火機給他點上。二歪見是中華煙,他後悔不該點著,用這支大中華煙作說詞,他可以杜撰出不少新聞。可話又說回來了,人家給的煙,人家給點著的,總不能當著人家的面把火吹滅了,夾在耳朵上吧?他溜了一眼,見沒人注意自己就在鞋底上摁滅了煙迅速揣進兜裡。傳來突突的摩托車聲。二歪見張立本騎在摩托車上飛奔而來,摩托車停在路邊,裘實走過去坐在車後座上,摩托車又開走了。二歪盯盯地望著遠去的摩托車,轉身匆匆朝村中走去。
馬趴蛋爺倆搬到馬百萬家暫住,這裡也就成了他們臨時的家。割柳條這些日子,馬趴蛋和馬大住在西河岔地窨子裡,為的是不用來回跑。從前,闖關東的人在靠山坡下挖進去個凹洞,洞口用粗樹枝羊草糊上泥巴,居住在裡邊冬暖夏涼,人們管它叫地窨子。後來也有人就地挖,只是在出入口處挖出個大斜坡,安上柳條編織成的門。馬春回來正趕上她爹和馬大在西河岔地窨子住,馬百萬去二歪家住,家就留給馬春和喬飛燕住了。
快到傍晚時,馬春蹲在灶坑前燒火,她盯盯地望著灶膛中燃起的火燃陷入沉思。那火光形成一個個光圈,馬春的內心隨著光圈一起閃動。
楊葉青推門進來說:「馬春,做啥飯哪?」
馬春一驚,回過神來,忙起身說:「夢生和他們同學都要吃大餅子。」
楊葉青說:「行,就吃大餅子,蘿蔔條子湯。吃完飯讓喬姑娘跟你在這住。我領那幫小伙子回家住去。」
馬春又蹲下往灶坑裡填柴火,鍋裡呼呼冒著熱氣。
楊葉青笑著說:「傻丫頭別填了,要燒干鍋了!來來來,進屋來,待一會兒我做蘿蔔條子湯。」
走進裡屋,楊葉青看一眼喬飛燕堆在炕上的行李,眉開眼笑地說:「馬春,你看喬飛燕這姑娘咋樣?」
馬春稍遲疑,立刻又恢復了常態說:「挺好的。」
楊葉青只顧心裡高興,沒注意馬春的情緒變化,說:「我還沒倒出功夫來問夢生呢,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又笑著說,「也是的,淨瞎猜啥呀?」
馬春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將頭扭向一邊,心裡確是翻花亂滾。
楊葉青摸著喬飛燕的行李,自言自語道:「同在一所大學,又同系同班,彼此瞭解,志同道合。事業上的伴侶,生活上的知己,真夠理想的了!你說呢,馬春?」
「啊?!啊,是。」馬春忙掩飾著自己的失態。
楊葉青發現了馬春眼含淚水,誤認為馬春還在為家裡著火的事難過,忙拉起馬春的手勸解她別難過了,說這是一件意外的災難,誰也沒成想能出這樣的暴事!楊葉青告訴馬春,她爹為這事腸子都悔青了。楊葉青掏出手帕給馬春擦去淚水,說後悔藥沒處買去,姑娘家在外不容易,心裡有啥就跟青姑姑說。馬春百感交集,一頭撲進楊葉青懷裡哭起來,把心中的苦攪拌成一塊哭,想起家事哭得悲悲切切,想起眼見耳聽的事又覺著哭得無厘頭,越思越想越止不住眼中一江春水……
楊葉青撫摸著馬春的頭髮說:「哭吧,哭吧!別憋屈壞了。哭出來就敞亮了。」
馬春止住哭泣擦去淚水,她將痛苦深深埋藏在心底,把馬壯出車禍住院的事告訴了楊葉青。說馬壯住院借了不少錢,她想在城裡找個掙錢多的活兒好還饑荒。
楊葉青覺著孤身女孩在外不容易,不能為掙錢多少費心思,還是安全最重要!聽說她現在待的這家挺好的,就勸馬春在那做吧。當楊葉青問起馬春當保姆這家是幹啥的時,馬春為難了,有些支吾著說他們都是離退休的。馬春沒有將楊江淮家的實情告訴楊葉青,這其中有個秘密,這個秘密是方茜跟馬春訂的攻守同盟,它將會隨著故事的發展漸漸解開……
楊葉青見馬春言語吞吐又有些沉默,還以為她仍在思慮掙錢的事,就說:「是正經人家就中!你別去找啥掙錢多的地場了!那種地場搞歪門邪道的人太多了!是不是在這家不太順心哪?」
馬春忙說:「他們對我挺好的,真的挺好,還允許我讀電大呢!」
楊葉青說:「那就行唄,就在那干吧!等你走時留下他家地址,家裡這邊有啥事,也能跟你通個信呀!」
馬春遲疑一下,敷衍地答應著。看看時間不早了,楊葉青去切蘿蔔。馬春去後院葦垛抱葦子時,韓夢生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見是韓夢生馬春抱起葦子就走。
韓夢生上前接過葦子放在地上說:「馬春,你為啥總躲著我呢?」
馬春看著自己的腳尖說:「你要招呼同學們,挺忙的。」
韓夢生知道這不是馬春的心裡話,就問:「馬春,為什麼半年多沒接到你的信?」
馬春滿腹委屈,忍住淚水,欲言又止,低下頭。
韓夢生說:「馬春,你聽我說,我上大學走的前一天,你讓我到學校再看的那包東西,我忍不住在路上就打開了——」
這時,喬飛燕跑來,還沒到近前就扯著銀鈴般的嗓門喊:「韓夢生——你讓我好找哇!」
馬春抱起葦捆朝院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