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百萬說:「我有啥責任?是我放的火嗎?」
楊葉青說:「咱們都定好啦,讓馬趴蛋把牛肝送回去,你也同意了,為啥背後又把馬家送牛肝的爬犁給截回去呢?」
馬百萬說:「你少拿這事來擠兌我!從你當支書後,我忍氣吞聲,凡事我都讓你三分點!你知道大伙背後都咋說我嗎?」
楊葉青愣愣看著馬百萬,她不想為這件事兩個人弄翻車,但也不想遷就馬百萬獨斷專行的家長作風。她將煙笸籮推給馬百萬說:「百萬哪,我跟你生分過嗎?你和方茜把李鄉長拉來,硬掐脖讓我當這個村支書。我既然幹上這個角,就和你套在一掛馬車上啦!咱倆得把插樹嶺村往脫貧致富這條路上拉!可千萬不能你往東,我往西,各使各的勁呀!」
馬百萬梗著脖子不吭聲。
楊葉青緩和著語氣,決定把要說的話說出來,該朝痛處點的也不姑息,癤子裡的膿水早晚要冒出來,就說:「百萬,你想過沒有,插樹嶺村窮成這樣,作為一村之長,你該負什麼責任?!你在鄉親們的眼裡不是村長,是家長!屯裡人敢在你面前說個不字嗎?你坐井觀天,鼠目寸光!你不想邁出插樹嶺村一步,也不准別人朝外看。插樹嶺村上不去,你怨這怨那,依我看根子就在你這!」
楊葉青劈頭蓋臉的一席話,嗆得馬百萬紅頭漲臉,他剛要發作就讓楊葉青攔住,她要把積壓在肚子裡的話全倒出來,就又說:「你太守舊,太落後,太霸道!聽不進去別人的意見,在你心裡插樹嶺村的人就該是窮命,神仙下界也沒轍——」
馬百萬終於忍不住了,他嚷道:「你,你少扣大帽子!」
楊葉青說:「等我把話說完了,你再跳老虎神!」她看著馬百萬說:「你仔細想想我為啥要擠兌你?把你整倒了對我楊葉青有什麼好處?刨去旁的不說,你我之間有著二十多年的友情啊!更何況你還是我們全家的救命恩人呢!」
「拉倒吧!啥友情,啥救命恩人哪?!你把我數落得都夠拉出去槍崩啦!」馬百萬將頭扭過去,脖子擰成了麻花勁。
楊葉青說:「百萬,我跟你說的可全是掏心肺腑的話!」
馬百萬說:「我做夢也沒成想,你當上村支書能這麼對待我!」
馬百萬這句話把楊葉青惹火了,她眉毛擰成個大疙瘩,說:「馬村長,我今天跟你說的這些話,是你花錢也買不來的!你睡不著好好想想吧!」
馬百萬根本聽不進去,他重重地甩出一句:「楊書記,楊書記!我今天算認識你啦!」他站起身,推開門揚長而去。
楊葉青盯盯地看著他關上門,她心中的那扇門沒有關上。關上這扇門打開一扇窗戶。楊葉青是個心胸開闊,又外剛內柔的女性。
韓母在西屋問:「葉青,百萬走啦?」
「啊?」楊葉青回過神來,「啊,走啦。」她兩手無助地搓著,臉上是一張被觸痛的複雜面容。
馬百萬踏著吊在空中的半月光,在荒路上匆匆走著。楊葉青刺痛他的那些話,老是在腦海中盤繞著。他靠在一棵大樹上,掏出煙口袋捲煙,本來熟練的捲煙手法也在跟他作對,費了好大的勁才捲上一支破肚子煙,劃著火柴點燃,深深吸了一口,捲煙從破肚子處散花了。他狠狠地把煙摔在地上,抬腿朝前走去,漸漸消失在夜幕之中……
馬百萬走後,楊葉青開始反思自己,她甚至有些灰心。在鍋台前滿腹心事地刷碗,她吊著胳膊只能用一隻手幹活。她將碗刷完又擦鍋蓋擦鍋台掃地,把所有的活幹完瞭解下圍裙撣撣身上,將圍裙掛在門旁走到西屋門前,站一會兒又轉身推開房門出去了。
已是入夜時分,天空寒星在閃爍。遠處的插樹嶺村輪廓模糊不清。偶爾從村中傳來幾聲狗吠。上朔五代,村中住的都是牛、馬兩姓人,楊葉青家從她祖太公公起就住這裡以打魚為生。當時,外姓人是不能進村中建房居住的。楊葉青站在院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天空飄起了雪花,小北風刮割著裸露在外的皮膚。站了片刻覺著有點凍腳,她沒有進屋而是朝通往村中的荒路走去。
插樹嶺村中,農戶窗上有幾點微弱的燈光。幾頭散畜在路邊懶散地站著。一頭豬往草垛裡鑽著取暖。
馬百萬住在村東,跟馬趴蛋家中間隔著三家,從院前走過空氣中還夾雜著一股焦糊味兒。馬百萬一路踏著「吱嘎、吱嘎」的腳踩積雪聲回到家裡。他將飯菜放在炕桌子上,上炕盤腿坐下咬了一口饅頭,拿起筷子剛要挾鹹菜,又下地去找酒,幾個酒瓶子都是空的。
楊葉青走進馬百萬家院中,她沒有叫門進屋,悄悄來到窗下透過窗戶朝屋裡看。馬百萬正拿起酒壺晃晃,顯然是壺裡邊沒有酒了。他賭氣將酒壺摔到櫃蓋上,又將幾個空酒瓶一個一個摔到地上,便氣呼呼地爬上炕,將炕桌推到炕稍,後腦勺枕著雙手四仰八叉地躺著,兩眼直直地望著天棚。
楊葉青轉身朝院外走去。
馬百萬翻了兩個身,坐起來,仍然緊鎖著眉頭。他下地從牆上摘下皮襖穿上也推門出去了。他仰望月夜滿天星斗,心中湧現出無限的空寂。
楊葉青回到自己家的院中直奔雞窩走去。她家西鍋台的煙囪在西屋房頂上,東邊煙囪是在東房山頭用垡子壘起來的,這座煙囪壘得超過房蓋半米左右,為的是房蓋不擋風。東山牆與煙囪之間有個一米高兩米寬的過煙洞,雞窩就搭在過煙洞上邊,為的是雞在冬季取暖。雞在這種窩內過冬正月就能下蛋。放在雞架上供母雞下蛋的窩叫雞葫蘆,是用谷草編成的,因其形狀像葫蘆而得名。這裡農戶家家都這麼搭建雞窩。楊葉青打開雞架門伸手去抓雞,雞咯咯叫著擠到裡邊。她費了好大力氣抓出了兩隻。走進外屋時聽婆婆在西屋問是葉青嗎?
楊葉青應著:「媽,是我。」
韓母問:「我怎麼聽著有雞叫聲啊?又鬧黃皮子啦?」
楊葉青說:「沒有。」
「黑燈瞎火的,又上哪去啦?小心讓野牲口嚇著!」韓母為她總走夜路擔心。
「我沒事,媽,你睡吧!」楊葉青走進東屋,拿起個柳條筐將罈子裡的雞蛋裝進筐裡,又從櫃子裡掏出一瓶酒,轉身出去在雞窩前拎起兩隻綁好的母雞走出院門。她拐上去村裡的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剛下一場大煙炮雪,往來的爬犁和車少道眼沒有創開,路上還堆些大小不等的雪甕,有些大的雪甕能沒過膝蓋。楊葉青手中拎著的雞咯咯地叫著。
一個黑影從對面走來。
「誰?!」楊葉青問。
「我。」馬百萬答。
月光下,楊葉青和馬百萬兩個人都一愣。
楊葉青說:「我去看看牛得水和馬春她爹。」
馬百萬說:「哦,我去,看看姑。」
兩人擦肩而過,都是猶猶豫豫地走著。
楊葉青停步回頭讓馬百萬等一下。馬百萬停住腳步沒有回頭。楊葉青轉身回去將雞放在地上,掏出一瓶酒塞進馬百萬手裡,拎起兩隻雞朝前走去。馬百萬拿著酒瓶子愣在原處,看著楊葉青走去的背影,轉身低頭走了一段路,又折回身朝他自己家的方向走回去。
楊葉青給牛得水和馬趴蛋分別送去一隻雞,就奔老蔫子家走來,奚粉蓮正在院外草垛抱柴火燒炕,見楊葉青走過來忙抱起兩捆草走回院中進屋。楊葉青走進老蔫子家時,老蔫子正坐在屋地擼柳條皮。快嘴喜鵲坐在炕沿上編著小花筐。楊葉青將雞蛋放在地上說傷還沒好呢,不能下地幹活。
老蔫子忙站起身拿起笤帚掃掃炕,讓楊葉青坐下。快嘴喜鵲滿口怨氣地向楊葉青告狀,說蔫子不聽話,不幹活他手丫子刺撓!下晚躺在炕上成宿哼哼。楊葉青讓他去找大夫給看看,再換換藥。老蔫子說人家大夫天天過來,剛換完藥。
楊葉青拿過快嘴喜鵲手裡的花筐看著,順手編織著筐沿。
快嘴喜鵲最為難的就是編不好筐沿,楊葉青就手把手地教她。
快嘴喜鵲承認自己眼拙手笨,誇獎奚粉蓮心靈手巧一點撥就會。楊葉青很快就教會了快嘴喜鵲,放下花筐跟老蔫子說:「蔫子,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
老蔫子抬眼瞧著楊葉青。快嘴喜鵲支著耳朵聽。
楊葉青說:「蔫子,咱們修橋,縣裡給撥的錢肯定不夠,我想咱們自己在山上採石料,你看行不行?」
老蔫子說:「以前,老鄉長這麼打算過,沒敢照量。」
楊葉青問:「差在哪呢?」
老蔫子說:「山上的石頭得拿火藥崩,鄉里拿不出錢,村裡更沒有那麼大的腰勁,吵吵一陣也就拉倒啦。」
楊葉青說:「要想脫貧,老河口的橋非修不可。」
老蔫子說:「冬天人跟車跑冰過河還中,一開河光靠船啥也玩不轉轉。」
楊葉青說:「咱們自己開山採石頭修橋你看咋樣?」
老蔫子沒有馬上表態,他從來不說不靠譜的話,不說沒影的話,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不朝前邁步。
快嘴喜鵲插嘴說:「把橋修上多好哇,去鄉里趕集啥的多便利。」
老蔫子看了快嘴喜鵲一眼,說:「錢是個硬頭貨。」
這時,二歪唱唱咧咧地進屋,見楊葉青在就說:「楊書記不辭辛勞,為咱插樹嶺的黎民百姓日夜操勞!這麼晚了還到黨員家中談公事。」
快嘴喜鵲瞪了二歪一眼說:「像個跟腚螂子似的,書記走哪跟哪,想熬個村幹部當當咋的?」
二歪嘿嘿笑著說:「等死了再托生吧。」
楊葉青說:「二歪,你跑趟腿,讓五嬸子過來一趟。」
「嗯哪!」
二歪答應著樂顛顛地轉身出去,在路上走著逢人便說楊書記讓他找五嬸子去。見老扁趕著爬犁迎面過來,問老扁黑燈瞎火的幹啥去?老扁看了二歪一眼沒理他,趕著爬犁朝前走去。二歪在老扁後邊喊著說楊書記讓他找五嬸子商量公事,他也得在場。
馬百萬一路信馬由韁地走過來,他也沒打算上哪去,待在屋裡鬧心。酒放在櫃蓋上沒喝,心裡埋怨楊葉青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吃。
晚飯後,天就大黑了。村裡路上的行人不多,二歪碰著人就大聲說:「楊書記讓我找五嬸子去。」正跟二禿子說著話猛回頭見了走到身後的馬百萬,就嘿嘿兩聲說:「楊書記在老蔫子家呢,打發我去找五嬸子——」
馬百萬皺皺眉頭,瞪二歪一眼,走了。
鶴城市內,湖濱飯店對面馬路北側是迎賓橋的一段引橋,連接引橋的人行道上,集聚著一群招攬裝修生意的零工,他們有的手中拿著「木工」的牌子,有的手中拿著「瓦工」的牌子,還有將寫著「鑲瓷磚刮塗料」的牌子掛在自行車上。馬壯背著木工工具袋,手拿著鋸。牛肺手拿著刮塗料的滾子跟在馬壯的身後,朝馬路這邊走過來。站在路燈桿下的三個青年人看著走過來的馬壯和牛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馬壯和牛肺剛剛邁上馬路牙子,三個青年人走過來攔住了他們的路。馬壯抬頭望著這三個青年人。
牛肺拉著馬壯的胳膊問:「你們幹啥呀?」
三個年輕人中的小鬍子伸出手說:「把昨天幹活掙的錢拿出來!」
馬壯不知所措地瞪著眼睛看著他們。
「咋的啦?」牛肺拉著馬壯就要走。
小鬍子說:「咋的了?!別裝蒜!我倆哥們的活,你們憑啥搶去幹?」
馬壯看看那兩個青年人問:「咋是他們的活呢?」
禿頭青年說:「別假裝糊塗!我們先講好的價,你為啥降價干?」
小鬍子說:「你們他媽的懂不懂規矩?」
牛肺說:「啥規矩呀?我們咋知道你們先講的?看合適就干唄!」
小鬍子說:「合適就干?」轉向另兩個青年,「聽見了嗎?她說合適就干!」看著牛肺笑嘻嘻地說:「我看你就挺合適的,讓幹嗎?」
禿頭說:「讓不讓幹哪?」
三個人哈哈大笑。
牛肺罵道:「你們耍流氓!」
小鬍子說:「啥?耍流氓?」他一把奪下牛肺手中的塗料滾子,拋到馬路上。
馬壯急了:「你們要幹啥?!」
小鬍子又奪下馬壯的鋸,墊在馬路牙子上說:「你看見沒有?」他用力一腳把鋸梁子踩斷說,「就幹這個!」
馬壯上前拉住小鬍子說:「你賠我的鋸!」
牛肺嚇傻了,愣愣地看著。
小鬍子推了馬壯一把說:「你鬆開手!」
馬壯說:「你賠我的鋸!」
禿頭說:「揍他!揍扁了他!」
牛肺擋在馬壯前邊說:「壯子,咱不要了。」
禿頭說:「揍他!」他推開牛肺。
小鬍子指著馬壯的腦門說:「你給我鬆開手!」
馬壯說:「你賠我的鋸。」
小鬍子照馬壯臉上狠狠一拳,馬壯倒退幾步,朝馬路上跌去。一輛出租車正好開過來,馬壯跌倒到馬路當中,在一聲的急剎車聲中,馬壯躺在車輪下了。牛肺沒命似的跑過去,她跪倒在血泊中,撕心裂肺般哭吼著「壯子呀——」
小鬍子三個人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