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牛得水推開病房的門進來,鬍子眉毛上掛著冰霜,他拎著的柳條筐裡裝著雞蛋和饅頭,朝病床上看了一眼問:「馬春,好些啦?」說著放下手中東西,苦著臉說,「這是咋說的呢?」
馬春覺得自己對不起牛得水,他操辦喜事被她給攪黃了,她讓這位插樹嶺最有臉面的二號人物當眾出了醜,丟了臉。他不是也跟爹一樣為了兒子親事嗎?不過他們不瞭解年輕人的心事罷了。馬趴蛋被馬春推醒,他睜開眼睛忙站起來,看了一眼柳條筐,說:「死冷寒天的,多餘費這份心。」
牛得水說:「這話說的,馬春和我親閨女有啥兩樣啊?不來看看,這心裡頭也不落底呀!」
馬趴蛋說:「馬春呀,你快上床吧,你牛大叔又不是外人!」
「可不是咋的,快上床躺著,身子骨虛,看涼著。」他從筐裡拿出幾個雞蛋,兩個饅頭,放在床頭櫃上,說,「補補身子吧,本該拿點稀罕物,可咱那鱉地場去趟街裡趕上進北京了!往後有人趕集再說吧。」
馬趴蛋掏出煙口袋,遞給牛得水說:「多餘破費,你們家也不寬綽。」
牛得水往煙袋鍋裡裝煙說:「竟說外道話,不應該咋的?馬春得救了,還不是祖上積德呀!」
馬趴蛋說:「多虧張立本跑得快,這小子抽冷子也辦點人事。她青姑姑又從市裡大醫院給請來的人。」見牛得水不言語,又問,「大兄弟,屯子裡出啥事了咋的?頭晌張立本取錢回來驢臉刮噠的。」
牛得水問:「張立本上哪去了?」
馬趴蛋說:「市裡來的大夫說,還缺點啥藥,就火燎腚似的去市裡醫院了。」
牛得水點點頭嗯了一聲,來的路上他怕見著張立本,心裡一直不安定,聽說張立本去市裡了心裡才落底。馬趴蛋不知道牛得水心裡有鬼,急著問到底出啥事了。牛得水覺著放火燒房子的事不好當著馬春的面說,就給馬趴蛋使個眼神,說在屋裡抽煙,人家大夫不樂意,他們老哥倆上外頭說話去。
馬趴蛋和牛得水一前一後走出病房,牛得水將屯子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馬趴蛋聽完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嘎巴著嘴說:「這,這,這——」這了半天也沒這出個子丑寅卯來。牛得水也只說了一句像是安慰馬趴蛋又像是解勸自己的話:「後悔藥上哪買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馬春出院那天,是張立本找裘實開車送回家的。三親六故的免不了到家看看,那些愛搖舌根子的女人也都閉口不說過去的事,仨一幫倆一夥地來虛寒問暖。
日子一晃半個月過去了。屯中風平浪靜,牛馬兩家相安無事。馬趴蛋帶著三條光棍兒子、一個女兒圍著炕桌吃早飯。馬大滿臉陰雲,馬高馬壯狼吞虎嚥地吃飯。馬趴蛋靠在窗台上,呆呆地看著三個兒子出神。
飯桌上的沉悶,讓馬春的心裡沉甸甸的,壓在心口窩上那塊石頭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原以為發生這場風波後,爹和大哥對她抗婚的事不會再計較了。
馬春看看爹,又看一眼吃飯的大哥,說:「爹,飯都涼了。」
馬趴蛋嗯了一聲,蹭到飯桌前,拿起苞米麵餅子咬了一口,慢慢地嚼著。
馬春用眼睛溜著她爹,眉頭漸漸緊鎖起來。
馬大馬壯哥倆相繼吃完飯,馬大是個直腸子,撂下飯碗就出去茅房屙屎。馬壯跳下炕去牛得水家找牛肺,他和牛肺約定好在她家草垛後見面。只有桌上的馬高不撂筷。
馬趴蛋見馬春動手撿碗擦桌子就沖馬高說:「行啦。吃頂脖啦!」又望了馬春一眼,吞吞吐吐地說:「春兒啊……」
「爹,啥事呀?」馬春應著,邊拾掇碗筷。
「啊,沒,沒事——」馬趴蛋欲言又止,
馬春不安地看了她爹一眼,將飯桌子搬下。刷罷碗筷後,她坐在外屋地上剁凍菜,手動著心想著,不時將剁碎的菜收進豬食鍋裡。漸漸手中的刀停住了,眼中的淚水流出來。爹在屋裡喊她,馬春忙擦去淚水應聲進屋。
馬百萬正坐在炕上自斟自飲,張立本推門進屋。馬百萬沒撩眼皮,將一盅酒倒進嘴裡,又拿起酒壺倒酒。
張立本朝桌上的菜碗裡看了一眼說:「吃啥好嚼裹兒呢?這麼香。」
馬百萬把手指伸進嘴裡,從牙縫中薅出一塊肉絲絡,扔在桌子上說:「昨晚黃鼠狼子咬死兩隻母雞,燉上了。」
張立本走到飯炕桌前,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抓起個雞大腿塞進嘴裡啃著說:「家雞就是比飯館裡的肉食雞香!」
馬百萬瞪了他一眼說:「在街頭上下兩頓館子,顯擺啥呀?」
張立本說:「嘁,街頭上?那是廣州!下館子算啥呀?這回還坐飛機了呢!」
馬百萬認為張立本有駱駝不說牛,低頭喝酒沒理張立本。
「你不信?!我要瞎吹是他媽的孫子。」張立本又把馬百萬剛倒的一盅酒端起倒進口中,說,「不怕你笑話,大世面哥們是見了,老趕的事也沒少干!坐飛機差點把尿撒在褲襠裡,吃西餐不會使那洋糞叉子。大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打著洋嘟嚕滿街轉,個個都一揚胳膊那麼高,賊帶勁!洋妞們從身邊走過去,那股香水味兒嗆得你直打嗝。」
馬百萬表面上是一張不理不睬的面孔,耳朵卻是聽著張立本說的新鮮事。
張立本見酒盅空了,拿起酒瓶子倒酒說:「我說馬村長,兩個多月啦,五萬塊錢就算把我打發了咋的?」
馬百萬把酒盅朝桌子上一蹲說:「你還想咋的?」
張立本瞪著眼睛說:「你說我想咋的?你們燒了我五十萬!還欠我四十五萬呢!」
馬百萬說:「給你五萬就算便宜你了!誰知道你屋子裡有沒有錢?!」
張立本指著馬百萬說:「耍賴呀?我點錢時候是你親眼看見的,當村長的昧心眼子說話?!你那是嘴還是屁股眼子?」
馬百萬用拳頭砸桌子嚷道:「張立本!你給我滾出去!」
張立本哪肯示弱,他雙手叉腰抻著脖子質問道:「你讓我滾?行啊!」向馬百萬伸出手說,「把錢拿來!」
馬百萬說:「一邊咋唬去!誰燒的你的錢找誰要去!」
張立本叫真地問:「這話是你說的?」
「對!」馬百萬在火頭上也不肯讓步。
「好!你就等著給牛得水收屍吧」張立本扔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昏暗的油燈帶死不活地忽閃著。
馬趴蛋坐在油燈下抽煙,燈光照著他愁苦的臉。
馬壯去跟牛肺約會還沒有回來,馬大和馬高兩個人一長一短地打著呼嚕。馬高翻身將一隻腿壓在馬大大腿根上的敏感處,馬大便做起了春夢。馬高撩撥起馬大的慾火,又放了一長串屁,不停地叭嗒著嘴,算是給馬大伴奏。
馬趴蛋看著炕上的兩條光棍,歎了口氣,下炕端起油燈走進裡屋。看看馬春正蒙頭睡覺,便輕聲叫著:「春兒,春兒——」停了一會兒,又悄悄地走出去。
馬春其實並沒有睡,她翻身坐起來,望著窗外的殘月,以淚洗面。
馬趴蛋坐在炕沿上,越思越想越沒個出路,閨女是心頭肉,兒子得傳宗接代,他怨天怨地都沒用,怪就怪自己命不濟,想著想著就左右開弓地打自己嘴巴子。
馬春從屋裡跑出來,跪在馬趴蛋面前叫著:「爹!爹呀!」
馬趴蛋老淚縱橫地說:「春兒,不是爹逼你呀!你大哥是快奔四十的人了,我不能讓咱們馬家斷後哇!你是爹的眼珠子,哥哥們也都疼你——」
從打醫院回到家裡之後,馬春不止一次想起當初全家供她唸書的往事。大哥為了套兔子賣倆錢給她交學費,上山遇上了大煙炮差點喪命,凍掉了右腳五個趾頭。三哥肚子上長瘡,捨不得花錢治,眼看著要爛透腔了,找來生蛆的蛤蟆皮糊上,現在還有碗口大個疤拉。缺心眼的傻二哥天天給她送飯,五冬六夏地朝鄉里跑,自己時常餓著肚子,來回就是八十多里地。有一回餓倒在狼洞溝,差點沒餵了狼!媽在日日盼夜夜盼,臨死也沒見著兒媳婦過門。想到這裡馬春又是以淚洗面。聽到辟啪的響聲,馬趴蛋又在打自己的嘴巴子。
馬春抓住爹的手說:「爹!爹!!爹呀!!!」
炕上,馬大猛地用被蒙上頭。
馬高坐起來,披著被,瞪著眼睛看他們。
馬趴蛋嘴唇哆嗦著說:「爹無能啊,爹是窩囊廢,爹給你哥哥們說不上媳婦,死了有啥臉面去見你媽呀?!」他流著長長的鼻涕,打自己嘴巴子。
馬春衝出來攔擋著她爹的手,從幔桿子上拽下毛巾給爹擦著眼淚鼻涕,抽泣著說:「爹,爹!我,我答應你還不行嗎?我,我嫁給牛心!」
馬趴蛋木然地望著馬春,馬春站起身跑回裡屋。
星空上飄來一片烏雲,烏雲下那鉤殘月顯得有些孤獨。
院外,草垛下,馬壯和牛肺相依相偎地坐著。
房頂上,傳來貓的吵夜聲。
馬趴蛋的心裡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女兒雖然答應了婚事那是違心的。他朝馬春住的裡屋看了一眼,屋裡的油燈已經吹滅了,知道馬春沒有睡。馬趴蛋推開房門走出來,他在院子裡轉了兩圈,抬頭看看夜空,聞到一股霧氣味,起風了,這風是從北邊吹來的,憑經驗又要起大煙炮了,得抱些柴草備在外屋廚房,就朝院門口走去。
馬壯聽到腳步聲,忙推著牛肺往草垛的窩處躲藏,驚動了草窩裡的一頭老母豬哼哼叫著。馬趴蛋聽到了草垛裡豬的叫聲,要去把它趕起來撒泡尿,免得沓窩子。馬壯和牛肺趴在豬身邊大氣不敢喘,憋出了一身汗。馬趴蛋要去草垛前趕豬,剛走幾步又覺著母豬要下崽了,別動了胎氣,就轉身去馬廄給馬添草。
牛得水坐在地上編葦席。得水妻端著一簸箕苞米瓤子從外屋進來填進炕爐子裡,爐膛裡的火立刻旺起來。
牛肚和牛肺坐在炕上玩嘎拉哈。牛肝坐在一旁看著傻笑。
馬趴蛋推門進屋。
牛得水說:「大哥來啦,上炕頭坐著。」
馬趴蛋說:「大兄弟,貓冬也不時閒。」
牛得水說:「眼看過年了,抓撓點不是。哎!他媽,多抓點葉子,青山大哥樂意喝釅茶。」
馬趴蛋說:「她嬸子,別忙活了,肚子裡沒啥油水,也不渴。」
牛得水站起身,走到炕沿邊拿過煙笸籮,磕掉煙袋鍋裡的灰,裝了一鍋子煙,在火繩上吸著,用手擰了一下煙袋嘴,遞給馬趴蛋說:「老蛤蟆頭,勁頭沖。」
馬趴蛋兩腳碰撞著磕磕鞋上的灰土,上炕盤腿坐在炕頭上,接過煙袋,抽了兩口,朝地上吐了一口粘痰,笑瞇瞇地看著炕上玩嘎拉哈的牛家仨閨女。
牛得水說:「肚子,你們上東屋玩去!」
牛肚說:「東屋沒燒炕,死冷的!」
牛得水說:「讓你們去就去,我和你馬大爺嘮嗑。」
馬趴蛋笑瞇瞇地說:「快過年了,讓孩子們玩吧。」
得水妻沖兩個閨女說:「你爹說了,還不快動彈!」
牛肚和牛肺收拾了嘎拉哈,拉著牛肝出去了。
馬趴蛋眉開眼笑地說:「大兄弟,春兒答應啦。」
「啥?!」牛得水又驚又喜地問,「真的?」
馬趴蛋說:「春兒答應了。」
得水妻拍著手說:「那可真謝天謝地!」
馬趴蛋喝口茶葉水,說:「昨晚才吐的口,我來給你個信。」
牛得水樂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急忙上炕爬到窗台前,朝窗外喊:「牛心!牛心!這小子哪去了?!」
得水妻說:「起牛圈呢。」
牛得水吩咐著:「還不快喊他進來!」
得水妻樂哈哈地出去了。
馬趴蛋拿過笤帚折了一根笤帚蘼子,透透煙袋嘴,說:「這孩子真勤快!」
「有把子力氣,總不時閒。」牛得水心裡很熨貼。
牛心跟著得水妻進屋。
牛得水忙說:「快給你老丈人磕頭。」
牛心跪在地上給馬趴蛋連磕三個頭。
馬趴蛋連連說:「中了中了!不年不節的,這是咋說的,快起來吧!」
牛得水滿臉喜興地說:「幹活去吧!」
牛心應了一聲嗯哪就出門去了。
牛得水親親熱熱地說:「親家,我心裡舒坦!依我看咱們找個好日子,兩家的事一塊操辦得了,你說中不?」
馬趴蛋說:「中啊!親家,咋不中呢!」
牛得水說:「親家,三個兒媳婦過門,也不是仨瓜倆棗能辦的事,有啥難處吱聲。」
馬趴蛋說:「你手頭也不寬綽,咱們兩便吧。」
得水妻插嘴說:「可不是咋的,是親三分向啊!」
馬趴蛋:「那我就回去啦。」
牛得水忙留客,說:「忙啥呀!讓你親家母炒兩雞子,咱老哥倆喝兩盅。」
馬趴蛋推辭說:「不晌不夜的喝啥!改天吧。」說著朝門外走去。
得水妻跟著說:「空嘴走?嘖嘖!這是咋說的呢!」
牛得水趕忙下地,趿拉著兩隻鞋追出門去送客。
早晨,楊葉青蹲在灶坑前燒火,看看鍋裡冒熱氣了,就起身掀開鍋蓋,往洗臉盆裡舀上水,回手將臉盆放在臉盆架上,推開西屋的門叫張立本出來洗臉。
張立本從西屋出來,捲起袖子洗臉。楊葉青聽說把上面撥的五萬元給了張立本,很替馬百萬擔心。明擺著是犯錯誤的事咋能做呢?昨晚她勸張立本把這筆錢退還給村裡,張立木就咬定了一個理兒,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到手的錢他決不往外吐,他不管這是啥款。
楊葉青見張立本不聲不響地洗臉,也沒再提這個茬,只是燒火做飯。
張立本拿起手巾擦著臉,看了一眼往鍋裡添水的楊葉青,說:「青姑姑,昨晚我想了半宿,我不是不聽你的勸,嚥不下這口氣,憑啥呀?!我那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