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樹嶺 第4章 第一章 (2)
    山高皇帝遠,在插樹嶺這一畝三分地上村長就是皇帝,金口玉牙,他的話就是聖旨,沒人敢打撥回。照往常,馬百萬該龍顏大怒了。牛得水溜了馬百萬一眼,覺著火候還不夠,他又加了一把火,說老扁把張立本恨得牙根直癢,他家那野種都三四歲了,張立本回村後又跟金鳳勾搭連環的啦,還在青年點房子裡幹那些貓三狗四的下賤事!聽了牛得水的話,馬百萬的眼睛冒火了,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騰地站起身,白眼珠上拉出了血絲絡,舉起拳頭大吼一聲:「我他媽的——」

    牛得水忙扶住酒瓶子……

    村子當中,有個公用的碾棚,因為村裡欠人家電費錢,讓鄉電業所給拉閘停了電,電磨不能用了。全屯子人又重新點起了油燈,就連米面加工也只得用這個碾子。

    一頭毛驢戴著蒙眼,拉著碾砣一圈一圈地走著。苞米在碾盤上被石頭碾砣壓碎,一圈一圈地往外圈走,裡圈是苞米棒子,中間一圈是苞米破子,外圈是苞米糝子,苞米糝子中參雜著被碾壓成的苞米面。楊葉青圍著碾盤走幾圈,將碾砣壓下的一圈苞米糝子收進簸箕裡,走到大笸籮前篩面。

    馬趴蛋急急忙忙地走到碾棚前,見楊葉青在篩面就停住了腳步,搭訕著說:「他姑,碾飼料哇?」

    楊葉青見是馬趴蛋,應道:「啊,貂沒喂的了。」

    馬趴蛋長歎了一口氣說:「唉!現成的電磨瞪眼使喚不上。這是咋說的呢!」

    楊葉青將過完籮的碎米子倒在碾盤上,順口應著說:「也不能怪人家電業所拉閘,村裡電費欠得太多了。」

    馬趴蛋心中有事轉過身去要走,嘴裡自語著:「這丫頭哇!可咋整呢?愁死人了!」

    楊葉青聽出馬趴蛋話裡有話,忙問:「出啥事了?」

    馬趴蛋滿臉愁容地說:「春兒明天就過門啦!她人還在市裡呢。牛親家黑臉風似的數落我。馬百萬剛跟我跳完老虎神!不依不饒的,把我擼個茄皮子色!」他又歎了一口氣說,「唉!你說這丫頭!這是咋說的呢?」

    楊葉青勸解道:「大哥,這門親事馬春不隨心,就退了吧!強擰的瓜不甜哪。」

    馬趴蛋說:「她青姑,你也不是不知道,春兒要是不過門,他大哥瞪眼就得打光棍。」

    楊葉青知道馬春的心事,也想藉機勸說幾句,她又收了一籮苞米糝子,走到大笸籮前篩著面說:「大哥,你們家和牛家這兩門親事,我早就不贊成——」

    馬趴蛋哭喪著臉,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毛驢停住腳步,扭頭在碾盤上偷嘴吃。楊葉青在驢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那頭驢又拉著大碾砣圍著碾盤一圈一圈地走著。

    馬趴蛋的老婆早早就撒手而去,扔下三子一女,兒子馬大、馬高、馬壯,閨女馬春。偏偏這馬家丫頭長得如花似玉,又是插樹嶺村開天闢地的高中生。在楊葉青和馬趴蛋說話的時候,馬春正趴在她媽墳上哭呢。她哭了一陣,訴說了一陣。離墳頭不遠處有棵山棗樹,一隻啄木鳥在樹幹上用長嘴叮叮咚咚地敲擊著,抬頭看看日爺仄西了,她擦去滿臉淚跡就朝知青點大院走去。馬春也知道牛家正張羅娶她過門,按著農村的習俗,男方搭喜灶這天,正是女方聘閨女的日子,娘家客上門,送親婆給新媳婦開臉。

    馬春滿腹憂愁地走到張立本家的門口時,金鳳拎著兩個鞋盒子從屋裡出來。偷偷跟來的二歪,隱身在樹後看著兩個女人。金鳳告訴馬春老牛家正急得團團轉,他們以為她躲出去不回來了呢。馬春低下頭沒有說什麼,她不嫁給牛心的打算早已經跟金鳳說過多少遍了。金鳳自己是過來的人了,她同情馬春,心裡也沒啥好主意。最要緊的是她替馬春三個哥哥和她爹犯愁!

    馬春知道金鳳在想啥,她說:「我尋思好幾天了,反正我豁出去了,讓爹為我傷這一回心吧。」她拉著金鳳胳膊說,「金鳳姐,走,進屋跟立本哥合計合計咋辦好。」

    金鳳說她得回去了,把一個鞋盒子遞給馬春說是張立本哥給買的鞋,又順手掏出一條紅圍巾塞進馬春手中。馬春沒有去接,她讓金鳳自己留著用。金鳳示意手中的鞋盒子又掏出一條黃圍巾,示意自己也有份。馬春接過鞋盒子推門進屋去了。金鳳看著馬春的背影,想想自己前前後後的事,看著馬春眼下的處境,覺著做女人難哪,不免有些傷心,歎了口氣朝村中走去。

    樹後的二歪見馬春進門後,就悄悄地躲到圓木堆旁看著屋裡的動靜……

    在馬百萬家裡,牛得水還在不住嘴地訴苦,他埋怨馬趴蛋連女兒都管不住,牛家為娶馬春可沒少花錢,他家白揀三個媳婦還有啥不知足的呀。他們牛家可是仨換一呀!到現在鬧個竹籃打水一場空,讓他沒臉見人。

    馬百萬讓牛得水敘叨得不耐煩了,他卷支旱煙,叼在嘴上,用火機點著說:「你家牛肝不是傻嘛!」

    牛得水爭辯著說:「老馬親家二小子奸咋的,不是也缺心眼嗎?再者說啦,馬趴蛋家閨女再好,我們牛家的日子在村裡也算數一數二吧?」他從煙盒子裡拿起一張捲煙紙,捏了些煙末捲煙,朝煙紙接縫處舔了點唾沫說:「馬春那丫頭的心再高,還能高到哪去!插樹嶺屯祖上有過這種事嗎?」

    馬百萬覺著自己的尊嚴不能讓個黃毛丫頭給敗壞了,他馬百萬是誰呀!是一村之長,是插樹嶺村的當家人,說一不二,你馬春不就是喝幾天墨水嗎?越想氣就越不打一處來。馬百萬狠狠吸了口煙,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說:「馬春敢把明天的事給攪了,我饒不了她!」

    牛得水朝窗外看了一眼,說:「這都啥時候了,還不見個人影,我看沒指望了。百萬哪,你說我這張老臉往哪擱呀!」

    兩個人正掂量著明天的事,楊葉青推門進屋,她將剛碾完飼料的口袋放在門旁,從炕頭上拿過笤帚掃著身上的面。牛得水見楊葉青進來,他知道這個女人是站到馬春一邊的,也知道這個女人在馬百萬心中的份量,忙討好說:「放著電碾子用不上!我們當村幹部的臉上掛不住勁哪!」

    馬百萬瞪牛得水一眼,說:「守著電燈泡子點油燈,還想高口味呢!」

    楊葉青沒接茬,她將笤帚放在炕上,說屯裡頭奚粉蓮幾個婦女要學柳編,她過去教教她們。見楊葉青進來馬百萬的火氣早已經消了一半,說這些老娘們早就該學點編筐窩簍的營生啦,省得東門進去西門出來地扯老婆舌!牛得水也幫腔說編幾個筐拿去賣了家裡也是個填補。馬百萬留楊葉青吃飯,楊葉青說婆婆在家沒人照看不行,她告訴馬百萬婆婆想他啦,天天叨咕。聽楊葉青這麼說,馬百萬決定開三輪車子把飼料送去,也好順便看看姑姑。牛得水藉機討好說姑姑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老太太就百萬這麼一個侄子了,能不想嗎!

    這時,牛肚推門進屋來,她頭巾上,劉海上,眉毛上都結著一層霜。楊葉青拿起笤帚給牛肚掃去身上的雪,問牛肚上哪去了。牛肚跺著腳上的雪說馬村長派她去鄉里了,她給馬百萬捎回李鄉長的話,縣裡撥下的這筆款是戴帽下來修橋用的,不能幹旁的花。

    馬百萬瞪著眼睛說:「真是死腦瓜骨,你就說修橋用不就得啦?」

    牛得水說:「那可就得立馬備石料、買水泥啦?」

    馬百萬心有自己的小九九,錢到手就是他這個村長說了算了,李鄉長還能腚跟腚地看著?他吩咐牛肚明天再去鄉里一趟,把錢取回來。楊葉青覺得馬百萬這麼做不妥,問他要幹啥用。馬百萬說不把電費錢交上人家電業所不給電,眼看要秋收了,用電的地場多,也只好先拆東牆補西牆了。牛得水沒有插嘴,他知道眼前這一男一女的特殊關係,他耷拉著眼皮,支稜著耳朵,聽著馬百萬和楊葉青兩個人你來我往地爭論著。

    楊葉青有些不放心地提醒著說:「你把錢用了,橋還修不修了?」

    馬百萬說:「插樹嶺村這個兔子不屙屎的地場,神仙下界也沒轍!修個破橋頂啥用?能吃它能嚼它?」

    牛得水覺著自己該插嘴說兩句了,就乾咳兩聲說:「可不是咋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呀!這個捐那個稅的,年年摳屁眼子要錢。天上不下錢,地上不長錢,村裡哪有個進錢的道哇?也真夠馬村長受的不是?」

    楊葉青畢竟是個知識女性,她雖然住在離村七八里路的老河口,因為馬百萬當村長,她對村裡的事也就格外關注,就說:「插樹嶺村是個憋死牛的地方,都說要想富,先修路。咱插樹嶺村就得有個過河的橋出山的路哇!」

    牛肚在一邊插嘴說:「可不是咋的,人家李鄉長就是這麼說的!」

    牛得水見馬百萬一臉不高興,瞪了牛肚一眼說:「你小丫頭片子懂個啥呀?跟著瞎扒碴子!」

    馬百萬說:「修路架橋!架橋修路!這話哪任書記沒說過?哪任鄉長沒喊過?吵吵一春帶八夏咋的啦?外甥打燈籠——照舊(舅)。」

    楊葉青知道馬百萬的脾氣,她不想為村子裡的事跟他犯口舌,就跟牛肚一塊走了。

    牛得水看著走出門的楊葉青說:「百萬哪,朝中不可一日無主,村支書的官印你可要早點執掌啊!」

    馬百萬起身要去送楊葉青,順口說:「我是村長,選支書是人家鄉黨委的事。」

    牛得水說:「你也可以一馬雙跨不是?」

    馬百萬扔下一句「淨說沒譜的話」,就出門送楊葉青去了。

    牛得水扭轉身子上炕,他爬到窗台前朝外看著。見窗外馬百萬送楊葉青走向院子大門外,站在門口看著楊葉青的背影,心中就又湧起了那個念頭。見馬百萬轉身回來,就趕忙又回到炕桌旁。

    馬百萬進屋時牛得水朝窗外瞧瞧說:「百萬哪,屋裡沒個女人不中啊!」

    馬百萬看了牛得水一眼,坐在炕沿上拉過煙笸籮捲煙。

    牛得水試探地說:「我問句不該問的話,你跟楊葉青這麼多年了,就沒嘮過體己嗑?合計合計成家的事?」

    馬百萬掐著煙蒂在手心裡轉了一圈,心裡很熨貼,嘴上卻說:「這話你扯哪去了!」

    牛得水是個橫草不過的人尖子,對於馬百萬的心事看得明明白白,就說:「也不能老一個人清鍋冷灶的呀!依我看,你要是把楊葉青娶進門來,你這村支書才能穩坐江山。」

    窗外,誰家的驢叫起來。

    二歪推門進來,他看了馬百萬一眼,湊近牛得水耳邊,將他在知青點看見金鳳和馬春的事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牛得水半信半疑地盯著二歪看。二歪瞪著眼珠子起誓發願地說他要是扒瞎天打五雷轟!兩個女人跟張立本那小子在屋裡,是他親眼看見的。牛得水給二歪使了個眼神,二歪朝馬百萬齜齜牙。

    馬百萬黑著臉喝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二歪把他跟蹤金鳳和馬春的經過又說了一遍。馬百萬知道這小子說話二八扣,就指著二歪的鼻子問:「二歪,你不是又跟我扒瞎吧?」

    二歪發誓說:「我要扒瞎天打五雷轟!金鳳跟張立本幹完那種事剛出來,馬春就進去了。」

    牛得水連連往地上吐口水:「呸呸呸!你小子滿嘴噴糞!」

    二歪拍著胸脯說:「我要扒瞎天打五雷——」

    馬百萬的臉立馬變成了紫茄子色,他從牆上摘下外衣剛伸上一隻袖口,正巧老扁推門進屋,就把氣撒到老扁身上了,問他甘心當瞪眼王八啦?老扁的臉憋得通紅,嘎巴半天嘴說不出話來。馬百萬穿上衣服朝門外走去。他要去知青點張立本的住處,向膽敢擾亂朝綱的張立本和馬春興師問罪。

    插樹嶺屯一條村路,一排農舍,由東到西一字排開。據說這是當年在插樹嶺嶺下立腳建屯時,牛、馬兩姓主事人共同定的。西為長,牛姓是大哥,房子建在西頭,馬姓是弟弟,房子建在東頭,一直延續至今。建新房時,仍舊是牛姓在西,馬姓在東,從不亂建。家家門口堆著柴火垛,門前一個大灰堆。屋簷下壘著燕子窩。燕子早已經飛到南方過冬去了,只有空巢等待著開春時節燕歸來。馬春曾在燕子腿上纏了幾圈紅絲線,第二年春天來修補燕窩的還是那對燕子。只是燕子腿上的紅絲線褪色了。每年春天馬春都站在屋簷下看飛回來的燕子,它們忽而在空中飛翔,忽而銜著泥歸來修補破損的巢穴。夏末秋初時,是雛燕出窩學飛季節,一群雛燕在院落空間飛翔著,新披上的羽翼在陽光照射下閃著黑中透綠的彩色光華。不時有幾隻雛燕落在電線上歡快地鳴叫著。農舍院中每天演奏著雞鴨鵝狗豬的大聯唱。

    早飯後,從村子西頭走來一個算命先生,他邊走邊敲打著竹板,口中唸唸有詞:「抽靈貼,算靈卦,能卜未來吉凶禍福,能知今生榮華富貴——」

    一大群孩子跟在算命先生身後戲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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