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經歷叫皇帝》
——愛新覺羅·溥儀的人生傳記
從某種意義上講,愛新覺羅·溥儀——大清帝國的最後一位皇帝——的名氣絕對要大過他祖先中的任何一位,甚至也大過歷史上他的絕大多數同行。他的名字頻頻出現在我們今天的各種歷史讀物上,而能與其名字並列的,只有兩千年前赫赫威名的秦始皇。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的榮光。但事實上,每個人都明白這其實只是出於宣傳的需要。
溥儀是中國兩千年帝制的最後一位繼承人。從他3歲時身不由己的成為皇帝,到他6歲時身不由己的下詔退位,從他11歲時身不由己的丁巳復辟,到他18歲時身不由己的離開紫禁城,從他28歲身不由己的當上了偽滿洲國的傀儡皇帝,到他的39歲時身不由己的被蘇聯人捕獲,他的一生都是在紛紛擾擾中度過的,而且所有的紛擾似乎都存心將他視如無物,絲毫沒有關心過他內心的感受。
晚年成為一名共和國公民的溥儀用一種近乎調侃的口吻回憶了這一切,並將這寫入了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部描寫皇帝本人生活的回憶錄——《我的前半生》。拋開這本回憶錄在世界範圍引起的爭論與置疑不說,單就史實而言,溥儀的三次帝王經歷已經被用第一人稱敘述得明明白白了。然而如果重新審視溥儀生活的那個年代,重新考慮溥儀一生所受到的教育,我們有充足的理由懷疑,溥儀在《我的前半生》裡還是有所隱瞞的——我們幾乎可以這樣說,愛新覺羅·溥儀的一生都是在言不由衷和別人替他設計好的生活中度過的。
為了驗證這一說法,我們將在接下來的文字裡從頭回顧這個末代帝王的一生,並沿著他曾經走過的路探尋他的生命歷程,觸摸他渴望真實但終生未能如願的靈魂。
溥儀能當上皇帝實在是一種偶然。他的前任載湉生前由於備受壓抑,導致罹患神經衰弱,後來竟轉化成了絕症,加上夫妻感情失和,至死也沒有留下一個孩子。這已經是大清帝國連續第二次出現繼承人危機了。帝國的實際統治者,同樣病入膏肓的慈禧在接到載湉的死訊後興高采烈,她知道,帝國的未來又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之中,雖然她本人也只剩下了不到一天的生命。慈禧想到了溥儀。
慈禧此前從來沒見過溥儀,她後來以載湉名義寫就的遺詔裡對溥儀所謂「仁孝聰明,必能仰慰慈懷,欽承付託,憂勤惕厲,永固邦基」之類的讚揚,不過是格式化了的政治術語而已。她在真正見到溥儀後的評價是:「這孩子真彆扭,抱到哪兒玩去吧!」
溥儀是載湉的侄子,醇親王載灃的長子,還是慈禧親信大臣榮祿的外孫。從血緣上講,他是慈禧能為皇位找到的最佳人選——甚至早在他父母剛剛結婚時就已經有人預言他們的兒子將成為帝國的下一任皇帝。而且更重要的是,溥儀只有兩歲。慈禧豐富的政治經驗提醒她,一個兩歲的孩子是最容易掌握的,這一點對於自己的侄女,也就是載湉那個懦弱無能的遺孀而言,尤其重要。但是深深瞭解自己侄女的慈禧當然不會冒險把一個行將崩潰的帝國交給她去管理,可是放眼諾大的帝國,竟然實在找不出一個可用的管理人才了。或許讓未來皇帝的親生父親做攝政王是個不錯的選擇。慈禧想到了載灃。
於是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十月二十日的傍晚,懵懵懂懂的溥儀和慌慌張張的載灃被接進了暮氣沉沉的紫禁城。溥儀本人這樣描述了那晚的情景:「這邊老福晉不等聽完新就位的攝政王帶回來的懿旨,先昏過去了。王府太監和婦差丫頭們灌薑汁的灌薑汁,傳大夫的傳大夫,忙成一團,那邊又傳過來孩子的哭叫和大人們哄勸聲。攝政王手忙腳亂地跑出跑進,一會兒招呼著隨他一起來的軍機大臣和內監,叫人給孩子穿衣服,這時他忘掉了老福晉正昏迷不醒,一會被叫進去看老福晉,又忘掉了軍機大臣還等著送未來的皇帝進宮。這樣鬧騰好大一陣,老福晉甦醒過來,被扶送到裡面去歇了,這裡未來的皇帝還在『抗旨』,連哭帶打地不讓內監過來抱他。內監苦笑著看軍機大臣怎麼吩咐,軍機大臣則束手無策地等攝政王商量辦法,可是攝政王只會點頭,什麼辦法也沒有……」
垂死的帝國在它的彌留之際出現了第二位攝政王,一切似乎是一個輪迴。但這位攝政王的唯唯諾諾顯然無法像當年的多爾袞一樣,去應對風雲變幻的世界對他苛刻的要求。三個世紀的風雨琢磨銷蝕了滿洲人太多的剽悍與豪放,反而讓他們比漢人的文靜更加懦弱,比漢人的愚腐更加心計,比漢人的狡詐更加世故。
其實載灃並不是一個智商低下的人,相反,他很聰明。據溥儀記載,他對天文有著異乎尋常的喜好。而且,他居然還引起了洋人們的興趣。庚子國變後,當載灃背負著帝國的使命前往歐洲為克林德公使被殺一事道歉的時候,竟然受到了德國皇室的隆重接待。這讓慈禧也著實吃驚不小。不可否認,德國皇室高規格的接待很大程度上是看了載湉的面子,但載灃個人的魅力與能力也不能被輕易忽視。
然而這卻並不意味著載灃可以當然成為帝國管理集團中的優秀一員。從父親奕譞那裡繼承來的謹小慎微的基因讓他沒有勇氣嘗試改革帶來的快感與痛苦。因此,雖然載灃在帝國的王公大臣中第一個配備了汽車,第一個安裝了電話,第一個穿上了西服,甚至第一個剪掉了辮子——當然是發生在帝國覆亡以後了——歷史用在載灃名字前的定語卻是「保守」。
載湉和慈禧相繼去世半個多月後,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十一月初九日,紫禁城在太和殿舉行了它建成以來的最後一次登極大典。這次大典的主角原本應該是溥儀,但在各種野史的記錄裡,這次大典的主角無一例外的都被換成了載灃,甚至就連溥儀本人的記述裡也是一樣:「我被他們折騰了半天,加上那天天氣奇冷,因此當他們把我抬到太和殿,放到又高又大的寶座上的時候,早超過了我的耐性限度。我父親單膝側身跪在寶座下面,雙手扶我,不叫我亂動,我卻掙扎著哭喊:『我不挨這兒!我要回家!我不挨這兒!我要回家!』父親急得滿頭是汗。文武百官的三跪九叩,沒完沒了,我的哭叫也越來越響。我父親只好哄我說:『別哭別哭,快完了,快完了!』」
這是一種只有中國人才能理解的、被稱「讖言」的詛咒,是上天通過某人無意的語言或者行動,傳達自己對人間的預警。此前帝國最著名的一次讖言是慈禧兒子的年號「同治」。這個年號當時曾經被人從的字面上樂觀的理解為是「一國干戈淨,三台日月清」,但後來卻被證明一個令人無法破解的咒語:載淳果然與他的祖先順治皇帝福臨擁有了相同的人生——他們不僅都擁有一個天賦異稟的母親,而且都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因為天花病死在了養心殿。
載灃的話讓參加溥儀登極大典的帝國大臣們都感覺到了這種來自上天的預警,他們議論紛紛,他們惴惴不安,他們竊竊私語。帝國的未來從這一天起在人們的心理上留下了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
溥儀的年號是「宣統」。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的最後一個正式的年號。關於它的寓意,有人說是「宣告統儲」,表明皇位的繼承沒有因為血統的差異而發生更改,但也有人說是「宣告國家一統」,因為這個國家已經表露出某種分裂的前兆。而當這個年號開始正式使用的時候,帝國的分裂看起來的確已經不可避免了。
事實上,僅僅看看此前的一年裡發生的事就可以明白當時帝國的形勢有多麼嚴峻: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七月,廣州欽州革命黨起義;十一月,孫中山、黃興合攻廣西鎮南關;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正月,廣東緝獲載有走私軍火的日本輪船;三月,孫中山、黃興進攻雲南河口;十月,安慶炮營隊官熊成基起義。
等到溥儀繼位,各地的起義更是層出不窮,愈演愈烈,整個帝國此時看起來就彷彿一個開了蓋的汽油桶,只要一根火柴,它就能隨時在震天動地的巨響中粉碎世間萬物。這根火柴就是三年後的辛亥革命。
要分析和討論辛亥革命的前因後果與理論依據屬於另一個繁雜而深奧的話題,我們需要關注的是,辛亥革命讓糾纏帝國每個夜晚的夢魘變成了現實。在短短一個多月時間裡,帝國統治的18個省中的14個宣佈獨立,愛新覺羅家族在中國的統治迅速崩盤,紫禁城一時間甚至連名義上的政府也已經稱不上了。
面對改朝換代的壓力,面對眾情激憤的狂濤,面對身首異處的驚懼,已經惶惶不可終日的帝國皇室不得不接受了袁世凱的建議,或者說是要挾,向全國宣佈退位。
宣統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公元1912年2月12日,一個中國歷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日子。從這一天開始,帝國將結束它268年的統治,從這一天開始,中國將不再有真正意義上的皇帝,從這一天開始,整個「天下」將不再屬於一個人。作為交換條件,當上了民國大總統的袁世凱給予了溥儀最大限度的優待,包括:皇帝稱號保持不變,民國政府以對待外國君主規格相待;紫禁城每年四百萬兩白銀的開支由民國政府撥用;溥儀仍然可以繼續居住在紫禁城內,等將來移居頤和園,侍衛人等照常留用,只是不得再招收太監;清朝各代皇帝的祭廟、陵墓由民國政府派兵保護;皇室的私有財產由民國政府給予特別保護……
一個終於披上「共和」外衣的國度鬧劇般的出現了一支特殊的人群,他們生活在這個國家首都的最核心位置,但卻不是這個國家的國民,也沒有這個國家的國籍,更不享受這個國家的民主與政治權利。他們甚至不需要為這個國家新制訂出來的法律負責。他們在狹小的空間裡孤獨而快樂的過著自己臆想出來的生活,彷彿一群高貴的隱士。但是他們的身份又讓他們時刻處在公眾的聚光燈下,就像實驗室裡被用來觀察生活方式的一群螞蟻。
不過,不管怎樣,溥儀作為一個政治符號暫時從中國的歷史上消失,躲進了紅牆黃瓦的紫禁城後宮,躲進了歷史長河邊最幽暗的草叢,雖然他仍舊過著與以往完全相同的奢華生活,雖然他對於某些人仍然擁有著無與倫比的號召力,雖然他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一無所知。然而對於溥儀個人而言,這卻恰恰是他人生的開始,他開始嘗試著從一個人的視角審視自己頭頂的天空。
溥儀首先面對的是自己的家庭。
按照慈禧臨終「承繼同治,兼祧光緒」的安排,溥儀需要先「過繼」給載淳做兒子,然後再「過繼」給載湉做兒子。「過繼」是中國人對家族內部變更監護人行為的稱呼。慈禧用這種安排完成了自己在載湉登上皇位時對國民和祖先的承諾,但這種不近人情的安排卻給溥儀帶來了常人難以想像的尷尬:這個孩子竟然同時擁有了3個父親和7個母親。
然而當我們從歷史的另一端回過頭去看待這個近乎搞笑劇般的大家庭時,我們看到的景象離奇得讓人難以置信:這個孤零零的孩子居然沒有享受過一天父母的親情。
拋開已經與他沒有法律意義上的父母關係的載灃及其兩位夫人不談,當溥儀開始履行一個兒子的職責時,他的其餘兩位父親——死去了34年的載淳和死去了半個月的載湉——留給他的印象僅僅只是太廟裡的一座塗著金漆的楠木牌位;而他其餘的五位母親——都仍在世的載淳的三位妃子、載湉的一位皇后和一位妃子——對他的嚴厲程度幾乎達到了聳人聽聞的程度。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5位母親嚴厲的管教之下,年幼的溥儀甚至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如果沒有溥儀的回憶錄,我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身為四萬萬民眾的統治者,溥儀居然會餓得把別人用做魚餌的冷饅頭塞進嘴裡,更無從想像他會為了一隻醬肘子而與太監們大打出手,甚至曾經被強迫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只吃糊米粥,僅僅因為他多吃了一頓栗子。
愛新覺羅家族似乎特別崇尚艱苦教育,尤其是在孩子的飲食方面。根據溥儀的記載,他的一位伯父就是夭折於長期的營養不良——帝國最顯赫的家族裡居然有人吃不飽飯,這怎麼聽都是一件讓人不可思議的事。溥儀後來統計的數據表明,僅僅他曾祖父旻寧的後代中就有45%的嬰兒夭折。
在載湉的皇后去世後,載湉的瑾妃他他拉氏,也就是八國聯軍攻入紫禁城前被慈禧謀殺的珍妃的姐姐,成為了溥儀的首席母親。但是在溥儀13歲的時候,她卻因為與溥儀的一次衝突逼死了溥儀的親生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