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劉連財的來訪,我不大高興。
那是天擦黑的時候,下著雪。雪花柳絮似地漫天飛舞,天地一片混沌。這樣的雪夜,我懶得外出,早早關死門,坐到熱炕上,嗑著瓜子,喝著茶水,瞄著電視,享受著火爐子帶來的溫暖,愜意極了。所以,當劉連財敲開我家的門,頂著雪花,將寒氣和濕氣帶進家裡時,我竭力掩飾著,沒讓不快在臉上表露出來。
爐子上的水壺吱吱地響了,水蒸氣突突地冒出來,乳汁似地氤氳著房間。劉連財訕訕地說:「當教師的,就是會享受啊。」我沒接腔,示意他炕上坐。他站著,沒坐。待我將水壺裡的水倒入暖瓶後,他才將半個屁股擦到炕邊上,算是坐下。
劉連財怎這麼拘謹呢?我皺皺眉頭。平時,他來我家可不是這個樣子,總是很隨意,也很張揚。他肯定藏著心事,不然不會這樣。
我將水壺又灌滿水,坐到爐子上。今晚的爐子像故意和老天作對似地,你老天越惡劣,我越燃得旺,爐壁紅彤彤的,像一輪冉冉升起的太陽。我倒一杯水遞給劉連財。他扭捏地接了,斯文地呷了一口,沒有了平日的粗魯和放肆。沉默了會兒,他的喉嚨咕嚕響起來,外凸的喉結蠕動起來,竟像個結巴似地嗑嗑了半天,才把話,不,應該說是字,一個一個從口裡蹦了出來:「你、幫、我、找、找、人。」懇切的口氣裡暗含命令的意味。
雖然我早有心理準備,但劉連財蹦出的這幾個字還是讓我有些意外,所以我皺著眉頭問:「找人?找什麼人?」
劉連財瞄瞄我,沒有直接回答我的疑問,又提了一個問題:「你有個會燒電焊的親戚吧?」
劉連財問這幹嘛?我提高了警惕,我在大腦裡快速地搜索種種可能的事情,或許他認識我那位親戚?或許我那位親戚得罪了他?或許是我那位親戚找他辦什麼事?或許是他要找我那位親戚辦什麼事?他的葫蘆裡要賣什麼藥呢?我盯著他,口氣很重地問:「你要幹什麼?」劉連財說:「我要找他幹活。」
水又開了,水壺又吱吱地響了,妻子從外間進來,抱怨我說:「開水了,你怎麼不倒?」她說完,斜睨了我一眼。
我問劉連財:「幹什麼活?」劉連財說:「燒鐵籠子。」我問:「鐵籠子?幹什麼用?」劉連財沒回答我,輕描淡寫地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這時,妻子在廚房裡喊我:「過來灌水,再燙一壺。」
我來到廚房。妻子隨手將廚房的門關死,小聲說:「別管,別拾窮心事。」我敷衍妻子說:「我知道。」
我將水壺灌滿水,提到爐子上坐好。我沒有上炕,就站在地下,敏感的人一看我這架勢,就會知道這是送客的意思。劉連財卻無動於衷,仍坐在炕上,一動不動,而且繼續追問我:「你去找他,讓他明天就來我家。安,聽到沒有?」我裝出為難的樣子說:「快過年了,人家不一定有空兒呀。」劉連財掏出一盒大中華煙,抽出一支給我,自己叼上一支,將煙盒扔炕上,說:「管他有沒有空兒,先來我家。」我話裡有話地說:「你去找外地人干,多好?」劉連財也話裡有話地說:「好找,還用來找你?」我想駁他,可想想還是別撕破臉皮好,畢竟我倆是從小光腚長大的朋友,我支吾著說:「這……」劉連財賣著乖說:「別這、那的了,就這麼定了,你去找他,讓他明天就來。誰叫咱倆光腚長大的呢?」我問:「工錢怎麼辦?」
這是我最擔心的。其實,我不情願給劉連財找人,就是擔心工錢。劉連財這人,唉,怎麼說呢?
劉連財揮揮戴著大白金戒指的左手說:「放心,我不給別人,還能不給他嗎?有你在,怕什麼?」我無話可說了,答應明天就去找我那位會燒電焊的親戚。劉連財說:「這還差不多。」又指著炕上的煙說:「你留著抽吧。」我連忙擺手說:「我不要。」劉連財說:「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
我很感動,想不到劉連財這個鐵公雞也有拔毛的時候。我要把這中華煙留著過年時給親戚朋友抽,向他們顯擺顯擺。送走劉連財,我回到家裡拿起煙,讓我哭笑不得的是煙盒裡只有一支煙,而且還不是中華煙,是支不值錢的「哈德門」。怪不得他這麼大方嗎?我有種龍擱淺灘被蝦戲的感覺。我收好煙,決定退給他,看他怎麼說。
妻子的臉像外面飛舞的雪花一樣冷,用冰冷的語氣問:「他耍你,你還要為他找人嗎?」我說:「說出的話,潑出的水,我已經答應了他,怎好不管呢?」妻子抱怨說:「到時候,他不給錢,看你怎麼辦?」我說:「他對別人那樣,對我也能那樣嗎?要是那樣,他還是個人嗎?」妻子哼一聲說:「狗改不了吃屎,他什麼事幹不出?到時候有你好看的!」一轉身發現了門,又說:「怕夾掉尾巴嗎?不會隨手關門嗎?」
我轉回身,房門裂著口,寒風吹進來,順著我的脖頸鑽進我的衣服裡,親吻著我的前胸,我身子一顫,禁不住打了一個尾音悠長的噴嚏:「阿嚏─」
第二天早晨,雪停了。地上的雪剛好沒腳脖子。打掃完院子裡和門前的雪後,一吃完早飯,我就騎上摩托車向我那位會燒電焊的親戚家跑去。
親戚叫朱其溫,是我表舅家的兒子,比我小三歲,喊我二哥(我排行老二),家住老槐村,以前在我們鎮上的工具廠當過電焊工,技術很過硬,當年曾被某造船廠借用過,焊過船底。工具廠倒閉後,在家裡單干,開水暖器材店。
老槐村隔我們村八里,平時路好,騎摩托車眨眼就到,可今天路上有雪,打滑,不敢快跑,有的地方太滑,得雙腳著地,支撐著跑。我到達老槐村,來到朱其溫家時,都日上三竿了,只不過日頭隱在灰雲裡,露不出頭來罷了。朱其溫見了我,驚喜地說:「怪不得今早上一隻喜鵲飛老槐上朝我家喳喳叫呢,原來來了稀客。」說完,仰頭指著門外那棵老槐。
朱其溫家門外有棵老槐,據說是我們縣第一古槐,已經老的沒人能說清它的年歲了,老干虯枝訴說著歲月的滄桑,老槐村就是因它而得名的。
我也仰望老槐,可能是被花喜鵲抖落掉了的原因吧,枝條上只掛著零星的雪花,證明著昨夜的大雪曾經光臨過它。
朱其溫將我讓進屋裡,吩咐媳婦上煙沏茶後,問我:「這種天怎麼來啦?」我故弄玄虛說:「給你送錢來啦。」朱其溫說:「送錢?給我送錢?好啊,我就喜歡錢。」我說:「開句玩笑。有人讓我找你幹活。」朱其溫說:「行,有活幹就好。有活幹,才有錢掙。什麼活?」我反問:「你會幹什麼?」
這時,朱其溫的妻子端著茶壺茶碗過來了。
朱其溫說:「喝茶。」我咂一口,品品說:「這茶好,什麼茶?」朱其溫說:「嶗山茶。」我說:「這些年,我從沒喝過這麼好的嶗山茶,哪裡弄得?」朱其溫得意地說:「我一個朋友送的。我捨不得喝,今天你來了,嘗嘗,剩下的,過年喝。」我又咂了一口,美妙極了。朱其溫問:「誰家要幹什麼?」我說:「我一個朋友要做一個鐵籠子。」朱其溫問:「什麼鐵籠子?幹什麼用?」我說:「他沒說,你去就知道了。」朱其溫問:「你朋友叫什麼?哪個村的?」我說:「我們村的,叫劉連財。」朱其溫拖著長腔說:「是他呀。」我問:「你認識他?」朱其溫說:「不認識,但我聽說過這個人。不就是給他幹活,或是雞蛋裡挑骨頭找人家茬兒,或是讓老婆勾引人家,藉機不給人家工錢的那個劉連財嗎?」我說:「是,就是他。你怎麼知道他?」
看來這個劉連財,真是臭名遠揚啊。
劉連財弟兄姊妹三個,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十歲那年的一天早晨,他娘去菜地,過馬路時,出車禍死了。是誰的車,是輛什麼車,是碾死的,還是剮死的,還是撞死的,沒人知道,肇事車輛跑了,他娘稀里糊塗地死了。那時候他就認為世上沒有好人,只有壞人。他爹是個賭徒,夢想賭博發家,可老輸。他十五歲那年,他爹得了肝硬化腹水,可沒錢治,他向親戚朋友借錢,他們借給了他,那點兒錢就像向大海裡倒了一瓢水,眨眼就沒影了。他又向村人借,沒人敢借給他,怕他還不起。就這樣,他眼睜睜地看著爹的肚子越鼓越大,最後死了。他爹臨死時,扯著他的手說,要想法掙錢,坑蒙拐騙也行,只要能掙到錢就行。他聽進了爹的話,並牢記在心,他朝爹點了點頭。十七歲那年,他跟著姨夫外出搞建築。他的姨夫叫王德起,王家莊人,是個小包工頭。靠見縫插針承攬點兒小工程,行話叫戳狗牙。戳到了,可發筆小財。戳不到,只能乾瞪眼。不過,王德起的運氣還不錯,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結交了市裡一個朋友。據他私下說,這個朋友是個黑社會,很有勢力。他是怎麼結交上他的,從他含糊其詞的話裡,人們猜測出是嫖小姐時認識的。朋友在城裡給他攬了一個工程,是蓋三座別墅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