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她也時常聽日本人這說,指的是十幾年前的「**********」。她原來不知道,到日本後聽說了,也感到憤慨。但她沒料到,居然連她也一起被鄙視了。當初自己父親跟老佐佐木見面,老佐佐木就說這麼說過。當時她感覺不舒服,但因為一心希望老佐佐木能同意她和佐佐木的關係,她沒往心裡去。現在她又聽到了,而且是出自佐佐木,她所愛的佐佐木的嘴!她絕望,憤怒。是的,我是拿槍出來打的國家的公民,但我是被打的人,總不能一起被陪綁吧?她不知道,她一直被自己的國家綁架著。在內,她被綁架成為人民;在外,她被綁架成中國人。中國政府被制裁,中國百姓首先被制裁;如果不想制裁中國人,就得放棄制裁中國政府。而人家就索性就一起制裁了,索性把你們一起看待。簡直無望。她也反唇:
「你們日本人又做了多少壞事呢?侵略,『三光政策』,『南京大屠殺』……」
這些都是她教科書上學到的,其實她並不真的瞭解。從她上學起,中國人就對政治漠不關心,只是應付應付考試,這也造成了她的無知。但是政治畢竟是迴避不了的,它會找上你,怎麼辦?只能從教科書上找出來用用。
他似乎受了刺激。「什麼『南京大屠殺』?你以為你爸那些人就能製造事實嗎?」
「你別扯上我爸!」她尖叫起來。他又說她爸。「不許你污辱我爸爸!」
她才發現,自己的父親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簡直神聖不可侵犯。
「我爸怎麼了?我爸比你爸強一千倍、一萬倍!」她叫。
他也沒有料到她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他道:「強?我爸總不至於打你侮辱你硬要你承認吧?」
她愣。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了。現在才知道他不是不在乎。當然,被那樣侮辱誰能不在乎?她也覺得當時他們做得太過分,簡直殘暴惡劣,她也恨他們,現在她必須為他們買單。她的冤屈找不到出路,她悲憤。她撲過去,抓住他:
「都是我的錯,我打死我吧!」
他從來沒看見她這種形骸,嚇得倒退。但她緊逼著他。她真的不想活了。她把他搡倒,他的頭磕在桌角上。
他手一摸,手上有血。他恐懼地叫了起來。
他漸漸冷靜下來了,目露凶光。她從來沒有看見他這麼凶,她不認識他。這難道就是我原來所看到的那個佐佐木?他完全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其實她一直對他感覺恍惚,沒有真切地認識他,好像水中探物。他把她揪起來,甩到地上。他騎上來,打。他終於暴露真面目了。她倒有些踏實了,終於探到了底。我仰起頭來,她看到了一個兇惡的男人,一個日本人。當年日本兵就是這樣的吧?她驀然想。
「日本鬼子!」她叫。
他聽得懂。他開始學漢語時,就先學了這類詞。他知道這詞的份量。他大受刺激,逼近她:「再說一遍!」
她看到了他放大的臉,他的溫度,他的氣味,他的喘息,他的汗津津的肉,都讓她厭惡和恐怖。她像見了鬼一樣尖叫起來。
他仍然湊了上來。她推他,她罵他,她嚎:「滾開!」
「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你多麼了不起……」他道,立起身來要離開。她道:
「你又是什麼東西?」
「我是什麼東西?」他叫,又逼近她。她又尖叫起來,踢他。「殺人哪!」
他愣了一下,更逼向她。她又叫:「強姦犯!」
他又一愣。這詞對他的衝擊更大。他足足愣了兩分鐘。他突然獰笑了起來。「我就是強姦犯!」他叫。
「強姦犯,強姦犯!」
「我就是強姦犯!你就是給我強姦的!哈哈……神創造你,讓你留個洞……不就是給人填的嗎?啊?不是嗎?伊邪那美命……這世界才能成立……」
他扒她的褲子。她抗拒。並不是害羞,他們一起生活了這麼久,她的身體在他面前已經沒什麼可遮掩的了。但是現在,她不能讓他看她的身體。他已經這樣羞辱了自己。她嚎叫,怒罵,打他,踢他。但是沒有用。她第一次發現他這麼兇惡,具有進攻性。他已經對她沒什麼興趣了,但是他現在有了,他要強姦她!她感覺異常疼痛,從來沒有過的疼痛……
08
……我沒有想到。
我一直以為我女兒,不,他們這一代對被侵略歷史是無知的。我覺得他們不行,對他們憂心忡忡,我常對女兒歎息:你以後怎麼辦啊!我們總覺得他們無法擔負起國家、民族乃至生活的重任。現在想來,也許是多慮了。兒女在父母的眼裡,永遠是長不大的,想想,在我們年輕時候,我們的前輩不也這麼擔憂我們嗎?一直對我們「憶苦思甜」,革命傳統教育,雖然我們一再逃避,到頭來不也在做著父輩們同樣的事嗎?我們不是也做得挺好嗎?宿命?
其實我那一切也未必真的瞭解。比如那場被侵略的歷史,我這種年齡是不可能經歷的,也沒有研究過。所謂研究,任何的歷史都是現代史。即使經歷過,我們的記憶是可信的嗎?我們剛出生時,我們不可能擁有記憶,科學研究表明,人要到出生後的第二、第三年才會有自己的記憶。但是我們常常會回憶這之前的樣子。我曾經看過一篇報道,一個美國女心理學家曾經做過一個試驗,讓被試驗者的腦中出現了一個灰色皮毛,大門牙的動物形象。在別人的詢問之下,這名學生突然回憶起,他小時候遇到過這個動物──迪斯尼動畫片中的卡通形象兔子羅傑。他還說,兔子羅傑還和他握了手,給了他一根胡蘿蔔。有35%的被試驗者出現了這種製造經歷的情形。她還把被試驗者小時候和父親在一起的照片同一張熱氣球的照片合成到一起。結果,每兩個被試驗者中,就有一人回憶起自己曾經搭乘熱氣球上天。
我記得這個心理學家曾經運用基因測試的方法,為200起案件的被告提供有利的證據。因為證人的錯誤記憶,羅納德·考頓被剝奪了11年自由,基因測試表明,22歲的原告的確回憶錯了,導致她相信考頓就是強姦她的歹徒。而在另外一個案件中,因為5名證人都記錯了,導致他們全部指認被告是殺害一名九歲女童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