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工作他沒干久。他的身份越來越暴露。有一天,他居然碰到了一個熟人。要是那熟人把消息告訴了他父母,那就完了。他辭職了。
細想,當初他們選擇了輕井澤,也許是個錯誤。輕井澤是東京的別墅區,東京人在這裡常來常往。但是他們已經租下了房子,交了押金,要是放棄,我們手頭已經沒有多少錢。就只能繼續呆下去。餐飲服務業也是拋頭露面,不適合。他說:
“大不了去找個外國人干的活!”
所謂外國人干的活,就是粗活累活,不需要什麼技術含量的。他果然去當了建築工。
他畢竟沒有干過繁重的體力活,每次回來,都累得精疲力竭。她知道那工作很辛苦的,特別是天熱,回來全身都濕透了。她就為他把濕衣服換下來,讓他洗得清清爽爽,把飯端在他面前。她竭力把家務做好,讓他回來有個溫馨的家。她做飯的技藝大有長進,不僅中華料理,日本料理也會做一些,什麼煮物啦,烤青花魚啦,還從吃茶店裡學會了切蘋果、柑橘的方法,把它們切成瓣,然後從一端把皮切開,留一小部分,那樣他就可以捏住留下的部分吃了,衛生又方便。他很驚訝,說:
“誰說中國女人不會伺候人?倒是現在日本女孩,越來越不願伺候人了。”
她啐:“誰願意伺候你!”
笑了。
他的話倒是真的。她畢竟不是日本女人,不能對他百依百順,即使順從他,也不能做到畢恭畢敬。她會跟他頂嘴。他總是笑著說:
“是不是中國女人都這麼強悍?”
也許是吧。從小就知道“婦女能頂半邊天”,其實那是一個被欺壓太甚的族群的反彈。她又任性,有時候爭辯成了耍賴。爭得過,是你輸,我贏;爭不過,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怎麼跟我爭?弄得他贏也不是,輸也不是。他發現她的脾氣越來越不可捉摸了。她還會動不動就哭,說:
“你欺負我!”
他說:“我怎麼欺負你了?”
“你就是欺負我!”她說。
他想,自己也確實是欺負她大,想想自己把她按著做愛的時候。可這也是她願意的呀。唉唉,跟女人,也是道理講不通的。可是她卻又要每每跟他爭個理出來。
有時他也想:是不是中國女孩就是這樣?日本女人,她們不跟丈夫爭,反正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也許還因為你是丈夫,我是妻子,你再怎樣都是我的丈夫,我再怎樣都是你的妻子。已經磨合得很妥貼了,也因此牢固。也許就因為他們不牢固,就好像不能妥貼地疊在一起的兩塊石頭,她站在上面岌岌可危的。
也許因為他們太緊張。他們竭力要在一起,他們害怕失敗。她總說:
“咱們過得好好的,到時讓他們來看看,證明我們在一起會幸福的。他們會回心轉意的!”
07
她經常想起自己的父親。從小到大,父親都給她力量。可是這給她力量的人卻欺騙了她,致使她離開他。離開了他,她又沒有了主心骨。她只能經常給母親打電話,但是母親畢竟是母親。她發現,自己離不開自己的父親了。在父親出國的那些年,她只通過書信、電話跟父親相見,那時她還能接受。但是經過了她來日本,和父親朝夕相處,她的生活裡已經不能沒有父親了。她不能習慣聞不到父親的體味,特別是父親早上起來的口氣,她幾次想說:爸爸,你的嘴巴好臭!但是她沒有說。沒有說,是因為不願意,當然也因為她害怕父親。父親動不動說她不懂事。她已經習慣了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下生活。她懶洋洋甚至賴皮地讓父親說她,一邊虛心接受,一邊堅決不改。她簡直是享受著父親的責罵。
甚至包括父親打她。父親從小愛打她,她委屈過,但長大後卻將之看做是她成長所必須的。雖然她也會為怨恨父親,反抗,有幾次還躲在被窩發誓,要把父親殺死。她悄聲叫著父親的名字,詛咒他,但是越詛咒,就越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她越是纏上了父親。
現在想來,對父親最深的印象,就是父親在阻止她跟佐佐木事情上的幾次狠打,還有被送去醫院。現在想起來,骨頭還麻麻的,當時的難受還能感覺得到,但現在卻是酥麻酥麻的。
她甚至還會把當時父親所設的騙局跟真實的現實混淆了。比如當佐佐木說中華料理好吃時,她會說:
“知道你最喜歡吃中國肉包!”
倒把佐佐木弄得莫名其妙。
其實那時她一根筋,甚至有些愚蠢。有時候簡直是她去惹火上身的。有的懲罰其實可以避免,但她卻冒冒失失地把自己送給了父親。過後她吸取教訓,以後再不能這樣了。但是在父親面前,沒有教訓可言。
現在倒是吸取教訓了,她徹底離開了父親,於是也沒有了父親。她只能在夢中夢見父親。醒來她哭了。佐佐木抱著她,安慰我。他也有口氣,可惜不是父親那口氣。她盯著他,覺得他又親近,又陌生。她猛然抱住他,說:
“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她只有他一個親人了,她要死死抓住他。這幾乎成了要挾。
她給他買了一個領帶針,是她給她父親買的一樣的款式。她要他天天別著它去上班。他下班回來,按慣例說:“我回來了!”
“你回來了啊,”她應,常會半開玩笑加上一句:“爸爸!”
有一天,他加班遲回來,她感覺整個地空了。他累得一塌糊塗,她就給他按摩。他訴說起工作上受的怨氣。他本來從不把會社裡的事搬回來說的,可會社景況很糟,老板對雇員越來越苛刻。別人受得了這個氣,他受不了。他罵工作方式簡直不合理,小企業就是小企業,不規范,那些同事全是蠢人。她勸慰道:
“是啊,你就別跟他們攪在一起。”
不料他卻道:“誰叫我跟他們攪在一起?是我自己討賤!”
仿佛是把矛頭指向她。她聽出來了。要是以前她未必聽得出來,現在她越來越敏感了。她發覺他跟過去不一樣了,晚上睡覺,也不抱著她睡了,自顧自己睡,只說很累。也不做愛了,有時候她纏他,他說:
“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到了休日前夜,他仍然不做,理由是白天已經很累了。他加班的次數越來越多,回來帶著酒氣,他也承認加班後喝酒了。後來他索性直接跟她說下班後要去喝酒。她不肯,他就改成上班後打電話回來,說會社要應酬。簡直要到了先斬後奏的地步了。她害怕他那天索性就不回來了。他當然還是回來的,但一回來就睡。她煮了東西,他說已經吃過了,倒頭就睡。
有一天晚上,他又去跟同事喝酒。她打電話給他,要他回來。他說呆一回兒,她就干脆謊稱自己生病了。他才回來。她滿意了。看著好端端的她,他歎了口氣。她抱著他說對不起。“因為我愛你!”她說。
他說:“我知道。”
“那你也說你愛我!”她又來勁了。
他說:“愛你。”
他還是出去喝酒。越來越頻繁了,發展到天天不回家的程度。她說他,他說:這是他工作的延續。她反問:喝酒是工作?他說:人家叫你去,你不去,人家就疏遠你了。她說:你是去工作的,干好工作就行了,管人家怎麼你。他說:你知道什麼?工作需要合作!她說:合作?總不至於需要合作時,他們不跟你合作吧?日本人不是很注重職業道德嗎?他沒法回答,只說:你不懂日本。
是的,其實她不懂日本。她自以為懂了,因為她身邊的就是日本人,但她其實不懂。
最後他強調自身因素:不喝酒,第二天無法繼續工作。
她知道他壓力大,競爭激烈,需要去喝點酒放松解壓。但她不明白為什麼他不能找她解壓,她覺得自己可以給他的。她不知道,男人是女人的唯一,但女人不是男人的唯一。不過她還是疑心他是否外面人給他解壓了,是個女人。這是她受不了的。她很在乎他的純潔。其實她精神上是有潔癖的,後來她父親洗她下體時,其實她也覺得自己髒。
她猜想著他在做什麼。他回來,她疑神疑鬼嗅他身上,有沒有別的女人的味道。好像沒有。
“我要對他好,要他對我好,他是我的唯一,我也要成為他的唯一。”她對自己說。
她更神經質地給他按摩,抓住他每次在家的機會。他不要,她一定要給他按。她要把他按好了。按好是什麼意思?恢復了體力,可以繼續工作。當然他恢復了體力,他就會高興,可以來愛她。怎麼愛呢?他們說話很少了,他的話變得很少,不願意說,她找話題也沒有用,只有直接的身體接觸才能激發他。她要把他扣留在她的身體內。她激發他,幾乎是性賄賂了。
但是他總是被按著按著,就睡下去了。她把他拽起來,吵。
他們吵的時候越來越多。他在家的時候越來越少了。就是休日,也往外躲,一半是為了避免吵架。日本人是不習慣吵架的,但對她來說,只有吵架才能將他們緊緊膠在一起。有一次,她居然跑到酒館去找他,把他拽回來。
她聽見他的同事們在後面笑。他很生氣,這讓他在同事面前沒面子。回到家,他沖她嚷:
“是不是你們中國女人都這樣?”
她也覺得自己過分了。日本女人確實不會這樣的。但她仍反唇:“是不是日本男人都這樣?”
他道:“我怎樣了?”
“你騙我!”她脫口而出。
“我騙你什麼了?”
“許諾!”她說。
其實她只是泛指,比如愛她的許諾,當然也隱含著沒有辦妥的具體事,比如她身份的恢復,結婚。這些也隱隱支使著她對他的不滿。而在他,則立刻想到了是具體的後者。他確實也有疏忽,他沒有想到,對她來說,這是最根本的。他本來就是日本人,天經地義居住在日本,他只考慮怎樣過下去,而對她來說,連個滯留資格都沒有,一切都是無根之草,愛無從附麗。但這不是他能做到的,當初他確實是說過再想辦法,但不過是把問題往未來推,或者希望有個意外機遇。至今沒有,未來也渺茫。
他說:“那是沒辦法的,辦不了嘛!”
她也明白了他指的是什麼。想到自己至今什麼也沒有,她心中湧上一股悲怨的情緒。她咬住他:
“你答應過我的!”
“我答應你什麼了?”他說。要論起來,他當時也只是說再想辦法,至於誰想辦法,未必就都是他。他覺得自己被賴上了。“我只是說再想辦法,至於誰想辦法,也不全是我……”
她不知道,日本人很害怕承擔責任。一是一,二是二,責任剔得清清楚楚。她知道日本人朋友間吃飯,都AA制,我不欠你,你不欠我。他們也不送厚禮,避免給人壓力。之前她覺得挺好的。但她沒想到這落到了自己的身上,簡直是冷漠。她感覺冰冷。即使他說的是事實,也令她寒心。“騙子!”她說。
他叫:“就算我是騙子,你別跟我這騙子好了!”
“你想拋棄我!”她叫,抓東西扔她。可她不知道抓什麼好,有的搬不動,有的又不捨得扔,躊躊躇躇,抓起那只大玩具狗砸他。狗毛絨絨的,砸她不倒,反而把內裡的棉團砸出來了,飛了滿屋子,他仍然不倒。她倒笑了。
他也笑了,笑倒了。她壓在他身上,猙獰道:
“你想拋棄我?殺了你!”
他叫:“好吧,殺了我吧!就不用跳樓了。”
前幾天報紙才報道,東京一家企業的員工跳樓了。“你可別瞎說!”她喝道。
不久,他的會社也大量減員,他被辭退了。那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她想安慰他,為他脫鞋子,他不要,穿著鞋子就進屋了。她知道他很痛苦,更重要的是他們從此怎麼辦?再找工作,沒那麼容易。她很焦慮,但她還是安慰他說:
“沒關系,我們再找新工作……”
“說什麼混帳話!”他啐道,“再找新工作?再去跟那些愚蠢的家伙為伍?”
這倒也是。但是沒有辦法。她想勸他忍一忍。不料他卻指著她道:
“都是你!要不然我完全可以好好的!”
她以為他指的是她讓他在單位裡沒面子了,也許他們的同事會這麼看:一個對老婆都沒法擺平的人,純粹就是無能者。可是他又說:
“……一個Дьэ-с⑦!我還可以去我爸會社,不僅不會受人擺布,還可以擺布人。都是因為你!”
她的頭腦轟地一聲炸響,一片空白了。其實多少日子來,她最怕他說的,倒不是他不愛她,而是這樣的話,現在終於說出來了。這是他長期憋悶在心裡的吧?其實她也感到委屈:你說你因為我背叛了家庭,我又何嘗不是?我也背叛了我爸爸。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她道:
“你去找你爸吧,還來得及!”
“來得及?”他道,“笑話,你說來得及就來得及嗎?你們中國人知道什麼?”
“別‘你們中國人’、‘你們中國人’的好不好?”她叫。以前他這麼說,她沒覺得怎樣,現在她覺得刺耳。
他說:“就是‘你們中國人’嘛,難道我要說‘我們中國人’?”
她愣。是啊,她就是中國人,他是日本人,不是中國人。他也從來沒有把她當做非中國人,甚至日本人。即使他愛,也是愛一個中國人。他更不願把自己當做中國人。他骨子裡嫌棄中國人。她叫:
“好,‘我們中國人’,你們日本人有什麼了不起!‘我們中國人’怎麼了?”
他應:“不怎麼。斗毆、盜竊、偷渡……”
他居然這麼說!她父親就是偷渡來的。她曾經跟他坦誠說過,他還說沒什麼,雖然法律不允許,但是法律精神應該以人作為考慮的核心。他現在推翻了。
“……非法滯留……”他繼續說。
她本人就是非法滯留的!那是因為他,才到了這種地步。因為愛。現在愛沒有了,剩下的只有難堪和羞恥。她叫:“那又怎麼樣?”
他冷笑:“誰能把你們怎麼樣?畢竟是拿槍出來打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