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大家議論電視上的一個報道,一戶日本人家,戶主因為失業絕望,想自殺,就把全家裝進麵包車裡開到海裡。我真羨慕那戶主能把一家攏在一起,一起死。即使我沒有車,也可以用毒死的辦法。也許我當初出來,把一家人弄得四分五裂,就是一個錯誤。
「不要感情用事,辦法總會有的。」老蔡仍然說。他果然想出了辦法:狸貓換太子。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他怎麼想出了這?雖然我知道,中國傳統文化陰魂一直不散,但沒料到這陰魂,這麼明顯逼現在我的面前。簡直難以置信。我甚至懷疑這是老蔡在開玩笑,或者只是鄉下人的異想天開。老蔡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愚昧。我笑了。
「你笑什麼?」老蔡問。
「怎麼可能……」我說。
「怎麼不可能?」老蔡認真道,「《紅樓夢》裡就用這一招。」
這隱隱是個不祥的預兆。他大概也感覺到了,又說:「當然要看你用得好,還是用得不好。」
「什麼時代了……」我說。
「古人的經驗未必就不能用。過去人閉塞,現在人消息靈通,又是電話,又是電腦。但消息靈通,也有不靈通的時候,像我昨天去銀行取錢,說是系統壞了,錢就是取不出來,整個銀行成了瞎子,倒不如過去用人工,還可以數出錢來。」
這倒是。老蔡又道:「關鍵就看你給不給她設限制。設限制了,就沒轍了!」
這話說得到點子上。可是我怎麼跟他討論起這個來了呢?這是對我的女兒,我怎麼能這樣對待她?我說:「取錢是取錢,跟我女兒什麼關係!你要把銀行砸了,是你的事……」
老蔡笑了。「我還真想砸銀行呢!我那大兒子來信說,等著要我的錢付禮金,催命鬼似的。」
「他要結婚了?」
老蔡有點不好意思了。「我弟媳婦做的媒,同鄉的,很踏實的一個女孩子。原來他看上了縣城一個女孩,四川人,怎麼能娶?那邊一家子,到時候都得我們來救濟。漂亮是漂亮,可漂亮能當飯吃?現在的孩子啊,『飛』得很。沒到遭難,都不知道!」
我驀然感覺心中柔軟的部位被觸動了。老蔡又道:
「所以我們大人還得給把握著。小孩不懂事,該管的就得管,該打的也得打,劈啪打兩下,看他聽不聽。打著攆著,塞進轎子去,看她嫁不嫁!」
他怎麼也說跟王國民一樣的話?他咬著牙,唾沫從牙縫迸出來,迸濺在嘴唇上。他抿下嘴唇,沒有關緊,大概是牙齒太乾澀了,嘴唇卡在半中間,門牙暴露在那裡。我第一次感覺到他這麼凶,平時看上去他十分溫和的。他這後一句明顯是說我的,他瞥了一下我,又說:
「不是我們大人心狠,都是為孩子好。非要猛藥不可,孩子糊塗,不能我們大人也跟著糊塗,到時候她回頭怪你呢!」
是啊,為孩子好!都是為孩子好,我在醫院要殺女兒,也是為了她好。其實我也是多麼的不忍,我迫不得已。我摟了摟老蔡的肩膀,說:
「唉,做父母的怎麼就這麼難呢!」
老蔡不好再說什麼,靜靜地瞅著我。
女兒仍然鬧。「別哭啦!把我們都抓回去才甘願?」大家叫。
我也知道對不住大家,但是我沒有辦法。老蔡又來提那個四川人。大家知道了,都不吱聲了。大概覺得畢竟太荒謬,太殘忍。女媧平時人緣好,大家都喜歡她,何況大家也都是年輕人,對婚姻還是有很多幻想的。大家經常談的事就是賺了錢,怎樣娶個稱心如意的女孩子當老婆。王國民也常說,他當初跟他老婆結婚,是因為實在沒有錢,沒辦法了,實際上沒感情。他遲早要找個有感情的女孩子,把這老婆給休了,寧可給她一筆錢,給再多錢,也願意。
「感情是最重要的!」他說。
只是他不理解,我女兒怎麼會跟日本人產生感情。
有一天,輪迴來說,弄口停著一輛警車。大家大慌。果然把警察招來了!後來才知道,是小弄裡一個日本人家裡遭竊了。但這肯定不是好兆頭,日本人總懷疑咱們是賊,每次喊要取締非法滯留日本的外國人,總是拿外國人刑事犯罪作為理由。
幾個有地方去的人,搬出去了。他們一走,「陣地」裡更是人心惶惶。我女兒的哭喊聲顯得更刺耳了。老蔡再提四川人,水仙嫂就說: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反正是要嫁,嫁誰不一樣?」
水仙嫂一定很清楚,要是王國民這租房人被抓回去了,她也住不成這房子了。
大家都不吭氣,但是都目光咄咄,瞧著我。我知道他們已經轉換了立場了。王國民忽然道:「王老師,你不是說要搬出去嗎?房子找到了嗎?」
我沒想到他會搬出這個來。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他搬出這事來了,就是要趕我們走。我一直以為,他喜歡我女兒,我沒走,他巴不得。看來他已經作出了選擇,他需要首先自保。我只得說,房子還沒找好。
「這樣吧,我幫你找。」他狡黠地提議。
「怎麼找?」我反問,「你的簽證也過期了。」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找個有簽證的,由他來租,你們只管住。」
「什麼?」我聽出來了,就是讓我們跟他住一個房間。
「可以拿布簾隔開嘛!」他說。
又回到原來的地步!我冷笑道:「我又真到了那麼走投無路的地步嗎?」
「說什麼嘛!」大家幫腔道,「什麼走投無路,明明有路嘛……」
我叫:「我知道我混得很失敗,我很失敗!我只有再回到原來去,我繞了一大圈,又回來了。能回去也好,索性回中國去。可是中國也回不去。只能在這裡,成為你們的負擔,討你們嫌……」
「我們怎麼嫌棄你了?」大家辯道,「這些日子裡來,我們不都在幫你?女媧丟了,我們就半夜三更起來找。滿街的撈,我們全是黑了的人,老蔡還有三個孩子沒結婚,但他一句怨言也沒有。你說我們哪點不通人情了?」
「那就是我不通人情了?」我應。
「也不是說你們不通人情!」
他們明顯不敢直說。這就是中國人的毛病!我問:「那你們還嘰嘰歪歪什麼?」
輪索性道:「王老師,你還是老師哪,不能這麼不明事理!」
「我不明事理?我要不明事理,告訴你,老子就把女兒嫁給日本人,怎樣了?老子就是去當漢奸,又怎樣啦?」
我忽然抓到了理由了,倒好像我所以阻止女兒嫁給日本人,完全是為了大家,為了民族大義。在日本,我常常看到中國人把跟日本人的個人恩怨或者生活工作上的矛盾上升到********上,比如拿人家的工資卻不好好幹活,作為學生卻好好不讀書,一被日本人指責,就說他們在歧視。眼下我才發現,搬出民族原則,是極好的武器。我也當一回要挾者,當一回流氓。不料他們本來就是流氓,他們不吃這一套。他們應:
「那你當去呀,當漢奸就當漢奸呀!」
他們叫得很大聲,還夾著笑。女兒在屋裡聽到了,叫出來:
「當漢奸又怎麼了?喜歡日本人就當漢奸了?日本人就是比中國人強!瞧你們一個個中國什麼樣!」
王國民一摔自己的臉,道:「就這個樣!我們知道我們不怎樣,沒日本人有屌樣!日本男人全身都是毛,性感!」
女兒叫:「我喜歡,我高興!」
她哈哈大笑了起來。這麼久以來,她只知道哭,這下她笑了。她笑得那麼瘋狂,簡直****。我受不了。我喝:
「你閉嘴!」
她仍然笑。我叫:「你再笑,老子縫了你的嘴!」
輪起哄道:「把下面的嘴也給縫了!」
大家狂笑。「我******!」我吼道,向輪撲去。大家慌忙過來拉住我,一邊責怪輪。王國民也聽不下去,當頭蓋了輪一巴掌。輪哭了,叫:「你當好人了?」
王國民回道:「你就要當壞人?要當壞人,拿這裡過一下!」
他輪起拳頭。輪更衝前道:「來吧!來吧!你賺足了錢,你們都賺足了錢,你們都當好人了!我就當壞人好了,反正我沒剩錢,娶老婆的錢還不知道在哪裡……」
大家知道,輪這些年吃喝玩樂,工又打得不勤,幾乎沒剩什麼錢。他又叫:
「你當然是賺足錢了。但是你有錢又能怎麼樣?只能找妓女。你還想女媧?賴蛤蟆想吃天鵝肉。告訴你,你即使回去找一個出來,人家女孩子也是看你的錢……」
王國民道:「看我的錢就看我的錢,老子就是有錢!」
輪道:「你有錢個屁!你比日本人有錢?你比美國人有錢?你把她辦出來,她就跑了,讓你當王八!」
王國民吼起來。大家撒下輪,去攔王國民。輪倒自由了,又去牽依寶弟。「我們沒有錢,就餓死好啦!沒有人管我們!你現在知道你哥是怎麼死的?是被這些人逼死的!這些人一點良心也沒有……」
老蔡道:「你胡說什麼!」
「就是,就是!」輪仍叫,「你看清楚了吧,他們是怎麼逼人的,你看他們是怎麼把人逼走的,你哥當初就是這麼被逼走的!」
他居然好像又替我說話了。這個輪,腦瓜不清楚,顛三倒四。但是他這麼說,倒讓我悲傷起來。我說:
「好,我搬出去!我這就搬出去!」
我進房間,好像馬上要去整理東西。可是我要到哪裡去?老蔡把我拉住了。我仍跟他抗拒著。我道:「我搬,我搬!大不了睡地鐵,被抓回去!反正也想回去了!」
老蔡道:「我們並沒有叫你搬啊!你這是說什麼嘛!你出去,單槍匹馬怎麼辦?女兒要再跑了,找誰幫你找?」
我愣。
「都是中國人,大家在外面都不容易。還不是為了討生活?要是國內好討生活,為什麼要出來?怪都怪咱們是命苦的中國人!」
我心一顫。老蔡眼圈紅了,擺擺手,說:「不要吵了,不要吵了,大不了再去過以前那生活,也不是不能活。不能活了,死了也好!也好……」
我的眼圈也紅了。
03
我懷疑是老蔡的故意安排,一天,那個四川人來「陣地」玩了。為了隱蔽意圖,老蔡還同時叫來了一個胖子。先是到老蔡房間裡,然後老蔡就叫我過去一起喝茶。我不過去。我都不想看他,單是他那個身份,要娶我女兒,對我來說,是個異己。
但是老蔡把他們帶到這邊敲門來了。我只好出來。老蔡說:「你們都是有文化的人,你是老師,他是留學生,他跟我們沒什麼好談的,干愣。你們談。」
又對我說:「他叫『死鳥』。」
「什麼?」
「哦,」老蔡連忙改口,「那是外號,大家都這麼叫。其實是『思寥』。」
老蔡也是n、l不分,還是說成了「死鳥」。他更不好意思了,說:「他姓李,李イモ,李イモ。你就當做替我招呼客人了,我去買些方便麵,今天中午炒著吃,我剛從店裡偷了一瓶色拉油回來。」
老蔡晚上在一家餐館洗碗,常順手牽羊帶些東西回來。那四川人笑了。老蔡也不好意思了,說:
「我們沒錢,窮,人窮志短。你就當是吃我的,不是吃老闆的。」
他從門縫瞅了瞅我屋子,歎了口氣。「多好的孩子!」他對那四川人表揚道。
他去牽那個胖子一起走。胖子道:「我不去,我腳酸!」老蔡道:「你不去?讓我這麼老了一個人扛方便麵?你這麼肥,好意思?」硬把他牽走了。
我只得把四川人帶到走廊一端的盡頭,那裡安靜。站著,四川人自我介紹說,他是武藏野大學大學院的,橋樑工程專業。我不禁瞧了瞧他,穿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長得順眉順眼的,一看就是典型的理科生,一眼就能看到底,沒有文科生那種酸氣或痞氣。他個頭不高,瘦弱,這讓我安心。他的西服明顯顯得大了,領口太大,脖子從裡面伸出來,好像插著的木棍。我下意識地將他跟我的女兒比較了一下,估計他還未必有我女兒健壯,他未必鎮得住她。我於是生出了幾絲憐憫。
我應承:「老蔡說過……」
他說:「老蔡愛開玩笑……」
「開玩笑?」老蔡可從來不開玩笑的。他說:「他一直說,我該有個家了。」
原來如此。他的臉紅了起來,又說:「確實,我也老大不小了,畢業後的前景,也基本定了。我的導師已經把我介紹給了一個建築會社,是固定的。工作簽證沒有問題。但是我可不是像老蔡所說的那樣,眼光高。」
老蔡也從來沒有跟我說到他眼光高。我明白了,他是在借此炫耀自己。或者還是心虛?從他的神情,我猜他應該是沒有自信的。我就敷衍道:「在這裡,能夠有工作簽證,確實不容易。」
他笑了:「就是錢多。比我們老家多幾十倍呢!」
他這麼說時,顯出很俗的神情。他插在西服領口上的脖子抻了抻,忽然長出了許多。他繼續說:「現在一般會社吧,一個月也有二十來萬,雖然不算多,但是固定,只要你保持下去,成為長期會社員,工資有得長的。一旦結婚了,會社還會因為我有了家庭,給補貼。這邊我晚上還可以去打ヤюдュЬ(短工),還可以掙它十幾二十萬的,再加上皆勤手當(全出勤補貼)、殘業(加班費)、交通費、七七八八,這些都是錢,都是錢哪!」
他說「都是錢」時,臉上煥發出油光,嘴巴像抹上糖油的糯米糕一樣,甜滋滋的,一副俗不可耐的模樣。當個下等公民還樂此不疲。我冷冷道:
「可是你有沒有想到,在日本人會社裡,你干到老了,干到死了,還只能是普通會社員,永遠是最小?」
「這是的,但是咱是中國人,能混到這份上,也該心滿意足了!」他忽然意識到什麼,又說,「當然我是不會讓我的妻子受委屈的……」
「你怎麼不讓你老婆受委屈?」我冷笑道。
他一笑。「這就是咱們中國男人和日本男人的區別了!日本男人,大男子主義,回到家裡,對老婆頤指氣使的,還在外面七搞八搞。他們在外面再風光,他們的老婆也是受委屈;中國男人呢,恰相反,不管怎樣還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