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叫:「什麼?日本人?我怎麼都沒聽說?」
「你沒聽到的多了!都是我頂著,我一個人頂著,你知道什麼!」
「所以你才要她回去?」
我道:「不回去還能怎麼辦?我一個人……」
女兒愣。我一時口誤,我的計劃暴露了。她愴然大叫:「我不回去!」
妻子道:「即使要回來,你也要跟她好好商量呀!」
「還商量什麼!」他叫,「她要值得商量,也不會這樣了!」
「她到底怎樣了?」
我不說。
「你讓她自己說。」
我也不讓。「那麼你說,你說呀!」妻子叫。
「鬼混!」
我用「鬼混」這詞。說「搞」,已經太平淡。一方面它富有殺傷力,另一方面,也因為它富有殺傷力,把事實也給炸得血肉模糊了,我就不會面對具體的細末了。
女兒辯:「媽媽,他是我男朋友!」
「什麼男朋友!」我叫。「他是日本人!」
「為什麼日本人就不行?」
「就是不行!」
「他待我好!」
「好?他憑什麼對你好?」
妻子道:「女兒長大了,你好好聽她說……」
「有什麼好聽的!」我嚷,「你懂什麼?你在國內,悠哉游哉,你怎麼知道我的苦?你什麼也不懂,沒有接觸社會,更不知道國外,都是什麼樣了!你已經多少年沒有走入社會了?十多年了,你什麼都沒做,管個女兒都管不清楚。只靠我掙錢,養家,你還有什麼好說!」
我覺得冤枉。做男人,真的很冤枉。什麼都壓在我身上。女人懂什麼?既然她不懂,就由我來做好了。我自己來處理,誰也別想阻擋我。我的女兒我來管。你也沒用!女人就是女人!
我把電話掐了。
女兒不肯回去,她鬧得更瘋狂。她應該也感到是到了末日了,她垂死掙扎。但是沒有用。我已經決定了,這是唯一的辦法。我讓大家幫我問具體怎麼做,他們一聽,都嚇了一跳。
老蔡不相信,說:「唉,你別說氣話了!」
我說是真的。水仙嫂道:「可別幹傻事!出來多不容易,人家沒抓你,你反自己去投案,回去?」
我知道她的哲學:不把這出國的機會像搾甘蔗一樣搾得幹幹的,絕不回去。可她沒遇到我這樣的事。不錯,她也是女人,可她自己能掌握自己。
反應最強烈的是王國民。我知道他是不捨得我女兒走。他竭力想出阻攔的理由,都被我駁倒了。也許並不是駁倒,而是駁回。我們站的立場本來就不一樣。最後他終於找了個理由,他說,我是偷渡來的,跟一般非法滯留的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我反問。
王國民說:「跟我辯沒有用。我又不是入管局局長,我去問問。肯定不一樣!」
他怎麼就這麼肯定了?他的心思,我還不知道?他果然很熱心地去打聽了,回來說:果然不一樣。
「你怎麼知道?」我仍不信。他說:「我去十條了。」
十條是入國管理局所在地。幾乎所有黑了的人,都知道那地方,將來都要到那裡報到。即使你眼下不去,總有一天也要去的。王國民自己都黑了,居然還敢往那裡跑?大家笑道:「怎麼沒把你先抓進去?」
他說:「我進去,你們好霸佔我房子,當『二房東』?」
他忽拉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打開錄像。我知道他手機有錄像功能。「這是不是入國管理局?」他問。果然是。那個樓,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他真的去了!色膽包天。屏幕上一個人跟警察講著什麼,突然他想逃,警察把他揪住。他拚命掙脫,依稀聽到他在叫:「我有護照!」但是好幾個警察過來,圍著他,形成個旋轉的圈,一步步把他向裡轉去。
「我正要打聽,看到了這一場。恰好,錄下來給你們看。」
我愣了。感覺黑暗籠罩而來,從頭罩到身,到腳。我感覺那個被圈進去的不是別人,正是我。
「後來我才知道,所以要把他關進去,因為他跟一般『黑』了的不一樣,他連護照也沒有,人家簽他處境的章蓋哪裡?你是哪個國的?我就想到了。」
我也應該想到的。當初出來時,不是就是要抹掉自己的國籍嗎?這下結算了。假如我被關進去了,就無法控制女兒了。她不回去,我也無能為力了。我被遣送回去,她留在這裡,她就自由了,更無法無天了,要怎樣就怎樣,不堪設想。
我不知道怎麼辦了。當初也是為了她,我才偷渡出來,沒想到這偷渡身份,到頭來卻讓我對她無能為力。這就是命運的悖謬。也許冥冥之中就是這麼安排的,這麼設著圈套,讓我上套。我不能上套,我不甘心!我不回去了,我要死守著她!
她仍然滴水不進。也許她也聽到了我不能押她回去,她更強硬了。掐咽喉的辦法也失靈了,她把嘴硬合上。我第一次發現她這麼有力氣。我掐她,掐不死她。她從小吃好東西,我把好東西給她吃,到頭來就這麼報答我。報應哪!她吃了這麼大的身體,來抵抗我。我無法支配。她吃了這麼大,要給那個日本人,她願意給誰就給誰,我管不了她。假如是一堆骨頭,也就罷了,可這是如此豐滿的肉。我寧可把它剁了,燒了,消滅了,也不能讓她給人!
水仙嫂來勸:「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你看把你爸給氣成這樣!你爸都是為你好!要是換一個人,哪裡會管你?你以為那個日本人會管你呀?他是在利用你!」
女兒叫:「你怎麼知道他利用我?」
水仙嫂不管,仍道:「你還太小,不知道。日本人有多壞,我們大人都清楚。日本人對女人特別壞。」
女兒道:「佐佐木他不壞!」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你又不是我!你又不愛佐佐木!」
女兒這麼大庭廣眾聲稱「愛」,真不要臉!水仙嫂臉紅道:「嚇,這孩子怎麼這麼說話!」
女兒仍道:「他愛我!」
王國民道:「什麼愛不愛的?他愛時,就對你不壞,可總有不愛的時候。男人都是這種秉性!」
女兒道:「那是你!」
「男人都一樣!你以為日本人不是?日本人是禽獸,更是!」王國民道,忽然瞇笑道:「我當然也更是……」
這傢伙,現身說法了。越來越不像話了。我阻止道:「別說了!」
水仙仍絮叨:「咱們女孩子,要懂得珍惜自己,寶貴的東西,沒有了,就沒有了!」
女兒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她居然這麼說!我叫:「你做主?你骨頭硬了?」
女兒睨眼道:「我長大了!」
我氣得發抖。「可你還是我女兒!要是當年株連九族,我還是第一族,你知道不知道?」
「現在又不是過去!」
「誰說不是過去?」
「法律又沒有規定,國際法也沒規定!」
她還扯上「國際法」了!現在的孩子,真是又像懂,又不懂!真是搓辮子不拿手,辮(辯)辮子拿手。「你也知道法律?法律算什麼?什麼事情都按法律做的?」
「這是日本,又不是中國!」
這是以前我說過的。我自作自受。「但你還是中國人!」我叫,「中國人就要受中國法律管!」
「那我不回中國好了!」她說。這也是我常說的,我自食其果。
水仙嫂道:「你怎麼能這麼說!再怎麼說,不管法律怎樣,你爸就是你爸,生你,養你,把你養這麼大,還上學,你看我們鄉下孩子,吃都吃不飽,什麼都沒有……」
「我也寧可沒有!」女兒應。
我辛辛苦苦供你,你還不稀罕了?水仙嫂道:「你這就是不講道理了,你已經有了。」
女兒道:「又不是我要的!」
「你這是什麼話!」水仙嫂道,「你知道做父母的心嗎?父母多辛苦?」
女兒冤枉叫:「誰叫他辛苦!又不是我要!我又沒叫他們辛苦!」
什麼話!水仙嫂道:「可是不辛苦又能怎麼辦?總不能看你餓死!」
「餓死就餓死!」
水仙嫂說:「你不要亂說!讓父母看著你餓死,怎麼可能?你這叫做沒有當父母。父母親看著子女要餓死了,連身上的肉都捨得割下來。你看看你爸爸,遠的不說,就說近的,為了辦你出來,他花了多少錢。他已經在這干了快十年了,現在還得干,就為你能出來,你還一分錢沒花。要是我,不要說一分錢沒花,辦我出來的,我都感激他一輩子。不要說辦我出來,就是讓我在這裡有個落腳地的,」她瞥瞥王國民,「我也會把他當作大恩人!你知道出來,在這落腳,多麼不容易!」
「你以為我就容易嗎?」女兒應,「什麼也不懂,什麼事情也不懂,什麼也沒有。人家住套房,我住這破破的房子。語言還得從頭學起,要不是佐佐木幫我,幾次都要鬧笑話了呢!」
我一怔。之前我沒有聽說過她有這麼困難。也許是我只知道給予,給予吧。也許是覺得她已經夠幸運了,沒有關注吧。也許是因為,那些困難很快有佐佐木給她解決了,又因為是佐佐木,她沒好意思回來說。但是即使你受到再大的困難,這就是理由嗎?我受的比你多得多呢!我當初比你受更大的磨難呢!你小孩一個,這算什麼磨難?她仍繼續道:
「你們這麼有本事,你們幫我呀!」
我叫:「那好,那我把你送回去,你不接觸,就不會再有困難了!要窮一起窮!」
她道:「憑什麼呀?憑什麼人家能的,我就不能呀?憑什麼我就該回去?」
水仙嫂道:「嚇,你是中國人呀!你爸爸是中國人,你是他生的!」
「他是中國人,就他自己當中國人好了,為什麼生我?既然你自己過得不好,為什麼還要生我,讓我也過得不好?為什麼要生我?當初生我?又沒跟我商量!」
她居然這麼說!這就是大猛講的九十年代教育結出的惡果吧。或者是佐佐木給她的影響?對,日本年輕人會有這思想。其實他們一代,無論中國還是日本,都這種思想!好吃懶做。她怪我把她生在中國?她嫌我窮,嫌我沒本事。我說:「好,我現在也把你辦到國外來了,就當我當初沒生你得了,我生的是一條狗,忘恩負義的狗!我是自作自受!你不認我這個父親,我還巴不得沒你這女兒呢!從此咱們一刀兩斷,你不是我女兒,我也不是你爸。你走!」
女兒真的起來走。她居然越加猖狂了。這女兒,哪裡是我的女兒?她沒吃沒喝,腿骨還這麼硬。都怪小時候給她吃太好了。如今捏不死她了。捏不死她,她就要走。她走了,就要給人操。她是自己送去給人操。操,操!不行!我又抓住她,抽她,劈頭蓋臉。「你想走了?有這麼輕鬆的事?」我叫,把她一摔角落。
「別沒有媒婆自己爬上轎,沒有跑房奶自己進洞房!」我叫。
女兒愣住了,瞧著我。她好像不認識我。
02
對女人的性慾,我們歷來視為洪水猛獸。
傳說女人那個洞是個無底洞。一個女人接受七個八個男人才會滿足。這是多麼可怕!假如這女人是別人,也就算了,蔑視地搖搖頭,或者置之笑談。但是如果這女人是跟自己相關的,比如妻子,當然也包括女兒,那就沒那麼輕鬆了。妻子沒有性慾,丈夫自然不喜歡;但有性慾,又讓丈夫受不了。對自己的女人,男人抱著很矛盾的心理。
也許主要是因為自己不行。表面上看是忌諱,其實是懼怕。所以我一直喜歡那種溫柔的女子,順從的,甚至單純的,不知性事的,總之是好支配的。妻子當初就是這樣的女人。記得最初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她總是蒙著臉,只顧躲閃。因為顧了躲閃,也就不可能注意別的了。我不行,她也沒察覺,還以為我體恤她,放過她了。這要是在有性經驗的女人,是不可能的,她很快就會明白的。所以男人都喜歡處女。
來日本後,有機會看到許多西方女人,總是不喜歡,而覺得日本女人好。西方女人塊頭大,咄咄逼人,他們慾壑難填,主動,會提要求。而男人必須滿足她們的要求,就很累了。因此男人把這種女人叫做「蕩婦」,規訓女人們不要當蕩婦。即使想,也不敢提出,這樣男人就逍遙自在了。
中國男人,用極其惡毒的語言來罵女人。比如作為「國罵」的「操」。操,其實不只是我「操」你,還有你「欠操」意味,你賤。現在想起來,有許多辱女的漢語成語,或者格言。「婦人之見」,「婦人之仁」,「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毒蛇口中刺,黃蜂尾上針,兩般皆不毒,最毒婦人心」,「頭髮長見識短」。我讀大學時,讀周立波的《山鄉巨變》,裡面也有:「婦道人家,跳起腳,撒不得三尺高的尿。」當時還稀奇得把它記在塑料皮筆記本上。
男人喜歡拿女人取笑。作踐一個男人,就說他像女人。懲罰一個男人,莫過於將她變成女人。把割除男人的生殖器稱為「閹割」,其貶低的含義十分明顯。還有將之稱為「去勢」的,明顯把男性生殖器跟「勢」聯繫在一起。女人弱,女人賤,只能被操。你服從了,就可以安撫你一下,說你「三從四德」、「舉案齊眉」、「夫唱婦隨」。假如不從,膽敢越出雷池一步,那就是說是「****」,對你口誅筆伐。乃自危言聳聽,所謂「萬惡淫為首」、「女人是禍水」、「紅顏禍國」。甚至連受害的女人都不可饒恕,「慢藏誨盜,冶容誨淫」,「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談論起某某被強姦的女人,男人們總是帶著不信,甚至說:「一切的強姦都是順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