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 第34章 第三部 (1)
    01

    我承認我暴力。但這是他們惹的。

    雖然佐佐木沒有動我一根手指頭,沒有反抗,但是他的不反抗是建立在他們強大這基礎上的。他的矜持,他的修養,他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都顯示著他的驕傲。他的輕易示弱,恰恰說明他有資本弱。那不是弱,而是沉著,而是驕傲。他已經足夠強大了,可以高高在上,你們怎麼樣,都只是跳樑小丑。這就好像他們參拜靖國神社,無論你們怎樣抗議,他們照參拜不誤。因為你們是弱者,你們對他起不了作用,你不是美國。美國為什麼不抗議,因為它已經把日本收養了;俄羅斯也不在乎,因為它至今仍牢牢佔據著北方四島。你承認不承認戰爭罪行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已經報仇了。你丫要參拜靖國神社,就參拜吧,這只是你的花拳繡腿。而中國呢?我們從來從來沒有報過仇,我們沒有那樣的餘裕。

    佐佐木所以一再敢來,就因為在他眼裡,我並不算什麼。是啊,我算什麼?一個中國人,還是個沒有身份的人,難民!你女兒都不願跟你,要跟我,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我的祖先欺侮了你們女人,你們女人至今還繼續要跟我。用強權取得的權力是永恆的,這讓我們永遠直不起腰桿子。我們只能反抗。所以反抗,就因為你是弱者。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強者征服弱者,使用暴力。弱者反抗強者,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弱民族的暴力恰是產生於抵抗外族強暴之中。除了以暴抗暴,別無選擇。因為弱,我們還必須施以加倍的強暴。這種強暴讓我們成了暴力狂,我們對此沒有察覺。即使察覺了,也認為是完全必要的。為了抵禦外族,我們還認可對內實行強權,把本民族組織起來。為了這目標,不惜採取鎮壓,甚至屠殺。

    而且屠殺的規模和殘暴的程度,甚至超過了外族。現在想來,我對女兒的暴力,一點也不差於當年的日本兵。我打她。「跟打鬼子似的!」水仙嫂說。

    跟打鬼子似的又怎樣?我就是打。可是她蜷起身子,背對著我。我用手打,對她起不了什麼作用。她已經有策略了。她這麼大的身體,我搬不動她。這個身體是為佐佐木準備的,為佐佐木奉獻的佳餚。我用腳踢。我一邊踢,一邊罵:

    「操!操!」

    大家笑了起來。我才意識到。「你索性強姦了她!」他們說。

    這些流氓!

    要不是因為是我的女兒,我真會用最惡毒的手法:強姦!看你還賤!讓你賤!因為她是我的女兒,我只能採取打的方式。這個冤家,誰讓她是我的女兒呢!

    我發現,女兒仍然試圖用電腦跟佐佐木聯繫。她賊心不死。管住了她的身體,卻管不住她的心。心靈的出走是更嚴重的出走,心靈的背叛是更大的背叛。我恨我為什麼要給她買電腦。我不讓她開電腦,她說,我又沒有上網。我說,不上網也不行!她說,電腦不開會壞。我說:壞就壞!她狡猾,欺負我不懂得電腦,我對電腦一竅不通。「會爆炸!」她居然說。你小小年紀,想騙我,你還太嫩了。我道:

    「就讓它爆炸!」

    我索性把電腦砸了。砸的是顯示屏。我以為跟電視一樣,這最重要。顯示屏碎了。女兒嗷地慘叫一聲,撲過來,好像她的命被奪走了。沒有了電腦,她就再沒機會跟佐佐木聯繫了。

    她哭得很慘。她開始絕食了。這難住了我,嘴巴長在她身上。起初我還企圖灌她,我的力氣能撬開它的嘴。但是她吐了出來。

    我只得給她灌水,灌糖水。她手來打。我顧了她右邊手,就顧不了她右邊手。顧了她兩手,就騰不出手來拿湯匙了。我就騎到她脖子上去,對著她,把她的手卡在我身後。她掀身掙扎,我牢牢坐下,她的脖子也不能動了。但是她堅持閉著嘴。掰開嘴唇,牙齒緊鎖著。我就去捏她鼻子,這樣她嘴巴就不得不張開了。這是她小時讓她吃藥常用的辦法。還怕治不服你了?有時候我奇怪,父母對子女經常採用警察的酷刑,那麼自然而然,總是有辦法。我們祖先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治人手段,無論你多刁,都有辦法對付。不怕死的,凌遲;不怕痛的,抽筋;是男人,閹割;是女人,幽閉;要面子的,脫光屁股杖笞,當然還有戴高帽掛牌子遊街;還有小治小懲罰的拿夾子夾在對方眼皮上……女兒嗆了。嗆一嗆,就也吞下去了。

    所有這些殘忍,幾乎都被認為具有合理性。要麼是為了社會好,為了矯正人類錯誤,要麼是為了個人好,比如法律懲罰罪犯,革命者懲罰反革命,主懲罰迷途的羔羊,主人懲罰僕人,父親懲罰孩子,教師懲罰學生……即使消滅你的身體,也是為了保存你的靈魂,能夠真正保存你。殘忍的理由是出於正義或者愛。迫害者相信自己是在行善、救人和救世,惡魔聲稱他們是出於大愛才不得已施虐,為的是拯救你,讓你靈魂開竅。他們這樣聲稱時,並沒有說謊,他們真的相信自己是救星,是天使,並且打算為崇高的事業獻出一切。

    我甚至可以放棄自己的私心——不允許女兒離我而去。只是她要跟佐佐木,是犯了別的天條。這個天條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也許就是,中國人無論如何不能愛日本人?

    當我相信這是一個天條時,我的行為更加堅定果敢。我凶狠地懲罰她。整座樓搞得像受刑場一樣。王國民說:「人家不知道的,以為是開了家S\M店呢!」

    我知道什麼是S\M店,我從雜誌上看到過的,東京有好幾家。把女人綁起來,倒吊著,鞭打,用燭油澆……有一次,我真的抽出自己的皮帶,抽她。

    雖然嗆得很厲害,但是每一次,她都不得不把糖水吞下去。鼻孔一捏,她就得用嘴呼吸,糖水就趁機灌了進去。她於是開始不開口,屏住氣,好像寧可憋過去,死掉。但是她不能,人不能自己把自己憋死。她於是轉換了戰術,開了口,但把牙齒咬住。我就用湯匙柄翹。但是她鎖得緊緊的。我用勁,一滑,扎到她的牙齦,血流了出來。我只能作罷,畢竟是我的骨肉。

    好吧,你就餓吧!你從來養尊處優,有吃有穿,你當然不餓。到你真餓的時候,就會想吃了。我不相信她真會挺得住。但她還真挺下來了,兩天了,就是不吃。她整個瘦成不像人了。

    她終於撐不住了,垮下了,好像要死了。我心疼。但是又能怎麼辦?讓了她,是絕對不能的!這是原則。就是讓她死,也不能讓她見佐佐木。

    死就死吧!總比活著讓人糟蹋丟人現眼的好。我真的希望她死。我掐她脖子,她嗷嗷叫。

    我倒下了,精疲力竭,喘著氣,更像被打敗了似的。我想起當初造這個身體時,也是這樣,倒在床上喘氣。這是我的宿命,我的劫。

    可是她沒有死。她還活著,活著抗拒著我。這是心理的抗拒,最沒辦法。不像小時候,一打,一壓,就解決了。即使我能夠通過灌糖水延續她的生命,但是她活著的腦子裡,仍然想著那個佐佐木。即使關在家裡,她的心仍然跟佐佐木在一起。精神出走比肉體出走更可怕。但是對我,還是肉體直觀。當我想到女兒被人按著操,我就無論如何受不了。但是她並不是只是精神活著,肉體還活著。也許正因為她肉體要活,她的精神才一直支撐著。她的精神支撐著她的身體。說不定哪一天,這個身體就會再次出走,在我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腿長在她身上,我無能為力。

    我感覺極度的無力。幾乎所有的父親都會有這種無能為力的時候。孩子長大了,父親卻老了,威風不再了,於是局面顛倒過來了。我老家的遠房叔叔,在他老了後,就經常被我的堂哥們啐:

    「囉嗦什麼!死一邊去!」

    王國民說他不依父親的管,大概也是這種情形吧。所有的父母都會遇到這種情形,他們中想得開的,就說:

    「反正孩子他自己能做清楚,他有本事,不管也罷了。」

    或者想:生兒不如生狗,隨他們去吧。可是如果生的是女兒,怎麼能隨她去?男的即使去偷去搶,去殺人放火,去強姦,也只是蹲監獄殺頭。女的卻是被強姦,被糟蹋。即使是願意,也是跟男的鬼混。女人跟男人鬼混,和男人跟女人鬼混,是完全不一樣的。男流氓和女流氓是不一樣的,男的叫壞,女的叫賤。男的是流氓,女的是破鞋。男流氓的父親還可以說:我的兒子本事!而作為女流氓的父親則什麼臉也沒有,人家只會說:

    「這個人的女兒給人糟蹋啦!」

    但是我沒有辦法看住她。我一個人,沒有人幫我。平時人家都自己的事顧不過來。這就是在外面的問題,孤立無援。王國民倒願意,但這勿寧是讓狼看羊。

    我忽然想:乾脆送她回去!她已經這麼久沒上學了,下次簽證,已很難有足夠的出勤率。她實際上再也無法簽證了。這些日子渾渾噩噩,只顧著管住她,不想已經那她推到了黑暗。想到這,我很心痛。我自己就是「黑」的,我深知「黑」了沒有出路。本來還對她寄予期望。全完了。既然這樣了,就死心回去吧!

    我沒有身份,要回國,需要去入國管理局投案自首。他們都是這麼做的。因為是投案,對方不會把你拘禁起來,只給你定個期限,你自己買機票回去。這樣我就可以拉女兒回去了。我給妻子掛電話。妻子很吃驚。我說,日本沒什麼好呆的。

    妻子問:「不是挺好的嗎?」

    「好什麼好!」我應。

    妻子說:「咦,不是你自己說的嗎?日本多麼多麼好!」

    我確實說過。「那是過去!」我說。

    妻子笑了,道:「生意做不來,咱們就不做,來日方長。」

    她以為是因我做生意失敗了。我道:「還做什麼生意!」

    妻子道:「你呀,別耍小孩子脾氣了!」

    我耍小孩脾氣?我還成了小孩了?我叫:「誰耍小孩脾氣了?你知道什麼?」

    妻子問:「發生了什麼事了?」

    「沒有……」我支吾。我不知道怎麼跟她說。把女兒和佐佐木的事說一遍?想起他們的事,那簡直是展示。我只能說:「現在誰還把日本客當一回事?國內賺錢比外面容易多啦!中國是世界上賺錢最有機遇的國家。」

    妻子道:「說是這麼說,可那是有權有勢的人,咱們老百姓,哪有那好運?你不知道,現在中國,混得好的更好,差的都沒活路了。你問問大猛,這邊做點事有多難!」

    我道:「有錢,難什麼?那些當官的有什麼了不起?我就不信他們不要錢,他們做了半天,還不是為了錢?」

    妻子道:「可是畢竟外面的路子斷了,怎麼做外貿?」

    「你以為做外貿生意就是最好?」我叫,「別囉嗦了!」

    妻子愣了半晌,道:「那你回來,你也在外面這麼久了,也好,可女媧她怎麼辦?」

    「也回去。」我說。

    「可她才剛出去呢!」妻子叫。

    「就是因為她才回去!」我甕甕說。

    「她怎麼了?」妻子不安地問。

    「還能怎麼了!」我說。

    「到底怎麼了?上次電話裡,你們就吵吵鬧鬧。就你們住一起的那些人?你不是說要搬走嗎?」

    「哪有那麼簡單!」我說。

    「那又是怎麼了?」

    「這裡全是黑社會!」我叫。妻子愣。「這裡全社會都是黑社會,」我又說,「跟中國人有什麼關係?日本是什麼社會?資本主義!」

    我開始討厭資本主義了。妻子無言了。她是個沒知識的女人。以前說社會主義多不好,資本主義多好,也都是我說給她聽的,現在又說資本主義不好,我在外面,當然也有發言權。妻子愣了半晌,說:「現在國內也很亂……」

    我一愣。我知道國內很亂,外面常有報道。憑心論,日本社會還是很安定的。治安案件,大多是中國人搞的。但是再安定,也是日本,不是中國。為什麼偏偏不是中國!

    關鍵就在於為什麼不是中國?自己為什麼不搞好?內因,外因。內因才是關鍵。即使在日本這裡,有佐佐木,但如果你自己把持得住,他能拿你怎樣?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關鍵還是把她管住。可是怎麼能把她管住?即使能把她關住,她仍然不吃不喝。我忽然想:我就再掐她脖子,一掐,她也會張開口的。吊死鬼都是伸著舌頭的,這並不只因為要透氣,還因為咽喉結構。我試了試自己,果然。我真想就此死過去。

    我恰她。可是這時,電話響了。是妻子的。我掐掉。她又掛。我又掐。又響。我丟下女兒,拿起電話,轉外面去。電話裡妻子問:「你們真的要回來?」

    不是跟你說了嗎?還問什麼!

    「女媧大學還沒讀上呢!」

    「我來養她!」我叫。

    「你能養她?養她一輩子?就憑你那些錢?現在國內東西多貴,你知道嗎?十年前的富翁,現在很多都已經是窮人了。」

    這未來的事,怎麼想得過來?眼前的問題都沒解決呢!大不了我再去幹,我還能幹!把我幹死,也總比在這擔驚受怕強,只要她老老實實……

    可能是我的喊叫,女兒聽出了對方是誰,她奔出來,叫:「我要跟媽媽說!」

    我連忙把電話掐了。

    也許妻子也聽到了女兒聲音,她又打過來了,說:「女媧到底怎麼了?叫她!」

    我不叫。我知道,她們一接頭,事情就複雜了。可是女兒一定要接電話。我把她搡開。她跌倒了。妻子一定聽到了,她叫:

    「你不要打孩子……」

    這是她歷來的話,我一管孩子,她就叫「不要打孩子」。她又說:「你這人就是這樣!從女兒小時起就這樣,跟女兒有仇似的,好像階級敵人……」

    我應:「正因為這樣,她才沒早早走上邪路!我一走,這些年到你手上就完了。所以才有了今天,才會到這地步!」

    「什麼到這地步?」妻子不安問。

    「你知道什麼?你知道她幹了什麼?」我叫。

    「她幹了什麼了?」妻子問,「哦,還不就是那些調皮鬼……」

    「什麼調皮?她,她,她跟日本人!」我索性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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