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歸,兩年很快就消費過去了。時間真是一件奇怪的東西,它可以使很多紛紛揚揚的景象恢復常態,也可以醫治無數人內心的傷痛。
不知道你注意了沒有,有時有些驚心動魄、千曲百折的故事似乎已經要落下帷幕,卻只是這個故事的開始。其實你並不想拍案驚奇,常常是簡單的故事更能發人深思,寓言多半是深刻的。可是這種情況的確存在,或許因為太過離奇只能讓人們停留在故事的表面,這是讓人感到悲哀但又無奈的事。
東澤國際走私案的事已經不大被人們提起,這個冠之以好幾個「最」字的案子好像很快就被後來者刷新了。如果以這個速度奪奧運金牌,國人得揚眉吐氣成什麼樣子?!事實證明,一審被判處死刑的人上訴全是白忙,很快他們就跟杜黨生一塊伏法了,假如有墳的話,墳包上也該長出了茵茵的綠草。
莫眉和彭樹兩個人過著相濡以沫的日子,他們就住在莫眉的小屋裡,與世隔絕,因為這裡要比彭樹的住所僻靜很多。他們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尤其是彭樹,他已經完全進入了隱居的狀態。只是不知是什麼原因,他們始終沒有登記結婚,大概是共同度過風雨的人就真的不在乎那一道手續了。
大黃和來福被一併送到了愛心驛站。
生活本身是沒有色彩、淡而無味的,尤其他們被那麼沉重的陰影所籠罩。但是在精神上,他們是彼此依存的惟一,有時莫眉會想,他們在一起的代價實在太大了,上帝是不是非要看到他們窮途末路,才肯讓他們找到自己的另一半?!
那些浪漫的東西早已煙消雲散,剩下的是漁夫農婦般交往的方式。有一次彭樹去圖書館查資料,回來得晚了,濃濃的夜色中,藉著路燈的微光,遠遠的他就看見徘徊在路口的莫眉。可是見到他時,她卻沒有埋怨一句,只說,我們回去吧。
他們過著無慾無求、相依為命的日子。
一天,莫眉正在辦公室為一個要暫時出國的客人辦理寵物寄托手續,在做常規登記時,她突然聽到了來福奇怪的叫聲,她可以分辨許多狗的叫聲,這一點也不奇怪。問題是來福的叫聲幾近淒然和哀求,她跑出了辦公室,循聲望去,只見來福在驛站的大門口,對著一個遠去的背影聲嘶力竭地狂吠。
那背影已十分遙遠,後來上了一輛計程車。
莫眉像被電擊了一樣,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因為從背影上望過去,這個人實在太像彭卓童了。
她當然不會相信人能死而復生,但是來福應該是不會認錯人的。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她,接下來的日子,可以說她是在跟來福一塊等待。來福經常獨自在驛站門口徘徊或靜望,儘管每一天的結局都是失望和落寞,但它仍耐著性子,望著空無一人的遠方。來福反常的舉動,令莫眉不得不去深思,這個人到底是誰呢?她希望這個人能再一次來到愛心驛站。
可是,來福等待的人再也沒有出現。
一個陰雨、潮濕的下午,天色比正常時的光線要昏暗一些,法國某保護動物基金會的首席代表在翻譯和若干隨從的陪同下,來到愛心驛站視察。站裡的人幾乎全部在院子裡,介紹和講解各類問題,彼此如遇知音,交流得極其友好和深切。
誰也不會想到,慘劇在這一刻發生了。一陣涼風徐徐,法方代表豎起風衣的領子,但他風衣的衣角仍舊隨風飄起,內裡和衣領背面的方格布,是英國波伯瑞聞名於世、最為經典的圖案。僅僅是這個不經意的動作,僅僅是幾個咖啡和黑色交織的格子,不知這是否引發了來福極為痛心的聯想,它突然狂奔而來,向法方代表猛撲過去,一通撕扯、亂咬……
人們百思不得其解,來福為什麼要毫無因由地咬站裡的貴客?!它淪為一條瘋狗。
它被關了起來,和「阿扁」、「秀蓮」在一塊。籠外掛著木牌:不適宜領養。
法方代表住進了醫院急救室,他的律師多次來到愛心驛站,來福成為被告,作為連帶關係,愛心驛站成為第二被告。
大概這是一個涉外的案子,所以沒有曠日持久地拖下去,判決很快下來了,愛心驛站要為受害者提供賠償,來福則是將被處死。
站裡沒有人對它的死惋惜,因為它咎由自取。就連彭樹對這件事也沒有流露出太過悲傷的情感,可能是他失去的親人太多,一條品種高貴的狗也只是狗而已,已經不能在他麻木的內心激起波瀾。
莫眉來到來福的面前,在籠子旁邊席地而坐,她看著來福的眼睛,她也不能理解,來福為什麼會有這種舉動?
來福再也不是一條從容而高貴的狗,它神情暴躁,眼露凶光,在籠子裡也顯得焦慮不安。只是在莫眉特有的目光下,它才停止了超短距離的踱步,籠子能有多大呢?它的踱步像是在首尾相接地繞圈子。
它終於安靜下來,以同樣哀傷的目光回望著莫眉,彷彿已經知道死期並不遙遠。他們在沉默中交流著。
這時莫眉的記憶開始了迅速地閃回,她想起了法方代表的那件風衣,這經典的格子她見過的,來福和卓童曾經有一套情侶衫!
這想法讓她感到五雷轟頂,如果彭卓童還活在這個世上,那就說明億億死於謀殺!
很長時間,她停止了呼吸。在正常情況下,人是感覺不到心臟在跳動的,但此時,她覺得它怦怦作響,幾乎從胸口噴薄欲出。
無數的疑點在她的腦海裡盤旋,為什麼她沒有見到彭卓童的屍體?為什麼卓童出了這麼大的事,他的那個叫凌曉丹的女朋友卻沒有露面?杜黨生也是一個單身母親,怎麼可能在突如其來的痛苦面前,跟她說什麼我很抱歉?!假如是發生意外,有什麼可抱歉的?!抱歉是什麼意思?!神秘的來訪者如果不是彭卓童,來福怎麼會誤認為自己被遺棄而變性?!而以卓童的性格來分析,他是不可能忘記來福的,這或許是他浮出水面的惟一的原因?!
她那顆傷痕纍纍的心被這些問題撕咬著,下班回家以後,她給彭樹做了飯,自己卻一口也沒吃。彭樹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她說:「沒什麼,我有點不舒服。」然後就早早地睡下了。
當然她並沒有睡,也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億億的音容笑貌便清晰地出現在她的眼前,淚水再一次奔湧而出,打濕了枕巾。
這樣想一陣哭一陣,哭一陣想一陣,直到半夜三更,她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億億再一次來到她的面前,她對她說:我走的時候很孤單,我想你,也想卓童。
莫眉霍地一下從床上坐起,衝著身邊熟睡的彭樹神經質地大叫:「你告訴我!你老老實實告訴我!」驚醒的彭樹嚇壞了,他一睜開眼睛,看見的情形是莫眉跪在床上,零亂的頭髮披落下來,有幾綹頭髮擋住了她的臉,但他仍可看到她眼中的淚光。
「你怎麼了?!你讓我告訴你什麼?!」
「你告訴我!」莫眉一把抓住彭樹的胳膊,就像精神病人那樣兩眼發直地盯著他,幾乎令彭樹不寒而慄,她態度卻異常詭秘地說:「是不是彭卓童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你們都在騙我!騙我!!」
她的喊聲因夜闌人靜而顯得很響亮,彭樹下意識地摀住她的嘴,順勢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他輕聲地安慰她:「莫眉,你做夢了,僅僅是做夢而已。沒事的,有我在這裡……」她伏在他的身上喘息,也彷彿是在夢魘中醒來。
她喃喃自語地說道:「我很害怕,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
「我們永遠都會在一起。」他說,那時他毫不懷疑這一點。
誰會相信她呢?手上沒有任何證據,只有一個神神叨叨的故事。這個世界上的故事太多了,連現實都懶得關心的人們,怎麼可能對一個故事感興趣?何況這個故事發生在兩年前。
來福被處死了,它的劣跡被登在報紙的社會新聞裡,教育養狗的人士管好自家的寵物,否則來福就是它們的下場。相信彭卓童再也不會到愛心驛站這塊傷心地來了,莫眉心想,不但不會有線索,就連希望也沒有了。
一天,讓莫眉感到非常意外,劇虎到愛心驛站來了,跟他一塊來的是一個女名模,他們顯然是一對戀人,而且看上去很般配。女名模要把一隻吉娃娃品種的狗寄存在驛站,劇虎解釋說,是因為他們要一塊去內地巡迴演出,時間比較長,家裡人也不願意再幫忙了,想來想去,只好送到這裡來。即使花點錢,只要不求人就好。
見到劇虎,莫眉自然會想到億億,如果她還活著,也會像劇虎一樣,長大了兩歲,成熟了許多。她臉上的蒼老讓劇虎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他沒頭沒腦地說:「我很難過,真的很難過。」莫眉拍了拍他的手臂,一聲不響地離去了。
劇虎知趣地沒有再來打擾她,莫眉來到院子裡,坐在她無數次坐過的石凳上,大黃跑過來,靜臥在她的腳邊。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並不是億億一定要留在劇虎的身邊,但不可否認的是,她首先向金錢妥協了,她被彭卓童的財富,被他的神通廣大迷惑得失去了方向,後來的事實證明,彭卓童的財源只不過是有一個當海關關長的母親,這在當時並不是一件很難弄清的事,可她完全不予理會,她更願意相信她看到的實實在在的錢。很快她就知道了他的底細,可還是編織了許多光環罩在他的頭上。她應該規勸女兒不要相信那些沒有根基的榮華富貴,可是錢,很多很多的錢,讓她反過來為女兒慶幸。她是一個多麼不稱職的母親,如果彭卓童害死了女兒,那她也是兇手之一。
為此,她痛恨自己,並且在心底發誓要讓女兒的靈魂安息。
也就是在這一刻,她多麼希望有人接過她身上一半的擔子,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失去了女兒的單身母親而已,怎麼可能像西片中的孤膽英雄那樣回天有力?!可是,誰會相信她呢?如果她去報案,人家一定認為她是瘋子,而她身邊最親近的人,也不可能相信她的一個推斷。有時她看見彭樹突然停下手頭的工作,發呆,長久地發呆,有時她掃地,會陡然發現三個孩子的照片前放著一隻白色信紙折成的千紙鶴。可他再也不跟她訴說心靈的痛苦,生怕觸動了她本來已十分脆弱的神經。她相信彭樹並不知道彭卓童還活著,而且她的堅持只會帶給他更大的痛苦。
沒有人能幫她,要麼大海撈針,要麼沉疑心海。
她決定從杜黨生著手,想辦法找到所有寫杜黨生的報道,因為當時她的死轟動一時,生前死後都被記者仔細地剖析過。她希望能夠在文章裡發現點什麼,但她來回讀了這些文章,似乎並沒有蛛絲馬跡,文章裡提到一個湘姨還住在老人院,她決定去走訪一下,或許能有意外的發現?
莫眉沒有見到湘姨,老人院說,湘姨在半年前去世了,死後她的賬戶上還有一筆數目可觀的錢,是杜黨生進去之前為她存上的,這是親生女兒也難想到做到的事情,他們至今也不相信杜黨生是個貪官。
每一天都是在苦思冥想中度過的,她想起了撈仔,她曾經坐過他開的車。他是杜黨生的司機,最瞭解杜的行蹤,又跟彭卓童保持著比較密切的關係,有些事是很難瞞過他的。
海關的門衛說,兩年前的事他也栽進去了,雖然沒在媒體上露臉,也判了十二年。
莫眉去了監獄,撈仔出來見她,剃著青皮。
她一向認為人的第一反應是最真實、最直接的。所以她說:「我想來瞭解一下彭卓童的情況。」
「他不是死了嗎?」
「前些天我看見他了。」
「神經病。」撈仔站了起來,他不想跟她囉嗦,而且他的反應無懈可擊。
她也無話可說,提起放在地上的一袋食品遞了過去。
撈仔接過食品,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一些:「你是在夢裡見到他的?兩年了,去給他們倆做一場法事,光孝寺比較好,他們安寧,你也安寧。」
一天,她翻億億的遺物,有一本名片簿,她又仔細看了一遍,其中有一張凌曉丹的名片,這令她如夢初醒,她沒有想到的恰恰是一個最重要的人。為了不發生意外,她決定請人跟蹤她,反正現在有的是追查地下情人、包二奶的不忠丈夫的確鑿證據的民事事務所。只要彭卓童還活著,能夠對他提供幫助的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凌曉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