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卓晴在看守所裡三天不吃不喝,被管教架著去醫務室打點滴,她不肯配合,自己往外拔針頭,醫生只好把她的手用繃帶綁在輸液床上,還讓一名管教守在旁邊,這才打進了兩瓶葡萄糖鹽水。
她瘦得更厲害了,兩隻眼睛像小燈籠似的,臉色和唇色都極其黯淡,整個人像在沙漠中苦旅而又迷失了方向一樣。
她和寇奮翔一塊被請了進來,審訊時,她處處為冉洞庭開脫,把許多責任攬在萬順公司,而萬順公司又是寇奮翔的法人代表,意圖是顯而易見的。
可是冉洞庭又怎麼可能是行俠仗義之人?一「雙規」,他已經是三魂丟了七魄,馬上就竹筒倒豆子,什麼都往外說,而且說來說去,問題全在那一對母女,她們叫他幹這幹那,夾在中間皆因無奈。
專案組的人說,我們做過調查,據說杜黨生是你的恩人,而彭卓晴又是你的戀人,事實恐怕不像你說的那樣。冉洞庭說,組織上是培養過我,這跟杜黨生並沒有直接的關係,而她當一把手以後,大搞一言堂,專橫跋扈,什麼事都是她一個人說了算!單位裡好多人見了她都嚇得躲著走,她這樣的鐵腕不發話,我有幾個膽子敢擅自行事?!至於說到彭卓晴,說難聽一點她就是第三者,她明明知道我有老婆,死乞白賴地纏著我,不要說愛,我從來就沒喜歡過她,她做人囂張得很,又貪得無厭,這種人有什麼可愛的?!我的家庭生活的確不幸福,但我就是離了婚也不會跟她結婚。我只是礙於她母親的面子,也不想太傷她的自尊心,這樣就做了一些違心的事。我想誰處在我的位置上都會覺得很難辦的,我也請求專案組的同志體諒我的難處。
反而是寇奮翔的認罪態度比較好,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他完全可以把責任推到彭卓晴身上,也合情合理,可他說杜黨生是在他們家最困難的時候伸出了援助之手,就因為她跟他父親曾在孤兒院一起長大,杜阿姨是個很念舊的人,搞通關公司是為了讓他和他們家不僅不再窘迫,而且能過上好日子,而這期間她從來沒拿過萬順公司的一分錢,還無數次地打電話給他,叫他遵紀守法,收點服務費而已,就像商務考察一條龍,出國留學一條龍那樣,因為你們比較熟悉海關繁瑣的業務。
他還說他一直很喜歡彭卓晴,他覺得她的許多行為是因為單親家庭帶給她的心靈上的自卑和沒有安全感所致,決不僅僅是「發錢寒」那麼簡單。他希望專案組不要把她一棍子打死。
專案組的人說,你的命未必保得住,這件事太大了,你還管別人?!
寇奮翔說,可能是因為愛吧,我愛卓晴,也愛她的母親。
彭卓晴不配合,許多事就不可能真相大白,而且只對冉洞庭有利,量刑畢竟是重證據的,絲毫不講情面。對於卓晴的執迷不悟,專案組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他們說,你不要再為冉洞庭開脫了,他是怎麼交代的,絕對超乎你的想像。卓晴冷笑一聲,把眼光移向窗外,這種離間的手法,她在電影電視上看得太多了。
迫於無奈,專案組的人只好把冉洞庭和寇奮翔兩個人的審訊錄音放給她聽。
這之後彭卓晴便不吃飯,情緒低落到極點。
這時的彭樹,也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再也承受不住生活給他的打擊了。
當他得知前妻和女兒被捕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他想,是不是搞錯了,她們好好的,怎麼就給抓進去了呢?他相信她們很快就會沒事,但得到的消息不僅不是沒事,反而說她們犯了死罪,彭樹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也難怪他著急,彭樹是一介書生,平日裡萬事不理只埋頭他的工作,不要說看守所,就是連公安局他都不知道在哪條路上,門朝哪邊開,同時他也深信他不需要知道這些,因為一輩子都不可能跟他們打交道。現在前妻和女兒出了這麼大的事,他真是萬念俱灰,一點主意也沒了。
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茶飯不思,愁眉不展。莫眉每天給他熬點粥、煲點湯送過來,費盡口舌讓他吃一點,然後就陪在他身邊枯坐。
她還托人去探聽消息,所托之人眾口一詞地說,這是中央直接派人抓的案子,誰敢問啊?!不是找死嗎!所以打聽了一圈,什麼消息也沒有,人關在哪裡也不知道。報紙上倒是發了一個通稿,所有的報紙上的文章幾乎一模一樣,標題是《東澤國際案:大走私必有大腐敗》,文章說,這是一起涉案金額特別巨大、案情極為複雜、危害極其嚴重的走私犯罪案件。首批二十五起案件涉及八十四人將一審公開宣判。杜黨生的名字和W市市委書記、副市長的名字赫然打頭,黑體字有銅錢那麼大。
情形將會怎樣不言自明。
一天晚上,窗外是淒風苦雨,莫眉陪在彭樹的床前直到深夜。
彭樹在沉默了很久之後,突然開口說話了,他說道:「莫眉,我不是一個堅強的人,我的內心其實是非常軟弱和孤獨的,我就是這樣活下來,也是行屍走肉,你又何必跟一個廢人在一起呢?愛情比天還大,但是比生命小,他們一個個地走了,特別是我的兒子,我的女兒,就算是我的前妻,我雖然跟她已經沒有感情,但她是我的孩子的母親,我無論如何不可能對她的死無動於衷。每每想到這一切,我還怎麼活下去呢?!看在我們好過一場的份兒上,我請求你幫我買一瓶安眠藥……」
莫眉其實並沒有完全從失去女兒的痛苦中走出來,這種傷痛將伴隨她慘淡的後半生。可是彭樹又要承擔新的痛苦,而且顯然他已經受不起這接二連三的巨大打擊,這不能不使她變得堅強起來,既然她愛他,既然她是女人,既然她曾經是一個母親,她就得打開自己博大無垠的心扉,先收拾起殘酷的喪女之疼,幫助他走過這人生的大災大難。
她說:「你不能這麼做。我當時也不想活下去了,可是你說,我還有你,就為了你這句話,我決定繼續往前走。現在輪到我對你說,無論你的內心多麼軟弱,多麼孤獨,你還有我,如果你還能把我當成惟一的親人,我請求你,不要離開我。」
彭樹痛苦不堪道:「我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在鄙視我,醫生護士小聲說話,我覺得他們是在議論我,我擺脫不了羞恥感。我們國家是一個要臉面的民族,你叫我還有什麼臉面在別人面前抬起頭來?!」
「我不嫌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生,即便是親人也不能代替。」莫眉異常堅定地說。
彭樹忍不住抱住莫眉失聲痛哭。
在這之後,莫眉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彭樹身邊,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成為彭樹的精神支柱。在莫眉的關心和照料下,他的身體在慢慢恢復。
彭樹出院以後,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到看守所去探望女兒和杜黨生,為了說話方便,他決定不讓莫眉陪同,莫眉只是為她們準備了一些食品和在她想像中用得著的衣物。然而,彭樹去了幾次都沒有見到她們,女兒是因為生病,起不了床,杜黨生是根本不見他。
這天下午,彭樹再一次來到看守所,但女兒的病還是沒好,杜黨生也還是不肯見他。他坐在探視大廳一隅,不知該怎麼辦。
這時他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那個人說他要探視的人是杜黨生,這自然引起了彭樹的關注,他一直盯著這個人,心想或許通過他可以見到杜黨生一面。
他想見她,就因為她是卓童和卓晴的母親,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他能夠理解她這個單身母親的心情。他知道他幫不了她,可他們曾經共同生活過,又有了兒女,現在她面臨一死,恩怨又何足掛齒?他也不知道會對她說什麼。
那個男人同樣被拒絕了,他也是滿臉悵然地站在那裡。
彭樹向他走了過去,主動搭訕道:「你也是來探望杜黨生的?請問你是……」
「我叫寇傑,是她小學的同學。」
寇傑已經來探望過兒子,他這回是專程來看杜黨生的,他也來過幾次,均遭到了拒絕。
「我叫彭樹,是她的前夫。」
「原來是這樣。」
「我們都應該瞭解她,她說過,狼狽的時候不願意見任何人。」彭樹苦笑道。
寇傑主動提議:「找個地方坐坐吧。」看上去他有點想跟人聊聊。
他們乘車離開了看守所所在的那片無比荒涼的地帶,來到市區,隨便找了一個酒吧,看見人不多,便坐了進去。可是真正坐下來,又無話可說,只能是面對面地喝啤酒、抽煙。
彭樹是在卓童過世以後學會抽煙的,那麼一個乾淨人,很短的時間內,渾身煙氣,手指焦黃,與老煙槍沒有任何區別。
至今,寇傑還清楚地記得他與杜黨生的最後一次見面。
那天晚上,杜黨生打他的手機,要求立刻見面,這是絕無僅有的事。他如約來到了一個很不起眼的咖啡館,可是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鐘,杜黨生才匆匆忙忙地趕來。
他對服務員說,要一個檸檬茶,但杜黨生說不,她要了兩杯威士忌,並且笑著對他說,咱們倆還沒有一醉方休過呢!但很明顯,他覺得她的笑容十分勉強,甚至可以說是強顏歡笑,看上去讓人很不好受。
果然,過了一會兒,杜黨生突然對他說:洪爐,我可能要出事。
你會出什麼事?
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所以這麼著急把你約出來。
他還是那句話:你會出什麼事,就連我太太都說,杜關長這個人,一看就知道不會犯經濟上的錯誤,也不會犯作風上的錯誤,至於政治上的錯誤,那就更不會犯了。說完這話,他自己還笑了笑。
杜黨生根本笑不出來,她也沒接他的話,只是說:洪爐,如果我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一定要原諒我,我的確是出於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