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華背後 第27章 第十章 (1)
    看守所的地鋪高出地面大概有兩尺的樣子,鋪著黃色花紋的地板膠,一溜可睡八個人。白天被褥就放在清一色的大型的編織袋裡,一排靠在簡易的物架上,騰出來的地鋪可以在上面安坐或做一些手工勞動;到了晚上,才翻出鋪蓋來睡覺休息。

    除了地鋪之外,就只剩下狹窄的一條過道,房間是直通通的,像一塊刀切豆腐,前門對著後門,後門外有一個十幾平米的小天井,圍牆有兩人多高。平時後門上鎖,節假日放風的時候才打開,可以在外面站一站,看看天。今天是普通的日子,後門緊閉,杜黨生只好在地鋪上靠牆坐著,看著同室的犯人在安裝節日才用得上的小燈泡,它們藏在塑料製成的長滿綠葉的常春籐裡,一串一串地閃發出微弱但不甘心不耀眼的光芒。

    蹲廁沖洗得很乾淨,不像人們傳說中的那樣臭氣熏天,當然沒有門,這裡的一切都是暴露無遺的,叫它監倉很貼切,沒有窗戶,房頂奇高無比,所有小監的上方連通一氣,外接高高在上的走廊,供獄警巡視,通過鐵欄杆,各倉人的表現盡收眼底。

    據說這是一間模範看守所,剛剛裝修完畢,還有供人參觀之功效。杜黨生算是趕上了,否則她將在昏暗和惡臭之中,回想自己那些無數次回想過的事情。

    每一個進來的人都要自報家門,這裡什麼人都有,貪污盜竊的,殺害親夫的,參與制賣假鈔,邪教的輔導員等等。有一個年輕女孩長得還不錯,白白瘦瘦還留著披肩發,她只能永遠坐在床上,因為雙腳戴著重銬,還用大鉚釘鉚在床鋪上,吃飯和上廁所都得別人幫忙,解手就用醫用的扁扁的便盆。她是死刑犯,正在等日子,是因為販毒。

    她並沒有特別的表情,很安靜,有時也裝裝小燈泡。

    這裡的人問杜黨生到底犯了什麼事?杜黨生不說話,自進來之後她就一直不說話,無論是在審訊室還是在監倉,就像吃了啞藥那樣。

    不過沒有人敢欺侮她,大概因為她身上多年積蓄的官氣和那種不怒而威的神情。

    她們猜她是賣假發票的,稍微有點腦子的猜她是女強人攜款潛逃。她在別人心目中也不過如此,杜黨生心想,這真是始料不及。

    事先她知道出了大事,凌向權恐怕是W市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他立刻就告訴了她,叫她要早有準備,而且他也密告了高錦林,使他及時地逃到了國外。這個人的消失是他們的一線生機,而且走前也銷毀了大量的證據。或許不止一個人給高錦林通風報信,因為後來查出的幾乎在同一時間內打給他的電話,有兩個來自大街上的公共電話亭。

    但是當專案組從外地調集的三百多名武裝警察包圍和搜查海關時,杜黨生還是冷汗淋漓,雙膝發軟,臉都嚇白了,這一幕會發生在她的身上,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杜黨生、冉洞庭以及相關的第一批涉案人員二十餘人,被押解到某星級賓館實行「雙規」。儘管是事先做了大量的補救措施,儘管是作為第一把手,杜黨生一開始就採取了不配合的態度,但這都於事無補,因為人心是沒辦法操練的,何況螻蟻尚且惜生命,生死面前無英雄。專案組在海關召開大會時宣佈,所有海關工作人員凡收受賄賂五十萬元以下的不予追究刑事責任,主動坦白交代受賄事實,上交受賄資金,積極揭發問題的視為立功表現,可以減輕量刑標準。

    局面馬上就不是鐵板一塊了,到賓館專案組來反映情況的人可以說是絡繹不絕。

    當然也有很多關鍵人物抱著僥倖心理,同時他們在黨多年,深知引蛇出洞、秋後算賬之手法,為什麼要找上門去送死呢?!

    但這一回中央好像是鐵了心,並不是要做表面文章。隨著暴露的問題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複雜,專案組的隊伍一直在擴充,而且是從全國各地調援,都是素不相識的人,根本不可能說情和走後門。

    兩個月以後,杜黨生被押送到看守所來,接收手續顯得十分漫長,令人痛苦不堪,她必須得排隊等待,不能有一句怨言,因為這不是買豆腐。她被脫光了衣服,在若干女警的面前走進鐵籠一樣的洗浴室,冷水從四面八方向她射來,同時有明顯的消毒水的味道。她身後有一個脫得精光但表情極端無所謂的女人說,我不想洗澡,你們安的是什麼水管,跟刷車似的。女警呵斥她道,廢什麼話!誰不洗你都得洗,你還洗得乾淨嗎?!你不嫌賣淫髒,別人還怕傳染病呢。

    與妓女為伍,這是杜黨生壓根兒就沒想過的,「雙規」畢竟是住賓館,她也是單間,那種感覺和看守所完全不能同日而語。這兒就不同了,是另一個世界,她進來還不到三個小時,內心的自尊大廈已陡然坍塌,成為一片廢墟。

    她濕著頭髮,發到一套深灰色的囚服,左上胸印著兩個白色的大字「一看」,大概是表示她是第一看守所的犯人。接收的全過程就這樣結束了,她甚至想像不出自己穿這樣一身衣服的尊容。

    這時,杜黨生的耳邊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叫聲:「管、教、好!」她嚇了一跳,抬頭望去,只見一個著獄警制服的人匆匆忙忙地通過走廊,根本沒往監倉裡看一眼,但是整個倉裡的女犯全部都訓練有素地原地挺胸背手,大喊一聲。直到咚咚咚的腳步聲遠去,她們又開始干手上的事。

    倉裡還有一部電視機,每晚七點到九點放兩個小時,其餘的時間放的是看守所的條令,開關統一在管教的電腦控制室裡。

    這就是她的餘生?杜黨生想,假如她還有餘生的話,她將在這裡安裝燈泡,高喊管教好,在小天井裡看看灰藍色的天空,對每晚的電視節目渣都不放過。不過比起死來,這還是無比美妙的,不是有人不知犯了什麼罪,律師歷盡艱辛令他從死刑改判死緩,他便大笑了三天三夜嗎?可見活著的魔力。

    她會判死刑嗎?這是每時每刻都在困擾她的問題,只要一閉上眼睛,便佔據了整個腦海。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這都是死罪,而且不會有人關心原因和過程,結果是海關已成為東澤國際的一個部門,豈止是城門失守這麼簡單?!這在封建王朝,估計也是賜死。

    說多錯多,或許她一言不發,還能保住一條命。

    凌向權也關在這座看守所裡,不光是他自己,就連這兒的獄警一時都無法適應他角色的轉換。曾幾何時,他到這裡來檢查工作,哪回不是前呼後擁的,所長是他一手提拔的,更是忙前忙後。現在有的獄警見到他還想立正敬禮,完全是條件反射,雖然所長一直沒有露面,但他還是被帶到單間裡,有小床睡,不用跟殺人犯擠在一張地鋪上,而且他也破例可以不穿囚衣,穿自己的便服而已。

    至今,凌向權還清楚地記得當他收到配合調查東澤國際走私案絕密文件時的情景,上面有領導的批示,譬如「誰來說情,就說我某某某說的,先查他!」「如果我某某某有問題,就從我查起!!」等等,這預示著此案的前景不容樂觀,尤其是他自己,跟高錦林的關係非同小可。凌向權一夜沒睡,反反覆覆想著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

    他也想過潛逃,但這無疑說明他的問題有多大,而且多年在警界服務,他深知東躲西藏、驚弓之鳥的日子根本維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崩潰。

    所以他決定第一時間叫高錦林走掉,這是開脫自己惟一的出路,如果高錦林被捕,後果將不堪設想,他會爆出什麼內幕,真是天知道。然後他多次和杜黨生碰頭,商量如何渡過這次危機,包括可能出現的最糟的情況。

    海關行動的第二天,數百名武裝警察突襲了東澤國際集團公司和它下屬的企業,查封了所有的辦公室、車間,當然還有月亮樓招待所,帶走涉嫌走私和行賄的骨幹職員約一百七十餘人,幸虧莊靜不在其中,高錦林是言而有信的,他早已經把她和她肚子裡的胎兒送到了大西洋彼岸,莊靜到了那邊,還跟凌向權通過電話。

    他和莊靜的事總算是神不知鬼不曉,這才保住後院沒有起火,目前凌夫人和女兒以及律師都在忙著給他寫申訴材料,他們堅信他是無辜的,而他自己也覺得罪不至死。擺在檯面上的給高錦林的走私車開罰沒證的問題,是經過黨委討論通過的,至於打電話通風報信,那也是公安部某位領導的意思。

    不過他的如意算盤打得有點早了,專案組能把他送到看守所來,一定是有道理的。

    就在搜捕東澤國際集團公司的行動中,專案組搜到一本送禮行賄花名冊,裡面將每個受賄收禮的官員的姓名、時間、金額和用途都做了詳細的記錄,涉及的官員有數百人,而凌向權自是榜上有名。再則,他包庇和強行終止的高錦林槍支走私案也浮出水面。

    一位戴眼鏡的律師不遺餘力地往他這兒跑,核對有關事實,他對他說,他的夫人和女兒在有關部門的信訪辦手捧狀紙,大喊冤枉。這情景讓他心裡很不好受,老婆還好說,跟了他一輩子,不說享了什麼大福,至少是沒受過罪,理應與他生死與共,但是他心疼女兒,曉丹是個好孩子,從小到大沒讓他操過心,長大成人以後成為他驕傲的資本,可是現在卻要為他奔走呼號,忍受別人的輕視和白眼,他覺得自己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曉丹。

    律師還說,你女兒對你很有感情,她到我們律師事務所來送經費,出手很大,我們現在是一個班子在為你忙,目標是死緩,但爭取無期。

    凌向權是不會在人前表露感情的,但他還是忍不住歎道:「是我拖累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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