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眉的嗓音低沉,充滿磁性,她毫不費力地唱著,眼角卻泛起淚花。是的,她不僅滿心歡喜,而且心存感激,她感謝上帝為她久旱的心靈送來了細雨。相愛的困難在於可遇不可求。即使她每個早晨都從純白色亞麻窗簾的縫隙裡,望著絲絲縷縷的陽光,即使她每個晚上都深陷在意大利軟皮沙發裡,喝一杯濃烈的紅酒,都無法抹去她心靈的荒蕪,沒有人知道她的痛苦有多大,孤獨有多深。而越是衣食無憂的日子,那種蒼白與空洞的感覺就越是要時時爬上心頭。
彭樹也陶醉在歌聲裡,以往的這種深情遠望,心心相印,只可能出現在他的譯作裡,現在卻海市蜃樓一般地出現在他的眼前,說不清是夢是醒,是幻是真,而他自己也是這夢幻中的一部分。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確信自己已擁有這個世界上最為成熟完美的愛情。
可能是昨晚沒睡好,上午在辦公室,杜黨生覺得注意力很難集中,看文件時不是在一行來回重複,就是一下子漏掉了好幾行,她起身給自己沖了一杯速溶咖啡。
早上梳頭的時候,隨意撩起頭髮,發現裡面的白髮歷歷在目,都有點藏不住了,然而煩心的事一件都不會少。當一把手就是這樣,有說一不二的權力,但所有的風險也沒有半個人為你分擔,可謂冷暖自知。生活中的問題更是一筆糊塗賬,說不清,吵不明,又沒有一個男人能真正幫上她的忙,要說高處不勝寒,她的體會最為深刻。
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冉洞庭,匯報了一些面上的工作。
她本來很想發作,但還是忍住了,自己的女兒不爭氣,越發脾氣越顯得無能。前不久,霍朗民按照她的指示,把萬順公司的幾件通關個案形成文字,放在了她的辦公桌上。問題是嚴重的,冉洞庭做的手腳也是驚人的。昨天晚上,她很嚴肅地找卓晴談了這個問題,她說,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你這麼幹,叫我以後怎麼開展工作?我還怎麼去管理下面的人?
杜黨生說,海關的事情很複雜,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冉洞庭不是什麼好人,他已經完全變質了,他這樣縱容你並且大力幫你去辦違法的事,是有他自己的個人目的的。所以你無論是在工作上還是在私人感情上都要跟他一刀兩斷。
想不到卓晴斷然回答:「這辦不到。」
「為什麼?」
「我愛他,我要跟他結婚。」
「你別忘了他是有老婆有孩子的!」
「他正在辦離婚。」
「離了也不行!他的人品有問題,就你那點智商,被他賣了還幫他數錢呢!」
「誰都知道他是你一手培養起來的,現在你不想讓我跟他好,就因為他結過婚,因為他沒有顯赫的門第,沒有跟凌曉丹一樣體面的爸爸,所以你就把他說得一無是處!」
杜黨生真是百口難辯,她心急如焚,「卓晴,沒有一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幸福,你要相信媽媽,至少我是不會害你的。」她在廳裡來回走著,她說,「想不到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我當時同意你辦通關公司的初衷是……」
「是為了幫助寇奮翔,因為你跟他的父親有隱情。」
「這是誰跟你說的?!」
「那你就別管了,寇奮翔的父親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你為什麼要跟他好?!」
杜黨生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徹底亂了,她完全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麼時間和地點有過疏漏?他們共同碰到過什麼人嗎?她曾對最親近的人說過什麼嗎?她自認為在這件事情上做得是滴水不漏的。然而世事難料,世事難料啊,冉洞庭在她的生活中浸透得有多深,恐怕連她自己也很難說得準,何況湘姨又是他的媽媽,不經意地說出一兩件她的秘密也不足為奇。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她低估了冉洞庭,他不光是可恨而是可怕,將像幽靈一樣帶給她厄運。
這時的杜黨生並不知道,匕首已經紮在了她的胸膛。
杜黨生無力地跌坐在沙發上,她說:「卓晴,你要相信媽媽都是為了你好。」
卓晴的眼淚流了出來:「你叫我怎麼相信?我哥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什麼也做不成可是有花不完的錢,你說他什麼了?!憑什麼我就要按照你指定的軌跡亦步亦趨地走,怎麼做你也不滿意!你還想讓我延續你未能如願的情感,恨不得我嫁給寇奮翔才稱了你的心願!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怪不得有人說我不是你親生的,我現在有點相信這是真的了!」
杜黨生臉色鐵青,一巴掌扇了過去。
她只覺得眼前一黑,所有的理念、理智、思維乃至整個精神世界迅速地離她遠去,腦袋裡是一片空白。等她醒過神來,客廳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卓晴早已不知去向。杜黨生一夜無眠。
她現在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冉洞庭,對他的厭惡之情已溢於言表,很難掩飾。但她在心裡一再地告誡自己要沉住氣,有道是寧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現在只能讓他盡情表演,而她要理清楚思緒,謹慎行事。
匯報完面上的工作,冉洞庭並沒有走的意思。杜黨生不覺抬起頭來:「還有事嗎?」
冉洞庭拉開大班台前的椅子,索性坐了下來:「我打了份報告,想請你看看。」他說話的神情和語調一如既往地恭敬。
杜黨生看了他遞上來的報告,是為高錦林申辦免稅倉的事,以高錦林以往的做法,這是讓他的走私行為合法化。杜黨生當即表態:「這不可能,你讓他死了這條心吧。」
「我也是這麼跟他說的,可是……」
「可是什麼?哪有那麼多可是?!」
「可是他說你欠他一個人情。」
「我欠他什麼人情了?笑話!」
「彭卓童欠了人家的錢,現在別人不但要追殺他,給紀檢的告狀信都寫好了,這就牽連到了你。高錦林還是真夠意思,馬上幫他把這筆錢還了,擺平了這件事。」
杜黨生不動聲色道:「多少錢?」
「差不多是一千二百萬。」
杜黨生不覺倒吸一口冷氣,「他要這麼多錢幹什麼?」
「七七八八花了一些,像捧他的女朋友,慈善晚會什麼的,大頭還是與人合夥開發溪流島的水上俱樂部,這本來是一件好事,大有發展前景。可是你也知道,卓童的朋友特別多,又都是些半瘋半傻的文化人,他們有什麼正經事?一有空就跑到島上去白吃白住,所以好好的一個項目反倒賠了錢。」
溪流島的事杜黨生還有點印象,好像是曉丹跟她提過,當時她還挺放心,想不到現在都變成了逼她就範的砝碼。
她只覺得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卡在她的脖子上,無論怎麼掙扎,仍舊喘不上氣來。
辦公室裡出現了片刻的寧靜。
以往,她有了為難和煩心的事,通常都是冉洞庭陪伴左右,幫她出主意,想辦法。現在他們是徹底的離心離德,她還能說什麼呢?!
突然,冉洞庭開口了,神情無比沉痛:「杜關長,我早就想跟你好好談一談了,今天是個機會,我決定還是把話說出來,否則憋在心裡也不好受。我知道你對我有成見,你不再信任我了!無非是我和卓晴真心相愛,但你覺得我配不上你女兒,我出身卑微,又結過婚,可是我努力了!我跟著你車前馬後地幹,有時累得像狗一樣,就是想混得出人頭地,不辜負你對我的知遇之恩。無論你怎麼看我,我還是要跟你說,我懂得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的道理,就憑你對我,對我母親的恩情,我也會對卓晴好,讓她一輩子幸福!你要相信我!」
杜黨生踱到窗前,冷冷地回道:「不要在辦公室談這些家長裡短的事!」
「那好,就算我背著你做了一些違規的事,在萬順公司的問題上不講原則,那我也是因為不能正確處理對卓晴的感情,你批評我罵我都可以!為什麼要去相信霍朗民的話,你以為他是什麼好東西!他這個人野心大得很,既然他以反腐英雄自居,為什麼他跟緝私處長合謀,放行了兩艘東澤國際的走私油輪,不就是他們一人收了高錦林的三十萬嘛!這種事他跟你提過嗎?」
這又讓杜黨生在心裡暗暗吃了一驚,小霍會做這種事嗎?難道她真的看錯人了嗎?她自信不是一個耳根軟的人,但是這場沒有硝煙的戰鬥太複雜了,每個人都捲進了金錢的漩渦,誰在它面前是真正的英雄?何況高錦林又決不是一個低能的對手。
冉洞庭的聰明就在於他知道適可而止,不會在任何問題上喋喋不休,令人生厭。
就在杜黨生平靜的外表下,內心卻翻江倒海之際,冉洞庭又把話兜了回來,「如果股市崩盤,你一個人在那舉扛鈴有什麼用?!我不是替高錦林說話,他手眼通天,就他蓋的那座月亮樓招待所,看上去不顯山不露水,聽說裡面是要什麼有什麼,吃是飛禽走獸,山珍海味,女人是燕瘦環肥,衣紅袖翠。現在是有酒今朝醉的年代,有多少從中央到地方的官員在那裡流連忘返,我不是羨慕他們,我是擔心,他如果是跟什麼人說出卓童的事,你下來都不知道是怎麼下來的。」
見杜黨生雖然極不情願,但還是豎著耳朵聽他說話,冉洞庭的底氣又足了一點,他繼續說道:「中央的某某人,不就是給兒女們買了點股票嗎?留黨察看,連候補委員都給抹了。你也是苦出身,靠自己幹出來的,沒多硬的後台,凡事小心點總沒錯。」
冉洞庭走了,但他還是把那份特殊的報告留在了大班台上。杜黨生只覺得手中的簽字筆足有一千斤重,她考慮再三,還是用紅頭文件把它壓住了。
第二天,杜黨生叫曉丹陪她上了一趟溪流島。
這裡已是人去樓空,只有一戶臨時請來的村民看守房子和半截子工程。高出水面的水泥石柱是主樓的地樁,上面停著莫名的海鳥,岸邊蘆葦一樣的植物已長了一人多高,就像當年樣板戲《沙家濱》的佈景。工地的蕭條和島上的冷清渾然天成,像一幅後現代主義的繪畫。
凌曉丹說,台灣客戶已經撤資了,她現在在找新的合作夥伴,這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只是人家一聽說參與這個項目,先要背四百萬的債務,誰還敢問津呢?!
「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虧空?」
「卓童沒有經驗,人家不騙他騙誰呀,他進的都是最貴的材料,還讓人以次充好做了手腳,我給他請的工程師也讓他氣跑了。會計還堅決不肯清賬,後來我帶著我的會計來要求審核賬目,這才勉強算出個數來,否則虧空還要大。」
「真難為你了。」
「杜阿姨您別這麼說,這次是我的錯,我不應該把他弄到島上來。」
「你也是為他好。」
杜黨生深深歎了口氣,坐在雜草叢生的台階上,眼前風景如畫,可她愁腸百結,與其說她不想欠高錦林的人情,不如說她不想把國門的鑰匙拱手相讓。可是她想遍了她所認識的能開得了口的人,誰能一下子償還一千二百萬的債務?!
微風吹拂著她的頭髮,水面泛起波光粼粼,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塊石頭,即使再硬,即使一動不動,也在慢慢地被風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