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熟性感的內衣系列裡,莫眉覺得有一個男孩樣子很眼熟,這些所謂成熟男子在她的眼中只能是孩子。這個男孩全身只穿一條黑色內褲,脖子上有一條耀眼的橘紅色的圍巾,頭髮被摩絲立起,黑黑濕濕的有形有款。他面無表情地在舞台上行走,目光中沒有絲毫的迎合,所以才酷。
陡然,莫眉才猛醒過來,這個人是劇虎。
劇虎簽約了模特兒公司,這次演出當然也是公司安排的。莫眉在後台找到了他,他穿著白色的浴衣等待出場,身邊是性感內衣配男式白襯衣或牛仔裝的超級美女,黑色的文胸和三角褲,足蹬黑色的戰鬥靴,稱得上剛柔並濟,也是充滿時代氣息的組合。只要是男人都會動心的,但劇虎顯然心如止水。看見莫眉,他很平靜,他說,做模特兒並不能賺到很多錢,但是機會會比獸醫多一些。
他還說:「你以後也不用害怕去寵物醫院,反正我已經不在那兒了。」
「我沒有害怕去寵物醫院啊。」
「億億殘酷,但她不虛偽。」
這猶如一巴掌扇在莫眉臉上,令她無話可說。
「你完全可以直接告訴我你同樣也選擇了比我有錢的人,這沒什麼,本來這就是一個美滿愛情讓窮人走開的年代。」
劇虎越是平靜,莫眉的心裡就越是哀傷。可是她現在就是有十張嘴,也講不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找你並不是要挽回什麼,」劇虎繼續說道,「我只是想跟你談談我心裡的鬱悶,因為只有你最清楚我對億億的感情有多深。其實你不願意面對的,根本就是你自己。」
你不願意面對的其實是你自己。這句話對莫眉來說猶如平地春雷,十分驚心。
等她恢復了意識,劇虎已經離去,從側幕條的地方,她看見舞台上飄起漫天的雪花,而劇虎已經閒適地走上了舞台,他的臉上仍舊沒有表情,按照激情震盪、旋律分明的音樂節拍,他從容不迫地且走且停,傲然地環視著這個溫文爾雅、充滿愛心的秀場,抑或是這個用偽善裝飾的歌舞昇平的名利世界。總之,他明顯的成熟和懂事了。
晚會的小高潮是高錦林邀請他來玩的著名歌星突然出現在會場,全場一片騷動。歌手的確是坐飛機而來,臉上還帶著睡眠不足的疲憊,但是他熱情洋溢地為觀眾演唱了他的成名歌曲,而且他說他將分文不取,而把全部的出場費捐給有關的慈善機構。
熱愛狗吧!我也有狗!他激動得大聲疾呼,人們對他的傾情仗義之舉報以熱烈的掌聲。
莫眉也在激動,也在鼓掌,但是她的腦海裡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掠過高錦林漠然、冰冷的眼神。他到底是什麼人呢?何以他一個電話果然就請來了這麼著名的歌星,簡直不可思議。他和彭卓童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也會對動物如此熱愛?種種疑問,在她的心裡忽上忽下,揮之不去。
不等這個高潮平息,真正爆棚的時刻終於到來。晚會特邀的電視台著名的名嘴主持人激情地宣佈,《家族風雲》劇組的主要演員剛下片場,還沒來得及卸妝,就來到了晚會現場,參加慈善拍賣,所得款項也是全部捐給保護動物基金會。
以朱曼俏為首的眾明星從後場過道向舞台上走去,此時簡直歡聲雷動,鎂光燈閃成一片。朱曼俏平時很少在民間出現,對自己的行蹤也是諱莫如深,因而她才成為明星中的明星,那些靠緋聞才能見報的演員聽到她的名字也會自慚形穢。朱曼俏只穿了一件陰丹士林藍的布旗袍,素到了極致,但一顰一笑卻是風情萬種,令人無不感歎她的無窮魅力。她身邊是剛開始走紅的莫億億,也是英氣逼人,她只穿一件白背心,牛仔褲是洗白、破洞,不系扣也不拉拉鏈自由敞開那種。這種穿法必須買比自己的尺寸小兩碼的褲子,只有這樣它才可能在小腹呈現出V字型,露出裡面的短褲也是白色,雖說這是劇中人的裝束,但更是她性格的無言寫照。
真他媽的棒!卓童的眼光幾乎一眨不眨地盯著億億,他愛她,欣賞她,這就夠了。這個小妖子,他平時就是這麼稱呼她,我的小妖子。
然而,對於億億的形象,杜黨生差點沒暈過去。這簡直是妓女的打扮,也不是什麼走紅的名妓,靠著年輕就來野路子那種。褲子不系扣,那你還穿褲子幹嗎?這個晚會的基調也有問題,內衣也拿出來秀了,還有什麼是不能拿出來秀的?!女孩子戴個奶罩就出來了,還故意把一對寶貝弄得活蹦亂跳的。場上的那些男人照說也是有頭有臉的,看這種東西卻看得眼睛嘴巴一動不動地張著,簡直有失體統!
突然,她想起了曉丹,這個莫億億一日不消失,曉丹一日不會快活。她還是要安慰她幾句才好,想到這裡,杜黨生忙側過頭去,但曉丹的位子上已空無一人。
場上又是一片驚呼,原來,朱曼俏在《西宮》中的戲服和三十年代上海故事中的美輪美奐的旗袍,被模特穿著一件一件地展示出來,準備拍賣。
沒什麼意思,買賣這些東西真不知道是誰騙誰?!杜黨生冷眼看著場上莫名其妙的熱潮,這真是一件令人無奈而又心酸的事。如果拍賣的是她的「五一」勞動獎章,人們一定嗤之以鼻,這她知道,可眼前的這些東西有什麼意義呢?有什麼價值呢?奇怪的卻是它們備受人們推崇,這真是時代的悲哀,理想、信仰、精神可以說一文不值。從這個角度說,你很難說冉洞庭的某些時髦觀念沒有一點道理和群眾基礎。
莫億億出現在舞台上,她說她出道得很晚,首先是非常非常感謝對她有提攜之恩的巨星朱曼俏,然後才說她只有一件名牌時裝,就是身後的這件阿曼尼長裙,這是一條給她留下許多美好回憶的裙子,她希望能助慈善基金一臂之力。
這條裙子開價就是二十萬,杜黨生心想,這哪是什麼裙子,根本就是一塊布往模特身上一圍,而且那是什麼顏色?還說是最名貴的鼠色,儘管她對名牌時裝一竅不通,但灰不溜丟的顏色讓她實在不敢恭維。二十萬,還是那句話,莫名其妙!
她站起身來,在明星時裝熱賣的情況下,離開了會場。
今晚沒有帶司機,是小霍開車和她一塊來的。當然,她離開的時候,小霍也緊跟其後,及時地把車開出了停車場。
一路上,杜黨生默默無言,小霍也很知趣地不說話,專心開車。
大概過了十分鐘,這在車上就夠漫長了。終於,還是霍朗民打破了沉默,他說:
「杜關,你是不是為女兒的事生氣?」
「你也認識卓晴?」
「你想,她有報關公司,我會不認識嗎?」
杜黨生沒說話,暗自歎了口氣。
「其實在我看來,」霍朗民兩眼望著前方,既小心翼翼開車,也小心翼翼說話,「她和冉關長……」
「叫他冉洞庭。」
「其實她和冉洞庭的關係怎麼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停頓了一下。
杜黨生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說道:「你說。」還橫了小霍一眼。
「彭卓晴發財心切這不奇怪,但作為你的老下級,冉洞庭應該提醒她不要太過分,但我覺得他對卓晴太縱容了,這不僅害了她,也會影響到你。」
「把你們調查處掌握的情況收集一下,明天送到我辦公室去。」說完這句話,杜黨生便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車裡重新安靜下來,但這不是寧靜,而是潛藏著危機四伏時的讓人感到無比壓抑的靜。伴隨沙沙作響的汽車輪子,杜黨生的思緒也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時光隧道。
那是她小時候在福利院的清貧的日子,她的同伴洪爐,是她童年最美好的回憶。洪爐是個英俊的男孩子,比她大兩歲,他們相處得很好,在一起上學的孩子裡,她最喜歡洪爐,洪爐也很照顧她,如果她受人欺侮,洪爐一定會站出來保護她,甚至不惜跟人打架受到老師的批評。那些家長會說,真是有娘生沒娘教的!她經常會為這樣的話流眼淚。歧視,是刻在她童年心頭最深也最痛的烙印,因此她也最感激洪爐帶給她的十分有限的幫助。
生長在任何年代的孩子都是有心願的,不管這個心願是冰淇淋還是圖畫筆,而她和洪爐的心願就是有一本學生裝的《新華字典》,淺綠色的封面,裡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老師經常會說,字典就是你們隨身攜帶的老師,是一輩子都離不開的東西。可是對於幾乎沒有零花錢的福利院的孩子來說,字典的價格實在是太昂貴了。
終於有一天,洪爐的同學換了新字典,就把破爛不堪的舊字典給了洪爐,洪爐如獲至寶地拿給她看。那是他們最難忘的時光之一,他們躲在堆雜物的倉庫外,一塊查生字,課堂上不認得的生字在字典裡都能查到,這令他們激動不已。
字典太小了,他們頭挨著頭,幾乎摟在一塊。當然他們天真無邪,而惟有天真無邪的記憶才能打動我們越來越蒼老的心。
杜黨生那時很慶幸,慶幸自己黯淡的童年有洪爐跟自己一塊成長。然而好景不長,相貌整齊的洪爐被一位來領養孩子的將軍看中了,將軍和他的新太太對洪爐十分滿意,將軍甚至覺得洪爐長得還有點像自己過早犧牲的惟一的兒子。
洪爐走的那天換得裡外三新,他第一回穿皮鞋,黑色的小皮鞋帥氣極了,一般雙親健在的家庭也未必買得起。福利院的孩子都很羨慕洪爐,他們摸他的新衣服,盯著他腳上的皮鞋,好像看得久了就能據為己有。只有杜黨生遠遠地站著,她略顯哀傷地看著洪爐,她並不羨慕他,只是心裡空落落的,像被抽空了一樣。她想,她可能再也見不到洪爐了,他會過上好日子,過上那種她做夢也夢不到的好日子。
洪爐也看著她,不知為什麼,他好像並不是特別的快樂。
那也是杜黨生第一次看到小轎車,那時的小轎車很少,是真正身份的象徵。洪爐就上了這輛小轎車,汽車開動了,孩子們都跟著汽車跑,哇啦哇啦地叫著,黨生也情不自禁地奔跑起來,這時她的眼淚才流出來,隨著她的奔跑在兩個眼角飛。她看見洪爐趴在車後窗裡,用手捲成喇叭不知在喊什麼,總之她什麼也聽不見,但她相信他是在跟她說話,跟她一個人說話。
後來,她聽說洪爐被改名寇傑,轉去了八一小學。再後來,洪爐的消息就越來越少了,直至完全沒有。只有那本破字典讓她想起並且相信,洪爐的的確確真實地存在過,並沒有在她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三十年過去,彈指一揮間。
一天,她無意中在報紙的中縫裡發現了一則啟事,題目是「回家看看」。啟事上說,某福利院建院若干週年慶典,但因許多同學四散各處,無法一一查找住址,敬請看到啟事後回院裡參加慶祝活動。啟事只有半塊豆腐乾大,是非常容易漏掉的,真是鬼使神差,從來不看中縫的她居然那天就瀏覽了中縫。
她沒怎麼猶豫,決定回去看看,畢竟她在那裡長大。而且她幹得不錯,不能說是春風得意,至少不愧對培養她的阿姨和久未謀面的同學,可以說她是載譽而歸,她只會是保育員和同學們的驕傲。
慶典的那一天,院裡非常熱鬧,到處都是驚呼的聲音和熱烈的擁抱。
突然,她聽見有人大叫一聲:洪爐!她循聲望去,內心驚跳不止,果然是洪爐!他還是像離開福利院的那天一樣,被同學們圍住,雖不是裡外三新,但也可以看出他的衣著是有品位的,看上去舒服又不扎眼。不像有些同學,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不開口便知道其境遇好得有限。她也還是當年的黃毛丫頭,遠遠地望著洪爐。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中年人了,可是他的眉宇裡,仍舊藏著少年時代的寂寞和憂傷,這也只有黨生能看得出來。
重逢帶給他們的不是激動,而是一縷飄忽不定的如樹葉一般的思念終於落在了地上。他們也握手,也四目相望,但卻不是簡單的久別重逢。同樣的舉動,裡面的內容以及複雜的情感不僅太不相同,甚至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其間的百味。
「好久好久沒有人叫我洪爐了。」他說。
「對了,你叫寇傑,你過得好嗎?」
「過得實在太好了,但我總覺得更像將軍手下的一個士兵。我要做的一切就是服從,包括上大學、安排工作、找對象、結婚。」他說得很輕鬆,還笑了笑。
是啊,他還想怎麼樣?如果是自己安排,會有太多的自由,但未必一切都好,就像現在灰頭土臉的同學們。
「你呢?你過得好嗎?」他關心地問道。
「萬事自己做主,也不見得好到哪兒去。」
他們相視一笑,兒時的默契與會心捲土重來。洪爐話鋒—轉道:「還記得那本字典嗎?讓我們欣喜若狂的那本字典。」
「當然記得,我還保存著。」
「真的?!那時我剛到一個新家,一切都很陌生,新媽媽對我很好,但總是嫌我沒教養,無數的規矩恨不得我一天全記住。我心裡很煩,沒有人讓我記掛,我就想你,特別特別的想,有一回還自己坐車去原來的學校找你,結果走丟了。來接我的警衛員到處找我,我們很晚才回家,被新媽媽罵了一頓。」
洪爐平淡地敘述往事,沒有一點感情色彩。畢竟他們有了年齡,不再年輕的人有一個共同的標誌就是穩重,決不輕易七情上面。
可是她的內心卻像燒開的水一樣翻騰起來,他也真是對得起她一腔的思念和眼淚,這讓她激動,也讓她欣慰。當然,她也修煉得很會掩飾自己的情感,她什麼也沒說,就被同學們叫去參加聯歡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