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之後,莫眉的眼前都會出現這樣一幅圖畫,她坐在郊區院落的一張石凳上,讀著千里之外的來信。秋天的風吹拂著她的臉,隨之而起的幾縷飄發讓她覺得額頭癢癢的,她只是低著頭,細細地品味著那些讓她安靜下來的文字,遠山如黛。人生總會有一些特殊的時刻,你做了在常態下也許根本不會做的事,於是開始了一個故事。如果彭樹沒有去日本,那就沒有樹葉飄零,每天都得清掃的小院,也就沒有排遣不掉的期許和愁思,那他還會給她寫信嗎?他們之間還會有痛徹肝腸、纏綿悱惻的情緣嗎?!
信上真的沒寫什麼,但在莫眉的心裡卻是一件事。並不是她會像年輕時那麼容易點燃,也不是彭樹果然讓她心動,而是她對於情感的那種執著的嚮往,她的心靈乾涸得太久了。
按照原定計劃,莫眉下班之後去了一家大型商場,想買一身好點的時裝。因為「慈善星輝愛心夜」晚會的日子終於定下來了,到時嘉賓林立,美女如雲,她總不能還是鄉村女教師的打扮,何況她還是主辦單位的人。
商場裡面有無數的鏡子,這讓她常常走神兒,她會不自覺地挑剔自己這張臉。拉皮之類的想法也會在她的腦海裡一閃而過。莫眉覺得不光是她,做女人都很悲哀,人家什麼也沒說,你自己就開始不自信了,開始厭惡自己不再年輕的容顏。她又一次想到彭樹,想到日本來信,難道鏡子裡這個眼圈發黑的女人就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嗎?!
轉了好長時間,莫眉一無所獲。有時她從試衣室出來,知道衣服的效果不錯,可是太貴了,她真買不下手,再說她也沒那麼寬裕。她知道服務員不高興,都什麼年紀了,還在這兒過乾癮,沒錢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湊什麼熱鬧啊。她們的臉上寫的都是這一類的意思,她們還年輕,不知道做人的艱辛,尤其是曾經漂亮過的女人。
太便宜的東西就是不像樣子,什麼叫眼高手低?就是莫眉在商場裡的真實寫照。那些大減價的櫃檯,擠滿了與她年齡相仿的人,她不想混同於她們,那就什麼也買不著。
她感到兩腿發酸,肚子也有點餓了,但由於億億拍戲總是不在家,她也沒心思一本正經地做飯,都是隨便湊合一下。路過麥當勞,那也是年輕人的天下,這個世界是他們的,如果你不想被人感到落伍、心靈老化,那就學會去欣賞他們吧。她只好進了一間茶餐室,叫了一份叉燒飯,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打包,準備拿回家給大黃吃。
沒錢的生活就是這麼單調。
她打開家裡的門,意外地發現家裡燈火通明,億億在廚房泡碗麵,看見她手裡的剩飯盒,打開就吃,大黃眼巴巴地看著億億。
「你怎麼有空回來了?」莫眉有些驚喜。
「抽空回來看看你啊。」
「何必呢,你的時間表排得水都潑不進去。」
億億笑笑,她最近的表現很努力。電視劇中的角色,她是一個另類的任性女孩,或許這就是演她自己,她顯得得心應手,渾身充滿青澀的霸氣和殘酷的美艷。探班的娛記都一致看好她將迅速躥紅,朱曼俏也深感她不是等閒之輩。
億億夾一塊叉燒給大黃吃,「媽你還是幫我把碗麵泡了吧。」
「小心長肥啊。」但莫眉還是動手泡麵,「幹你們這行,瘦就是本錢啊。」
「媽,你找到星媽的感覺了?」億億笑道。
「誰不想啊,得有這個福氣才行。」莫眉幫女兒泡好面,便去自己的房間換衣服。她突然尖叫了一聲,原來打開燈的一瞬間,她發現床上放著一套凡迪的時裝,它們完全攤開著,就像一個無形的美人軟軟地躺在她的白被單上。永恆的黑色,極其精細的質地和手工,樣式也相當簡約,可以說無可挑剔。
億億端著碗麵走進來,「滿意嗎?我自己都沒捨得買,我花了身上所有的錢。」
「那晚會上你穿什麼?」
「我隨便,你不是說年輕就是美嗎?!」
「你可以穿阿曼尼。」
「那件衣服我準備參加晚會的拍賣,無論多少錢都放在慈善基金裡,我知道你一直想給愛心驛站建立一個基金會。不管它有沒有意義,但這是你的心願。」
莫眉感到鼻子發酸,她的女兒的確是長大了,懂得並且瞭解她的心。她曾被無數的人誤解過,而且誤解仍在繼續,他們說因為她不幸福,情感世界長期空白,所以才會對貓呀狗呀的感興趣,就像英國的老處女每人都有一隻貓那樣。無論是什麼原因,總之她理解動物的孤獨,當它們被遺棄的時候,她覺得人和動物的內心是沒有區別的。當然,每個人的志向都離不開自己的個人經歷,但這不該成為被人取笑的理由吧?!
所以她從內心裡感謝卓童,她也完全同意了女兒的選擇,劇虎能幫她做什麼呢?對站裡的狗耐心一點而已。他是一個好人,可是在這個世界上你僅僅是個好人又有什麼用呢?!她已經很長時間沒到寵物醫院去了,一定要去的事她總是請人代勞。見到劇虎她說什麼?難道說祝你一生平安?!
「億億,我真的是太愛你了,你知道我跑了一晚上卻一無所獲。」
「我知道你很在意這個,你們那一代人都很在意在別人心目中的形象。」
「卓童一定認為你瘋了。」
「是他讓我這麼做的,他說你一定會很開心。」
這話讓莫眉無比感動,有些事情,你怎麼去拒絕呢?她低聲說道:「我不僅開心,而且頗感安慰。」她再一次在心裡對劇虎表示十二分的抱歉。
W市出現了禽流感,日前,衛生局宣佈又有兩名幼童因禽流感入院,其中一例不治身亡。據稱,禽流感是因為雞感染了H5NI病毒,從而傳染給人類的。
幾乎是一夜之間,全市人民都不吃雞了,特別愛吃雞的人便以乳鴿代替。接下來的政府行為是殺雞行動計劃,將有無數的雞被不計成本地屠宰乾淨。國營雞場和個體雞檔老闆怨聲載道,憤怒異常,他們聯合在一起,在市政府的門口靜坐,拉出橫幅「還雞以公道!」「誓與家雞同生死、共患難!」
媒體是惟恐天下不亂,立刻為雞開出版面,有知識分子同情雞商,寫出「人流感都會死,何況雞乎?!」的文章;也有人讚揚政府英明決策,不愧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就是要殺殺殺,「禽流感會死人,不吃雞難道會死嗎?!」這是一部分人的論點;一時間人們各抒己見,莫衷一是。
市領導為此連續開了幾天會,終於統一了思想,統一了認識,那就是在改革開放深入發展的今天,市裡的工作千頭萬緒等著我們去抓,而推動城市發展的直接動力是政治和經濟的力量,決不能為了幾隻雞就自亂陣腳。目前最重要的是安定團結,所以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大限度地安全解決「禽流感事件」。
艾滋病和同性戀都可以並存,為什麼對待家雞要趕盡殺絕?!
市政府決定「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漏網一雞」的做法有些偏激,將格殺勿論改成抽樣檢查,同時,為了挽回全市人民吃雞的信心,而不是聞雞色變,製造混亂,市裡將大擺「百雞宴」,組織官員吃雞,誰也不許請假。
以往這種事,杜黨生都是帶著冉洞庭去參加的,這也是聯絡感情的一個盛會,老友新朋到得很全,因為吃不吃是一回事,但是到不到卻是一個態度問題。
但是這一回,杜黨生決定帶調查處的處長霍朗民去吃雞。通過名表走私案,杜黨生開始注意小霍了,在這之前,杜黨生根本沒有感覺他的存在。這個人其貌不揚,看上去也不如冉洞庭精明,而且不愛說話,但他是一個有原則、很正派的年輕人,名表走私案辦得相當漂亮,杜黨生在大會小會上表揚霍朗民。
她對冉洞庭是徹底地失望了。儘管上一次她心軟了,沒有叫冉洞庭去扶貧團,但是冉洞庭並沒有絲毫痛改前非的跡象。前段時間,他說上官器的公司要過一批貨,理由倒也充分,而且,上官是省裡的領導,確實是個廉潔的幹部,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她辦公室的抽屜裡有成千上萬的批條,有些條子簡直叫她為難透頂。海關又不是國務院,有些事你敢不辦,就立刻下課;辦了,杜黨生知道,那就是秋後算賬,過段時間下課,就這麼回事。
當官不容易,人前風光,人後是無數煩心的事,「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有時候,杜黨生會一個人在辦公樓的天台上來回漫步,不是那兒有什麼主意,只是為了緩解自身壓力的一個辦法。總得給自己多留幾條路吧。
她批了上官器公司的貨無論查到哪一步都停下來免查通關。當天晚上,海關碼頭進口貨物倉場的警衛打來一個電話,說有一個海關人員要帶七個貨櫃箱走,這個人的證件上的名字叫冉洞庭,他說是你批准叫拉走的,我不放心,特意打電話核實一下。杜黨生叫冉洞庭聽電話,查實確實是上官器公司的貨,就叫警衛放行了。事後,她想來想去總覺得不對勁,便叫霍朗民暗中調查這件事。
後來,霍朗民向杜黨生報告,這七個貨櫃箱有三個是上官器的公司的,另外四個是另一家代理公司的移動通訊設備。霍朗民說,這種打著關長旗號,夾塞私貨的事並不止這一件。而且他說,以往調查處向冉洞庭匯報的事,他都會有選擇性地壓下來,最後不了了之。名表走私案是他決定暫不匯報,才得以一查到底。
「你為什麼不直接向我匯報呢?」杜黨生非常嚴肅地說,「我們都是共產黨員。」
「我覺得你們的關係……而且大伙都知道……我們也看過你和他母親還有他在一起拍的照片。」
杜黨生並沒有解釋什麼,她只是誠懇地說:「小霍,你做得很對。」
既然苦口婆心都沒有用,杜黨生決定冷藏冉洞庭,在她還沒有培養起自己的親信之前,她不會簡單化地處理這個問題。
中午,冉洞庭到食堂去吃飯,碰上辦公室主任,他大驚小怪道:「咦,你怎麼還在這裡?不是去吃百雞宴了嗎?」
冉洞庭本來就為失寵不開心,聽他這麼一說,不快道:「也不知是誰的餿主意,如果歐洲的瘋牛病傳到中國來,難道還要吃百牛宴不成?!真不知道是雞有病還是人有病!」
「需要吃還是得吃呀,而且這個雞誰不想去吃啊?!」這個人酸溜溜地說,顯然是話中有話。
冉洞庭沒說話,冷著臉打完飯,回辦公室去了。
他想不通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杜黨生會對他越來越冷淡,話也越來越少。以往,碰上杜黨生不高興的事,她就會衝到他的辦公室,把他沒頭沒腦地臭罵一頓。這其實是一種親情,是恨鐵不成鋼。但是現在,她嚴厲之餘,還有一點客氣。更為明顯的是,她對霍朗民格外看中,看到他就笑瞇瞇的,而且小霍長小霍短。有些霍朗民不應該參加的會議,她也說叫小霍來聽聽,也聽聽他的意見。
前段時間,他的確多提走了四個貨櫃箱,那是高錦林的貨,這是只有天知地知的事,杜黨生不會管這麼細,以往她也不可能管這麼細。他並不是那種什麼人的錢都敢拿的人,有的人想買動他的心比登天還難,他決不會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但是他認準了高錦林,他手眼通天,一定不會出事,最近他答應給他辦一個去香港的單程證,雖然香港已經回歸了,但仍舊是自由港,到了那裡,再往哪兒去都不是問題。據他所知,有一次高錦林手上就有數十張這種價值不菲的單程證,簡直跟撲克牌一樣,連公安局都有人掉過頭來求他。
最終他覺得這是霍朗民精心策劃的,霍朗民這個人有野心。本來調查處屬於他分管,以往霍朗民也是事事匯報,但是這一回的名表案,他跟他提都沒提一句,卻在暗中調查得熱火朝天。這件事不僅叫他在高錦林面前面子全無,杜黨生那裡,也是一件再討好不過的事。
在他的印象中,霍朗民並不是一個剛直不阿的人。高錦林年年春節給海關的要員派紅包,他還不是「袋袋平安」,也沒見他上交。怎麼就突然調查起名表案了?!就算他不知道這件事跟高老闆有關,但這麼巨額的案子也該想想來頭,如果他不是有野心,想當官想瘋了的人,他怎麼就敢當這個孤膽英雄?!
冉洞庭一口飯也沒吃,在心裡跟霍朗民較勁兒,想起剛才杜黨生帶著小霍有說有笑地從他的辦公室經過,心裡就不是個滋味。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在百雞宴上,杜關長一定會把霍朗民隆重推出,介紹給與她關係比較近的官員,就像當年介紹他那樣,令他在這個圈子裡有了一席之地。現在,他覺得自己已經羽翼豐滿,在海關的地位也不會輕易動搖和改變,畢竟,他是杜黨生的人。在官場上,犯不犯錯誤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站錯隊,否則,清貧和累死都是白搭。
在海關,杜黨生是一個鐵腕人物,基本上是一言堂。所以她欣賞誰那就太重要了,誰能想到看似極其穩定的格局裡又殺出一匹黑馬呢?!冉洞庭從來也沒想過自己的位置會被別人取而代之。
電話鈴陡然響了起來,冉洞庭愣了一下,思路斷了。
是卓晴打來的電話,她說要為幾件事好好答謝他,一定要晚上一塊吃飯。冉洞庭爽快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