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普通的早晨,因為多日無雨,大街上塵土飛揚,完全沒有早晨的清新。莫眉照例擠公共汽車上班。車上人很多,一張張目光呆滯的菜色的臉,可怕的漠然。這些人需要藝術嗎?這些人會見義勇為嗎?這些人會愛護動物嗎?真是天知道。莫眉想,人們變得越來越麻木了,撿到金子不笑,天塌地陷不驚。她其實很不喜歡這種感覺,害怕自己也變成這個樣子。她那種與世俗勢不兩立的感覺一直保持到現在。
車上的電喇叭裡在播著天氣預報,還有什麼空氣指數,數據她從來沒聽懂過,也沒想把它搞懂,難道空氣很差很差我們就不活了嗎?你很精通空氣指數有什麼意義?!
廣播裡還大講「三鞭寶」的奇效,使男人如何如何大展雄風。誰也沒有覺得不自在。莫眉想起有一個男孩問她什麼叫不側漏?是的,這就是每一天,所到之處都是廣告,都在介紹產品,然後是各種各樣柔美的聲音,你吃了嗎?你喝了嗎?你穿了嗎?你用了嗎?那些數不清的鈣片止咳水飲料保暖內衣減肥腰帶等等。
路況不好,到達狗站時比平常遲了將近四十分鐘。在室外散步的狗跑過來,趴在莫眉肩上表示親熱,它們愛她。
莫眉忍不住與狗親熱,有人從辦公室伸出一個腦袋,「莫眉!趕緊過來。」
同事們的臉上都很嚴峻,他們告訴莫眉,由於一夜停電,兩個冰箱裡的東西包括狗食都臭了,髒水化了一地。
莫眉知道,這是因為狗站欠交房租水電費過久,工廠留守處在多次警告他們之後,不得不採取的強硬措施。可是他們連吵架的底氣都沒有,實在是拖欠人家的費用八個月有餘,天下沒有不要錢的午餐,倉庫騰出來還可以租給別人。
狗站也找過保護小動物協會,可是這種協會只是一塊招牌而已,一沒編製二沒資金,凡事都得化緣。也有人說,現在那麼多人下崗,衣食無著,咱們哪還能顧上狗啊,人道毀滅也不能說不是一條路,早死早托生,下輩子不做狗做熊貓,不光享不盡的安逸富貴,還能到美國去度假。狗站的人不僅空手而返,還要聽這些不鹹不淡的屁話。
說來可悲,狗的命運也掌握在大款手中,以前人家有錢,贊助一點不是問題。可是現在生意難做了,又是金融風暴,又是股票崩盤,人家現在煩得要跳樓,你總不能賴上人家吧?
莫眉提到一個愛狗大款的名字,好幾張嘴巴一塊對她說,那個人早破產了,前段時間放煤氣自殺,幸虧給救過來了。好什麼好?植物了。
狗也不能一日不吃啊,莫眉把身上的錢拿出來,當然沒多少,大伙也只好這樣,多有多拿少有少拿,一塊兒湊了湊,錢數不提也罷,總之少得可憐,因為也有幾個月沒發工資了。幸虧大伙都是愛動物的,也都不發牢騷。有怨氣的人在這兒幹不長,三天就走了,最快的一個,兩個小時走人,大伙都沒記住他的樣子。
有人問莫眉:「你說的那個什麼慈善晚會,還有那麼回事嗎?!」
「有吧。」
「怎麼一點譜也沒有哇?我們可到了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了。」
「我想應該沒問題。」但她的語氣實在沒多大把握。
那天吃完飯回家,她就看了慈善晚會的企劃案,文件做得的確十分正規。億億說,當然了,卓童找的是最好的策劃公司,總部在香港,很有經驗的。他做什麼生意能賺這麼多錢?莫眉問億億。億億翻白眼道,我也不太清楚,但我親眼看見,很多很多人巴結他。
你去過他公司嗎?
沒有。
那你怎麼敢相信他?
他身上有一種東西是絕對裝不出來的。
你說得也太玄了。
不信,你就讓他做這個晚會,他一定會讓你滿意的。
我當然想籌到款,誰知道他是不是說說而已,現在說說而已的事實在太多了。
想做不就完了嗎?我去跟他說。瞧你這一簍子話。
可是到了辦公室,情況變得這麼緊急,萬一沒那麼回事,她可怎麼下台?!莫眉並不瞭解卓童,她覺得女兒也未必瞭解這個人。她怎麼敢大包大攬,板上釘釘?!她一含糊,別人還起什麼勁啊?
大伙七嘴八舌地說,我看夠嗆,這種神話故事我聽得多了!會不會是騙子?我們當然沒什麼可騙的,你說是你女兒的朋友,那肯定是想騙你女兒!你女兒那麼漂亮,又沒什麼城府,不騙她騙誰呀?!騙子開始都是擺闊,其實是花貸款,反正把貸款當利潤花,然後就許願,什麼都答應,什麼都不在話下。
莫眉也讓他們給說毛了,心想,雖說慈善晚會是大事,但也大不過女兒的終身大事。真要是騙子,那不成笑話了?可是她也認識彭樹,他的兒子怎麼可能是騙子?但他兒子也有可能沒什麼錢,打腫臉充胖子不就是變相的騙子嗎?莫眉心裡七上八下的,她拿出電話本,給彭卓童打了個電話。
她直截了當地說,我想到你公司去一趟,有急事。
卓童說他現在策劃公司,還是在完善晚會的事,確定嘉賓名單,不如一塊兒談談。我叫司機去接你。
莫眉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而且卓童不讓她去公司更加重了她的疑慮。所以,她堅持要去卓童的公司,同時堅持自己搭車去,彷彿是下定決心去揭穿一個見不得人的秘密。
本來,彭卓童的確也沒有辦公室,還是冉洞庭勸他,說沒有辦公室不方便,要給他找個地方。卓童說隨便吧,這一隨便就隨隨便便進了東澤國際中心大廈,八樓整整一層都劃給了卓童用。
莫眉轉了三趟車才來到東澤國際。彭卓童在辦公室等她,還有來福,這只酷狗和卓童穿著圖案一模一樣的情侶裝,都是英國名牌波伯瑞的經典格子,這使得來福與生俱來的狂野氣質中又多了一重紳士風度。他們在各自做事,越是一本正經看上去就越滑稽,莫眉還是忍不住笑了,使命感頓時煙消雲散。
見到她,卓童對來福說道:「這是我的貴客,跟她拉拉手吧。」
來福走到莫眉跟前,審視了她一番,才不情願地抬起一隻爪子,讓莫眉握了握。
「你好!你好!」莫眉受寵若驚地與來福握手、問好。這條狗太高貴了,不光是品種,還有神態和氣質。
辦公室裝修得很氣派,靠牆有一排櫸木的書櫃,裡面大部分是工具書、合同大全之類的,也有一些雜書混在裡面。旁邊是一圈會客的沙發,寬體舒適。這裡的特點是空曠,可以說是大而無當,放了那麼多東西也不覺得什麼。包皮的大班台,皮椅,後面便是寬敞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大廈院落的綠地、花壇和車庫,車庫裡停放著若干輛高級轎車。
莫眉看著一輛輛擦得光可鑒人的轎車,在心裡掂量著彭卓童的實力。不料彭卓童走過來,不經意道:「這些車和這個大樓都不是我的。」
莫眉驚道:「那是誰的?」
「我的一個朋友,生意做得特大,這一切都是他的。我只不過借他一個辦公室搞搞策劃什麼的。」
「?!」
「我靠腦子吃飯,一個主意出來,他們都爭著投資。慈善晚會也是,同樣有廣告效應,還能打社會知名度。」
卓童這麼一說,反而令莫眉相信了他。
卓童話鋒一轉道:「阿姨,你不是說有急事找我嗎?出什麼事了?」
莫眉只好說出狗站現在的境遇,歎道:「明星狗當然沒有問題。」她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來福,來福蜷在沙發上,孤傲地望著窗外。「可是流浪狗呢?等待它們的可能是人道毀滅,我真不知道它們能不能堅持到開慈善晚會。」
卓童打電話叫來一個會計模樣的人,他說:「開一張五十萬元的支票。」
莫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覺驚呼一聲:「我的天啊。」
「多了還是少了?!」卓童轉過頭來問她。
她馬上意識到自己顯得太沒見過錢了,立刻控制住情緒,鎮定自若道:「救急應該是沒有問題了。」她激動的心彭彭直跳,在舞台上她體驗過各種人物的心情,這種表現只有在情人相見時才可能發生。
轉瞬間會計就送來了支票,莫眉雙手接過支票道:「就這麼簡單?!」
卓童笑道:「就這麼簡單。」又對會計道,「我會跟你們老闆打個招呼。」
會計忙道:「不用不用,老闆吩咐過了,您的任何要求,我們照辦就行了。誰提出疑問就炒誰。」說完知趣地走了。
「你是什麼腦子啊?!這麼值錢?!」莫眉重新打量著卓童,像看外星人一樣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千恩萬謝道:「你可幫了阿姨大忙了!」說著說著眼圈都紅了。
走出東澤國際大廈的時候,莫眉從心裡覺得有錢人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討厭。
廚房裡瀰漫著一股雞湯的香味,莫眉因為身上的錢有限,只買了一隻雞架,這可真是雞架,肉剔得那叫一個乾淨。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
開在春風裡……
莫眉哼著《甜蜜蜜》,手拿鍋鏟快樂地炒著菜。她今天真是出盡了風頭,當彭卓童的積架轎車把她送回愛心驛站的時候,站裡的工作人員全都目瞪口呆。她也像明星來探望他們的狗時一樣,下車之後,顧盼左右,生怕周圍沒有一個人。
她又把支票拿出來,這一切簡直把大伙震糊塗了。
是真的嗎?大伙傳看著支票,又對著光看,最後鄭重其事地交給會計驗明正身。會計看了又看才說,像真的。
莫眉道:「真的就是真的,還有什麼像不像的?!」
大伙高興得都使勁說話,最後簇擁著會計,讓人騎著站裡惟一的交通工具,一台破嘉陵摩托,帶著會計去銀行兌現。
「什麼人這麼大手筆啊?」
「追你女兒的大款吧?」
「別猶豫了,這樣的女婿到哪兒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