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華背後 第11章 第五章 (2)
    人家年紀輕輕的,全穿黑色的,素色的,老婆卻是什麼花穿什麼,頭髮燙得枯草一樣,還要扣上一個大花夾子,看得冉洞庭眼暈。以後凡是她來休假,冉洞庭從來不跟她在一塊走,見到同事也不作介紹。

    人事處有若干個機會可以調他老婆進城,都被他婉言謝絕了。有時夜深人靜,他真是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有今天,他無論如何得熬著,那他現在就是鑽石王老五了。

    他可以選一個各方面都不錯的城市女孩結婚,他們的子女才能徹底擺脫鄉下血統。

    不能再睡了,冉洞庭極不情願地坐了起來,發了一會兒怔,才跳下床快速地梳洗。儘管睡了一覺,但他仍感到頭重腳輕,他一邊用電動刮鬍刀在下頦來回移動,一邊單手沖了杯濃茶,心裡想著今天如何找機會為高錦林的事在杜黨生那裡鋪墊幾句。

    衝進辦公大樓,他看了看表,還是遲到了。他隨便想了幾個理由,譬如塞車之類,所以說城市交通不好不能算是沒有一點好處。他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推開房門,他愣住了。

    杜黨生黑著一張臉坐在他的大班椅上。

    「你很忙啊!」杜黨生的眼睛像鷹隼一樣地看著他,嚴格地說這已經不是女人的眼睛了。她盯著他,同時用手指敲了敲大班台,「我要找你談事還得坐在這兒等你!!」

    冉洞庭一聲都不敢吭,早已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任何一條理由招來的只能是痛罵。跟了杜黨生這麼多年,他深知她暴怒的時候你只能一言不發,哪怕你是對的也不要解釋,非得等暴風驟雨過去之後再作分解。他低著頭,但是腦子飛快地運轉著,想著杜黨生可能是為哪件事生氣。

    經他手辦的事實在太多了,他有點發蒙。

    杜黨生火冒三丈道:「高錦林是你什麼人?!他是你親爹嗎?!怎麼他的貨還沒到關,電腦上就已顯示『驗訖』?我查過了,是你授意在電腦數據上做了手腳,這簡直是駭人聽聞!是的,我是讓他走過兩批貨,那也是為了公安局換裝備,加上你在旁邊說他怎麼怎麼有背景,我也沒拿他一分錢好處!別以為有初一就有十五,我也不能關門失守讓他長驅直入啊!你跟誰商量了就敢這麼幹?!」杜黨生拍著桌子質問冉洞庭,氣得臉色蒼白,沒有一點血色。

    她起身踱到窗前,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她當時就不應該開這個戒,凌向權說情是一個方面,但她還是十分猶豫的。就是這個冉洞庭,他說,金三角是怎麼興旺起來的?不就是某某富商送了一百台車,你以為他給錢了?沒有,你們把車賣了不就是錢嗎?贈送的車不打稅,賣車不就是逃稅嗎?可是沒錢怎麼搞建設?這是沒辦法的辦法,要搞活經濟就不能認死理。假如當時不這麼變通,還會有今天的金三角嗎?!

    出了事怎麼辦?這些歪道理能講得清嗎?

    能出什麼事?什麼事才算事?廣州的乙烯廠,河南中原製藥廠,川東氯鹼工程等等,算大項目吧?十幾億幾十億的投資付之東流你找不到責任人,一句「決策失誤」就再也沒有人來追究了。我們為公安局行方便,那也是為了保證本地區的安定團結,總不能看著犯罪分子比咱們人民警察還威風。如果這也算事,那只能說是辦了一件好事。

    怪不得過去的皇帝還要「清君側」,一把手身邊全是這樣的人,那還不是一步一步把我往斷頭台上送?杜黨生想到,以往她對他太客氣了,總覺得是看著他長大的,還能壞到哪兒去?新找一個副手,誰知道他跟你是不是一條心?現在看來是她自己把貓都養成老虎了!

    杜黨生轉過身來,看見滿頭大汗的冉洞庭,聲調降了下來,「鑒於你最近的『突出表現』,我準備向黨委提出來,讓你參加今年市裡的扶貧團,到下面去好好鍛煉鍛煉。」

    冉洞庭也沒想到自己撲通一下就跪下了,雙腿一軟根本就不聽他的指揮,他怎麼能在這種時候離開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機遇,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崗位上!但他知道在這種時候他不能哭著喊著不去,看來這回杜黨生是真的生氣了,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

    他突然嗚嗚嗚地哭起來,淚流滿面地說:「您狠狠地打我一頓吧!我一直覺得自己就是您的親兒子,我太不爭氣了!我去扶貧團,哪怕是去援藏都沒有問題,但是把您氣成這樣,我真的心如刀絞!對不起您我簡直就不是人!

    「您把我從小從農村帶出來,沒有您哪有我的今天……」冉洞庭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

    杜黨生的眼圈也紅了,這麼多年,她寄予厚望的兩個兒子,卓童和洞庭都讓她失望了。她是一個重情分的人,在她艱苦工作、心力交瘁的時候,是湘姨知冷知熱,問寒問暖;在她離婚後的寂寞日子裡,是湘姨陪伴在她身旁,開解她心頭的苦悶;有一次,她加班到深夜,回家時看見陽台上站著湘姨的身影,一直觀望著她回來的那條路。她沒有母親,她所接受到的母愛全部來自這個普通的鄉下婦女。她相信這個鄉下婦女無論在誰家做都是一樣的,因為她有一顆純樸而博大的心。

    可是湘姨什麼也不需要,她的生活簡單極了,後來又生了病。也正因為對她的愛,她才一次次容忍了冉洞庭的錯誤。

    「你趕緊站起來吧,別人看見像什麼樣子!」杜黨生的心果然軟了,但在她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痕跡,她的話仍舊像刀子一樣,刀刀見血,「你看看你現在都變成什麼樣子了?!我聽別人告訴我,你每個星期都去打高爾夫,你哪來那麼多錢?別人請那就更不應該去!中央三令五申國家公務員要自律,市裡也一再強調幹部『放下你的棍子!』可是這些對你來說全是耳邊風!

    「你多久沒去看你媽媽了?半年還是八個月?你再忙也忙不過我吧?!為什麼我每次去,大夫都說從來沒有人來看過她?!一個人連他自己的母親都沒時間關心,你說他還是人嗎?你剛才說,沒有我就沒有你的今天。你錯了,沒有你的母親才沒有你的今天!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杜黨生的雙眉緊皺,擰成一個大疙瘩,看也不看冉洞庭,怒氣沖沖地走了。

    冉洞庭重新坐回自己的大班台前,半天緩不過神來。好一會兒才拿出備忘錄,記下一行字:星期六去老人院。

    其實,他並不是一個不孝之子,他也是愛母親的。他有一個專門的賬號在老人院,任其工作人員支取。母親的病情越來越重,發展到大小便失禁,用紙尿布會好一些,不那麼受罪,但是單單這一項,每個月的費用就是三千元,有許許多多的新生兒未必能享受到這種待遇。不是每個人都能這麼做的,能力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病人沒有意識,她完全不能感受到這是一種愛。從這個角度說,用什麼東西都是一樣的,原始的尿布,或者聽其自然,反正護理人員會定時清理。

    但是他堅持讓母親用最好的,包括她的營養飲食,這些都是錢,真金白銀源源不斷地輸入那個賬號,而且擺明不會有任何回報,而且也不見得有什麼意義。

    不過,他真的是很少去看母親。對他來說,母親除了生他養他愛他之外,更是一個頑強、深刻、揮之不去的記憶,那就是農村貧苦的生活,單調沉悶沒有任何色彩,髒到極致也累到極致,甚至每一分錢都可以困擾他們。

    窮就沒有尊嚴。他還記得母親沒有出來幫傭的時候,他發高燒,母親抱著他去鄉里惟一的衛生站,就因為沒有兩毛錢的掛號費,便沒有人理睬他們,母親只能一次次到廁所裡用涼水打濕毛巾敷在他的額頭上。後來母親說,如果你那時抽起來,我什麼辦法也沒有,只能給人家下跪,求他們救救你。

    他太不願意面對那樣的過去。可是,只要看到母親,看到她的衰老、疾病、關節變形的雙手和深深彎曲的脊背,以及飽經風霜之後的漠然,他還能想起什麼來呢?!

    儘管內心裡有一百個不樂意,上官器還是第二次來到萬順公司,他在外面跑了一大圈,在幾家報關公司進進出出,發現彭卓晴給他報的價是最低的。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走私分子喂肥了這些人,也養大了他們的胃口,把價格抬上去了。

    城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曾幾何時,他就是一張活名片,誰見了他都願意給予幫助。而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嚴格要求自己,從不在個人私事上求人,總是為了單位和集體的利益才去找有關領導,這是他一直引以為自豪的事。然而現在,他覺得自己的效應在一天天地褪色,優勢全被新貴們佔去了,他們天王老子都不認,要辦事就拿錢來。

    他就是帶著錢來的。

    本來他還有點尷尬,畢竟是他自己找上門來吃回頭草了。但顯然他是多慮了,卓晴和寇奮翔對他非常熱情,似乎他們之間並沒有發生過任何隔膜。他們還一再表示,如果他的錢周轉有問題,那就以後再說。

    他都有點糊塗了,但是他堅持放下錢,生意場上的人,不會拿客氣話當真。

    彭卓晴並沒有吃錯藥,有一天她回母親家吃晚飯,無意間提起上官器在省城的父親。卓晴說,我聽說他很廉潔,但能力也很有限,別人向他匯報工作,他就是三句話:要抓大事。要想問題。要彈鋼琴。說完就大笑起來。

    杜黨生道,這有什麼好笑的?關心國家大事,善於思考問題,幹工作要像十個指頭彈鋼琴一樣,這是毛主席說的。這是非常精闢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卓晴還是笑,十指在胸前靈活地晃來晃去,做彈鋼琴的手勢。

    杜黨生突然很嚴肅地說,聽說上官書記有可能調到中央去。

    卓晴脫口而出道,就他這水平,不要亡黨亡國呀?!

    放肆!杜黨生道,你以為當官有水平就行了?!當官講的是綜合素質,有的人沒有水平,但是他可能很民主,能聽不同意見,能容納百川,這樣的官也是好官。毛主席會打仗嗎?可是毛主席會用兵,能把江山給打下來。

    而且,杜黨生意味深長地說,官場上,常有兩派僵持的局面,這種時候,就很難講真正有能力的人上得去,因為他越有能力,來自各方面的鉗制力就越大。毛主席為什麼要用華國鋒?

    媽媽,你很崇拜毛老頭吧?

    他老人家真的是偉大。杜黨生充滿感情地說。

    彭卓晴也有很功利的一面,本來她以為上官器的父親並非官場上的風雲人物,水平又不高,無非等著「安全著陸」,享受晚年。但如果情況不是這樣,她也犯不上得罪上官器。不過話又說回來,讓她一分錢不賺,她也不甘願。

    不是她不能放過一個上官器,而是金錢守則上有一條鐵律,就是不能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下讓步,那你每回都會跟金錢失之交臂。而她現在是在商言商。

    所以她想,如果上官器不想花錢,那她只好讓母親去做順水人情;但如果他肯花錢,她就把這件事交給冉洞庭去辦,省得母親追查她收多少手續費的事。

    「三天之內,一定給你答覆。」卓晴向上官器作出承諾。

    上官器不卑不亢道:「不會是不好的答覆吧?」

    卓晴道:「你放心吧,我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兩個人還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手。

    走出萬順公司,上官器心裡還是不痛快,畢竟給人家割去了一塊肉。他媽的這年頭就是「屁股指揮腦袋」,上官器想,如果我是反貪局長,非把這些人抓起來統統槍斃!可我現在坐在總經理的位置上,卻不得不「知法犯法」。這叫什麼事啊?!

    這段時間,因為總有進賬,卓晴和奮翔的心情都很愉快。加之上面的風聲一緊,許多通關公司的內線全都按兵不動,採取觀望的態度,等待著陣風陣雨過去。這就等於送肉給他們吃,那沒辦法,市場經濟是拼實力的。

    寇奮翔把腿架在茶几上,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和興奮。事實證明,的確是他多慮了,再大的聲勢也擋不住他們的關係是對接,沒有九曲十八彎,分薄了利潤不說,每一層關係都是一重危險。卓晴的母親是一棵大樹,完全可以為他們遮風避雨。「有了錢,你打算怎麼生活?」他像是在問卓晴,又像是在問自己。

    卓晴想都沒想,「自由,最大限度的自由生活。不用看人臉色,不用受制於人,活得很體面。因為每個人都是嫌貧愛富的。」

    「你說得太對了,今後我們就這樣,公一份,婆一份,掙出我們的美好人生。」

    「去去去,誰跟你公一份,婆一份,我跟你可不是很熟啊!」

    「我知道你看著誰好,可他有老婆,有孩子,有你什麼事啊?!」

    「寇奮翔,你少胡說!」

    「我胡說,我早就看出來了。」

    「你看出什麼來了?」

    「他有什麼好啊?!不就你們家一保姆的兒子嗎?!」

    「那怎麼了?!那他也比你有品位。英雄不問出處嘛。」

    「你看,承認了吧。」

    卓晴不再理寇奮翔,背起她的小坤包,一扭一扭地往外走。

    寇奮翔叫道:「喂喂喂,不是說好一塊吃飯嗎?」

    「我不想吃了。」卓晴頭都不回地走了。

    望著卓晴的倩影漸漸遠去,寇奮翔並沒有生氣,反而是一臉的志在必得。

    一開始,應該說卓晴對冉洞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由於某種「勝似親人」的關係,冉洞庭經常出沒在母親身邊,他們也就慢慢熟悉了。卓晴辦公司以後,與冉洞庭的接觸越來越多,她發現他有頭腦,辦事利落,特別是他的分寸感,簡直修煉得爐火純青,決不會因為辦了幾單漂亮事就跟你套近乎,也不會唯唯諾諾只懂得逢迎和巴結。

    正是這種若即若離,使卓晴感到內心有點異樣的飄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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