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向權沒兒子,對卓童也是倍加寵愛,又給他搞了香港多次往返的證件。杜黨生猜也猜得出卓童去了哪裡。
杜黨生第一次去香港時就對那裡印象不好,她曾對好幾個人說過,有人說去了香港三天就會學壞,我看一天就夠了。她真的是這麼認為,那種赤裸裸的金錢關係以及聲色犬馬,一下子就能把人的世界觀改變。所以她並不希望兒子總往那兒跑。
……
不知不覺之中,豐田轎車平穩地停下了,杜黨生這才從紛亂的思緒中走了出來。舉目望去,威嚴而雄偉的海關大樓已經屹立在她的面前。
當直升飛機徐徐降落在獅子星號的停機平台時,海上已是風平浪靜,夜幕低垂。這是一艘亞太區首屈一指的頂級豪華郵輪,排水量七萬六千八百噸,船身長二百六十八米,高十三層,總造價三億五千萬美金,是現代版的「泰坦尼克」號。
億億被眼前這座不夜城驚呆了。
直升飛機是卓童一個朋友父親的,他們是家族生意,做得很大,公司總部在芝加哥,分公司遍及世界各地。那個朋友的父親是個簡樸的人,所以家裡只有兩架直升飛機,正巧一架在香港辦事,便被借來給卓童女朋友一個驚喜。
但億億的表情彷彿是受到了驚嚇,她沒經歷過這樣的陣勢,一切都那麼意外,那麼刺激。她本以為阿曼尼已是這次旅行的華彩樂章,想不到那不過是個序曲。
離正式的船長晚宴還有五分鐘,在他們預定的豪華套間裡,億億換上了那件鼠灰色飄紗晚禮服,只略施粉黛,已美得令人炫目。尤其那對黑瑪瑙鑲鑽石的「眼淚滴」形狀的耳環,如泣如訴,顯示出無盡的麗人魅力。
船長晚宴準時在中央大堂舉行,大堂設在七樓中部,面積開闊,富麗堂皇,讓人完全不覺得是在一隻船上,不僅氣派非凡,且平穩如陸地,每一處細節無不精心打造。一時間,這裡名士薈萃,美女如雲。億億覺得自己一下被淹沒在錦繡繁華之中,沒有人注意她,甚至多看她一眼。這裡的每個人都是《泰坦尼克號》影片中的男女主角,只專心演繹自己的故事。男人都是很正式的著裝,西服、領帶,筆挺的褲子配珵亮的皮鞋,女人更是千嬌百媚,爭艷鬥奇,珠寶美鑽閃爍生輝,與其說是船長晚宴,不如說是撞進了首飾行新年新款的秀場。
每個人都顯得那麼從容,而從容恰恰是身份的象徵。億億卻是波場上的新兵。波場是這類高級聚會的簡稱,因為通常是女賓的時裝秀,大家比著看誰穿得少,也就比出了誰的胸脯大,這裡的波和胸是一個意思。
比起那些豐滿的,隨時可能玉兔狂奔的****,億億的胸小小的,但很結實。可她覺得如同飛機場,可以當選今晚的平胸皇后。卓童拉著億億的手,發現她手心冰涼,「你怕什麼?你是晚宴上最美麗的。」卓童悄悄地安慰億億,億億不知所措道:「我突然一點自信也沒有了。」她沮喪地低下頭去。
船長是個英國人,身材偉岸,前額寬闊飽滿,隨身裹挾著一股獷野之風。他熱情地介紹了麗星郵輪機構的盛況,稱該機構擁有多艘巨輪,獅子星號只是其中之一。他歡迎所有參加這次航程的貴客,他說,盡情地享受吧,用心去體會無法複製的麗星魔力,走進麗星,你便成為麗星傳奇的一部分。
他的話引來經久不息的掌聲。
穿制服的男侍者戴著白手套,一隻手放在背後,一隻手訓練有素地舉著佈滿高腳杯的托盤,杯中是微黃的、晃動不安的香檳。人們頻頻舉杯,整個大廳看上去觥籌交錯。
娛樂總監不失時機地鼓動陌生的旅客之間彼此相識,「看看你的左邊,再看看你的右邊,千萬不要疏忽和錯過了人生的機緣,說不定今天交下的朋友,就是明天的李嘉誠、陳方安生,關照你一下就是盆滿缽滿。」大伙善意地笑起來,容顏開始鬆動,彼此微笑示意。
人們隨意地攀談起來,無非是一些客氣的寒暄,因為很快乘客們將分散到大堂周邊的五個餐廳,享用地道而豐盛的中西餐。許多人找船長合影留念,看來這是一個保留節目,船長像一個活動的佈景,一批一批的人被安排在他的周圍,而他只要始終如一地保持微笑便大功告成。
億億暗暗鬆了口氣,臉還僵著,便聽見娛樂總監又發出了新的信息,「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在飽餐一頓之前,選出今晚的『麗星之星』!」
所謂的麗星之星,便是這個晚上最為搶眼悅目、風姿綽約的,相貌與裝束高度統一的,氣質與舉止散發無窮魅力的女性,她將得到來自於船長室派送的一份神秘禮物。人們的眼睛開始像電波一樣搜尋,篩選,億億也不由自主地張望,只覺無限春光中儘是花容月貌。
她突然就停止了呼吸,因為所有的目光都注視著她,不知從何而來的一柱追光準確無誤地打在她身上,阿曼尼在強光裡如睡美人一般地甦醒了,她無言地展示出自己高貴的顏色和無可挑剔的姿容,宛如星斗在雲層中閃爍。更有這雲中的少女,她並非絕頂艷麗、妖嬈,但是她正值嬌嫩欲滴的年輕,任何巧奪天工的裝飾都敵不過青春的風采。還有,億億是單純的,連她的虛榮都那麼單純,她不是那種有心計的女孩,也就容易被人接受。
有一剎那,億億簡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直到掌聲像潮水一般地湧來,她才本能地向人們深深鞠了一躬,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受寵若驚。
這真是一個不眠之夜,億億已經幸福得騰雲駕霧,體輕如燕。她像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樣,在心裡一遍一遍地問自己,這一切是真的嗎?還是自己身在電視劇中演了一出重場戲?我有那麼美嗎?我還是普通人嗎?或許我的生命本身就不平凡?總之她的腦袋已經亂成了一盆糨糊。
客房佈置得相當溫馨,他們凌亂的行李已經各就各位,該燙該掛的都已打點妥帖。
獅子星號行駛在公海上,香港人的聰明就在於:本地不讓賭,自有豪賭處。船上虛張聲勢的奢華並不見得是吸引八方來客的理由,而好賭卻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人為什麼要吃飯一樣。中國人好像尤其的喜歡賭,成千上萬地輸眼都不眨,大陸人就更有輸公款的嫌疑。
以卓童的放蕩不羈,同他一起上船的香港朋友根本不相信他不賭,不過他的確跟億億說過,不抽不賭是我的人生底線。他們一夥人去了十二樓的銀河星夜總會,據說是有「海上四人組」樂隊的美妙歌聲,這是卓童比較接受的。億億說她要晚一點去,她想洗個澡,換掉為她立下汗馬功勞的阿曼尼。
浴缸是白色大理石的,大得有點不可思議。雪白的毛巾上繡著麗星的英文字頭,毛巾旁是一大束藍色飛燕草,另有一瓶香檳和一隻晶亮的高腳杯。
億億放好熱水,把自己埋了進去,好長時間她閉著眼睛,隨波逐流,盡情體會富人生活的每分每秒。她生在話劇團的大院裡,像野草一樣長大,或者的確無拘無束有過不少快樂,但生活幾近寒傖,這是一定的。
她的母親莫眉,曾是團裡很優秀的演員,但她生不逢時,團裡現在根本沒有戲演,年輕演員便去趕影視劇片場,老到一定程度的人也能去演演配角,惟有母親,上不上下不下,兩頭不著岸。本以為可以吃吃老本,但她在兩年前便接不到聘書了。接不到聘書就只發工資的百分之四十,更重要的是在團裡丟了面子,母親是一個虛榮而且好勝心強的人,她離開了話劇舞台。
除了演戲,母親什麼也不會。「可是,我還有一顆飽經磨難的愛心。」她用在舞台上朗誦時的語氣說。「那又怎麼樣呢?」億億質問她。
母親終於找到了她的人生的棲息地,她在「愛心驛站」工作,那是小動物協會下屬的一家分支機構,專門收養流浪貓流浪狗,當然也有四處奔波的歌星影星將寵物暫存,其身價自然是天壤之別。不知為什麼,億億從來就不喜歡動物,有時她去愛心驛站,對那些數不清的流浪貓狗看也懶得看一眼。但母親卻有著令她想像不到的耐心。
那是市郊兩間廢棄的大廠房,被他們僅有的幾個人收拾得整潔乾淨,周邊圍上了竹枝粗細不一的籬笆,柴門上掛著四塊圓鐵皮,上面用紅油漆寫著「愛心驛站」。
母親紮著素色的頭巾,揮舞著掃把,像《遠山在呼喚》中的女主角倍賞千惠子,可惜她一輩子也沒有碰見過高倉健那樣的人物。母親似乎在終其一生地等待,等待著愛情與好運,她活在夢裡,處理問題還沒有億億現實。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這麼現實?是她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
億億總覺得,母親愛動物並不那麼單純,其中摻雜了不少個人的經歷和情感……
從剛才的緊張氣氛中放鬆下來,億億感到說不出的心曠神怡,甚至舒服得恨不得即時死去。待她睜開眼睛,只見天花板上是一層一層的白色幛幔,波浪般地起伏,且薄如蟬翼,彷彿飄動的浮雲。沐浴液沉靜的幽香在浴室裡悄然無聲地瀰散開來,億億覺得她不喝一點香檳簡直對不起這千金一刻的良宵美景。可她到底是天性開放的,為了表達她無以表達的快樂和興奮,她乾脆像吹喇叭那樣,舉起酒瓶放肆地喝起來。
連香檳都是人間極品,儘管她不是行家,但她對好的東西敏感極了。億億重新回到水裡,發現手邊有一個不經意的開關,她信手一按,奇跡出現了,頭頂的浮雲慢慢向兩側滑去,整個天花板是透明的寬體玻璃,此時,海上滿天的星斗正衝她眨著眼睛。
足足有一分鐘,億億的嘴巴都沒有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