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華背後 第2章 第一章 (2)
    杜黨生是W市的海關關長,一聽她的名字就知道她是一個苦孩子,後來共產黨給了她新生。也的確是這麼回事,她出生在貧苦農民的家裡,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在那個連大人都自身難保的艱難歲月,因為家鄉發大水,緊急之中,父母親緊緊地抱住弟弟,而把年幼的她包在一條破棉絮裡放進一隻大木盆,推向一片汪洋,這等於是聽天由命讓她自己擇生了。這是個命大的孩子,後來在驚險的漂泊中被一個鐵路工人救起,可是她的父母弟弟卻從此杳無音信。

    她被送到了福利院,在那裡讀書,長大。她所受到的全部教育就是要比父母雙全的孩子更努力,成材之後報效黨和祖國。

    可以說任何一個時期,她都是黨的好孩子。黨說要抵制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她看也沒看過一眼花衣裳;黨提倡晚婚,她二十九歲結婚還一百個不情願;慶祝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和打倒「四人幫」時她都在大街上扭秧歌;她參加過各種各樣的報告團,從《黨啊,你就是我的親生父母》,一直講到《三講,講要比不講好》。

    如今她也保持著這一優秀素質。今天是市裡的全民健身日,政府官員這一天上班要穿休閒裝,下班以後要去打打什麼球。杜黨生自然是積極響應號召的,除了習慣之外,這類活動也會讓她很自然地回憶起年輕時代的光輝歷程。對於以往的歲月,即便是有無數的荒謬和錯誤,因為無條件地融進了自己的青春和熱情,仍會殘留著一路行來的熟悉與溫馨。她喜歡這種感覺。

    杜黨生決定用吃早飯的時間把休閒裝熨好,她都來不及架好熨衣板,而是插上熨斗的電源,在餐桌上大刀闊斧地熨起衣服來。

    她家一直是有保姆的,家人和外人都叫她湘姨,孩子們喚她婆婆,這是一個非常利索、能幹的湖南老人,來家時也才四十多歲,一手帶大了杜黨生的兒子卓童和女兒卓晴,最終成為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員。甚至杜黨生也在湘姨那裡尋找到了母愛,建立了血親之外的血親般的感情。直到湘姨老了,也沒離開彭家,她有些腦萎縮,做事糊里糊塗,沒有記性。杜黨生不放心她回到農村去,便把她送進了養老院。無論工作多忙都會抽時間去看她,養老院的工作人員也都不懷疑杜黨生是湘姨的親生女兒。

    年輕的小保姆,杜黨生一個也看不上,老實的就笨,能把人給急死;不老實的穿著高跟鞋,戴著鍍金戒指,真不知道是來當保姆還是來做客的。家裡也就再沒有請人。

    衣服很快就熨好了,尚有餘溫,杜黨生已經穿上在鏡子前面照了一圈,怎麼看都像一個賣菜的大嬸。然而她來不及多想,便急急忙忙出了家門。

    一輛黑色的豐田轎車靜靜地停在路邊,見到杜黨生從樓裡出來,她的司機撈仔急忙從駕駛座上出來給她開車門。撈仔是一個醒目的年輕人,南方人特有的面容,而且南方人也愛叫什麼蝦仔撈仔的,小蝦米好養,一生有的撈最好。

    見到杜黨生這一身打扮,撈仔笑道:「杜關,我差點沒認出你來呢!」這邊的人喜歡省略,譬如楊局,丁處,王科,聽著也親切一些。

    「我這個人就不能穿什麼休閒裝。」

    「不不不,至少年輕了五歲。」

    這當然是一句恭維話,杜黨生沒有做聲,撈仔啪的一聲關上車門,而後熟練地打著引擎,轎車平穩地向前滑去。明明知道是恭維話,聽著也還是舒服。隨著時間的推移,杜黨生已經習慣這種舒服了。她周圍的人都是很「識做」的,有誰不那麼聽話,就會像一塊三角磚似的,硌著她不舒服。整個海關大樓需要多少磚?哪一塊不被她修理得四四方方,平平整整?這是她認為至關重要的一件事。多少年來,杜黨生在每一個位置上都坐得穩穩的,她不需要什麼和氣、親民的虛名。

    有些東西,她也並非視而不見。像撈仔剛來的時候,那也是窮嗖嗖的,有時她開會超過吃飯時間,撈仔連盒飯都不捨得吃,只隨便買兩個菠蘿包充飢。可是現在你再看看他,脖子上的金鏈子有小手指那麼粗,頭髮吹成了噴氣式,手錶也換成白金勞力士了,「白撈」是個好兆頭的詞。杜黨生很清楚,有無數的人想跟她拉上關係,而找到撈仔就等於找到了她,而且知道她在幹什麼,忙不忙,心情怎麼樣,適不適合談事情。這些信息本身就是千金難買的,所以有人巴結撈仔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金無足赤,水清無魚,撈仔能幹,又很忠實於她,同時是她的千里眼、順風耳。她坐的位置太高,被架空被顛覆那也不足為奇。********太無情了,有什麼對錯?只有輸贏。既然她需要撈仔,就不能指望他兩袖清風。如果撈仔什麼都撈不著,那他一定會悶頭開車,一句話都不說。想一想孰重孰輕,杜黨生閉上了眼睛,在微微的晃動中養起神來。

    在這個連情人都靠不住的年代,你能指望一個司機什麼?能撈能幹那就算是有情有義的了。

    撈仔很有眼風地關掉了車內的音響,輪胎擦地的沙沙聲漸漸清晰地呈現出來,這聲音單調而且催眠。過了大概五分鐘的樣子,他從後視鏡裡兩次看了看老闆,還是忍不住開口道:

    「該找的地方我都找過了,哪兒都沒有卓童。」

    杜黨生睜開眼睛,生氣道:「他就是喜歡神出鬼沒的,到處給我惹事!還把呼機手機都關上,他明明知道找不到他我會著急!」

    「不過每回都是,沒消息反而沒事……」

    「他最近都在哪裡混?」

    「我只聽說他在一夜情酒吧認識了一個小影星,而且有點陷進去了。」

    杜黨生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她從來不相信兒子會有什麼陷進去的事,她太瞭解自己的寶貝兒子了。早在他讀大三的時候,突然迷上了搖滾樂,便曠課,不交作業,不參加考試,瘋了一樣地抱著電吉他,和一夥長頭髮的男孩,聲嘶力竭地不知吼什麼,總之跟抽風了一樣,痛苦得不得了。

    名牌高校的學生會其實有自己的藝術中心,也有一個「飄散在風中」樂隊,以校園歌曲和流行音樂為主。但這吸引不了卓童,他管他們叫老陳醋樂隊,因為他們盡搞一些花開花落樹下草地之類的東西,卓童煩還來不及呢。他參加的是一個叫什麼「搖啊搖」的搖滾樂隊,他喜歡泡在那裡,可以吶喊和怒吼,可以盡情發洩內心不可名狀的鬱悶。學校開除他以後,便正式成為那裡的歌手加吉他手。

    在這之前,杜黨生壓根兒不知道什麼是搖滾樂,就是因為彭卓童,她算是開了眼,搞明白了唐朝、新四軍是什麼東西,同時也鬧清楚了搖滾樂就是沒飯吃的代名詞。

    根本沒有人欣賞他們,在哪裡都一樣,沒有市場便沒有生命,他們的那些家什並不便宜,都是手心向上跟父母要的,家裡只要一掐斷經濟來源他們便死路一條。杜黨生就這麼一個兒子,一想到他將這麼半瘋半傻地搖一輩子,簡直就是透心涼。她決定不給卓童一分錢,同時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學校去重新活動了一個學位,苦勸卓童返校。

    卓童不僅不回校,反而離家出走,跟著搖啊搖的人住進了地下室,沒人請他們演出,他們就去酒吧給那些名不見經傳的歌手伴奏,掙錢吃飯,外加堅持他們的藝術之路。

    無名歌手才賺幾個錢?!更不要提站在一側伴奏的了。

    那天是曉丹來找她,她說杜阿姨,你還是支持卓童搞音樂吧,我去地下室看他,他餓得用夜總會偷來的方糖沖水喝。曉丹說到這裡,眼圈都紅了,她是杜黨生的老熟人,公安局局長凌向權的女兒。當時杜黨生的心裡也不好受,想不到卓童會這麼又臭又硬。曉丹又說,卓童的藝術感覺好極了,說不定一不留神就成了崔健。杜黨生說,誰是崔健?

    時代發展到今天,杜黨生覺得自己就是脫了鞋子跑,那也是追趕不上的。最終,杜黨生極其困難地說服了自己,同意讓兒子往音樂上發展。她不僅為兒子,而且為搖啊搖樂隊花了一屁股錢,結果這個團解散了,其中有兩個人人家唐朝想要,卓童是之一,卓童卻興趣索然,再也不摸吉他了。

    晃蕩了一段時間,卓童又迷上了收集古錢幣,他也不知在哪兒認識了一個根本就是盲流的人,那個人從四川到W市來販賣銀元,然後又把卓童帶去了四川,半年之後他回到家時,就像從神農架裡走出來的野人。他如數家珍般地向母親展示了各種各樣的古錢幣,而杜黨生的眼睛一直就沒有離開兒子滿頭滿臉的鬍子長髮,嘴裡來來回回只會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這樣的事不勝枚舉,對女孩子他就連五分鐘的熱氣都沒有,頂多三分鐘吧。也就是凌曉丹瞭解他,還留在他的身邊。那些小星星,還不是等到天一亮,便在卓童的那一片天空中消失得乾乾淨淨。

    ……

    「他可能是出境了,」撈仔繼續說道,「我還去了車庫,他的車停在那好幾天了。」

    這也是杜黨生頭痛的一件事。卓童現在住的三房一廳倒是她找關係買的,但是車,那麼名貴的積架房車卻是別人借給他開的,說是借,還不就是送給他玩的。這還不算,還有人送他金卡讓他消費。卓童對錢是沒有概念的,只要有就敢花,全然不記得他喝方糖水時的艱辛。這種生活對他不會有任何好處,他只會更加一事無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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