籃球比賽激烈地進行著,場地在劉家祠堂東面、茶館西面的空場上,那場地叫「丈三完」,南北長達百米,東西寬有四十米,這樣一個大空地,置一個籃球場綽綽有餘。
籃球架很簡單,是木工剛打好的,架子為一顆糖蓮樹幹所制,那樹幹並不直,有點兒彎曲,剝了皮,能聞到一股苦味,籃板是用松板打成的,板與板之間還有很大的縫隙,球碰在板上,呈不規則的方向亂彈,這給搶籃板球帶來了難度,往往起跳後,球彈到另一方向,常常惹起一陣哄笑,至於籃圈那是用鋼筋做的,一個下傾,一個上翹……
對於攻方來說,自然佔些便宜,往往交換場地後,勝負便發生逆轉。
塘馬及周邊村莊的老百姓從沒見過籃球比賽,爭著圍看,裡三層外三層,由於不懂規則,眼睛只是隨著球轉來轉去,見球投入籃筐,便機械地跟著叫好或者鼓掌。
司令部與政治部的比賽熱火朝天,圍觀的戰士們與群眾擠滿了球場,有坐著看的,有蹲著看的,有站著看的,有站在長凳上看的,還有人因個子矮小,擠不進去,索性爬到樹上觀看。運動員拚搏的喊聲,觀眾們的呼叫,樂時鳴嘴中的哨聲,形成一股迴旋的氣浪,在塘馬村祠堂東側的空地上升騰升騰。
羅忠毅一九二七年在襄陽中山軍事政治學校讀書時,便開始接觸籃球,因為他個子高,便成為球隊中的主力,在中央蘇區的瑞金紅軍學校學習,他便成為校中的主力,後來就一直沒有機會接觸到籃球,直到二支隊成立,在皖南軍部時才碰了幾下。不久便揮師進入江南,江南指揮部成立時,他和陳毅,粟裕一起常常在水西村的李家祠堂前的空地上打球,這一次塘馬整訓,開展體育活動,他終於有了一次大顯身手的機會。
球場上便再也沒有上下級之分,只有打球位置的區別,戰士們大都不大會打球,但拼勁很足。為了阻止他籃下進攻和三步上籃,往往採取一些不正規的技術,但他毫不計較,常是哈哈一笑。樂時鳴也知道,這裁判尺度掌握得不能太嚴,否則,比賽無法進行,比賽的目的不就是鍛煉身體嗎?他的判罰恰到好處,既不使比賽失去比賽的意義,但也不至於因規則而束縛住戰士們的手腳。剎那間球場上你來我往,你爭我奪,雖無明顯的技戰術可言,但激烈的程度和熱鬧的氣氛絲毫不亞於一場正規的高水平比賽。場上不時傳來因球投入籃筐的叫喊聲和技術動作明顯變形而引起的歡笑聲。
在政治部與司令部的比賽中,有幾個女戰士始終表現得十分搶眼,她們或鼓掌,或加油,或呼叫,球場比賽的精彩與激烈可從她們的神態中解讀出來。
一個女戰士,臉圓圓的,個子不高,頭髮烏黑,眉毛細長,眼光熾熱而又堅定,軍裝穿的整齊而又利索,尤其那綁帶打得十分乾淨利索,她的話語熱情奔放,極富感染力,其他幾個女戰士在她的帶領下,有節奏地為雙方加油,整個比賽的氣氛提到了一個新的高點。
王直從劉家祠堂跨步而去,作為組織科長的他主要組織政治軍事知識的測試。
戰士們絕大部分來自於貧瘠的鄉村,文化程度不高,理論學習有一定的難度,有的戰士是文盲,笆斗大的字識不得一稻籮,雖經戰地服務團的戰士們進行了掃盲教育,但進步有限,好在戰士們熱情高,平昔的政治教學有一定的基礎,通過這次測驗,影響更深了。
當他看到特務連的幾個戰士因為有個題目答錯了、四十六團三連的戰士因對一個題目的答案有分歧而相互爭論時,他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他和組織科的同志認真地瀏覽了一下答卷,微微地點了點頭,戰士們的答卷做得比他預料的好,看來四十六團在塘馬的整訓是卓有成效的,廖司令作的政治報告提出提高政治文化水平對戰爭的不可估量的作用是極其正確的。
他剛收起卷子,聽得一陣陣叫喊聲,便知比賽進入了白熱化的程度,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跨步去祠堂東面的球場上觀看比賽。
不料他剛一出門,比賽已經結束了,村民們端著凳返回家,戰士們披著衣服在談論著比賽的過程,場地上漸漸空曠起來,楊氏的老虎灶上的水燒開了,水蒸氣四處瀰漫,幾個女戰士收拾東西,準備返回劉家祠堂。
「吟秋,球賽結束啦,哪方贏啦?」王直衝著剛才率領幾個女戰士為雙方鼓掌的那位女戰士叫道。
那女戰士一仰頭,見王直叫她,忙把手中的長凳交給身邊的女戰士,興沖沖地迎了上來,「漢清,你們那邊也結束了?」
「結束啦,這邊比賽誰贏誰輸啦?」
「你說呢?」女戰士頑皮地看著他。
「我剛出來,你們這兒就結束了。」他收住了腳步。
「政治部贏啦。」女戰士挽起了王直的手臂,「漢清,我們隨便走走,好嗎?」
「好吧,吟秋,我也真想走走呢!」王直與潘吟秋並肩而行,轉過祠堂的東牆角向東走去。
秋風乍起,緩緩吹來,感到陣陣的涼爽,俗語雲秋高氣爽,一點不假,空氣是那樣的清冽,夾雜著陣陣的花香。此時晚霞已起,彩色的雲朵佈滿了西邊的天空,西溝塘的池水泛著金色的波光。
潘吟秋在祠堂南面的牆邊停住了,她細細地看著那斑駁陸離的牆面,那古老的粉牆早已成了灰黑色,每個小孔都在昭示著房屋的古老與悠久,夕陽一照,似抹上一層淺紅,古老的牆面似乎注入了別樣的生命,顯示出一股青春的氣息來。
「漢清,我們拍的照片什麼時候能拿到?」潘吟秋依偎在王直的耳邊,喁喁細語,一改往日雄健的語氣。
「過兩天,照相館會送來的。」
潘吟秋心裡掠過一絲甜蜜的微瀾,她拍過許多照片,小時候,在上海拍過,那張照片充滿了童稚氣,軍部拍過幾張,有女生八隊學員的合影照,也有身著戎裝的單人照。她最喜歡的是那張行軍禮的單人照,那張照片把一個新四軍女戰士颯爽英姿的風貌充分地顯示了出來。但這些照片比起前幾天剛拍的那兩張還是要遜色些,儘管自己還沒有看到那兩張即將沖洗出來的照片。
潘吟秋看著那褐色的牆面,一種溫馨的感覺在身上漫溢。
幾天前,十月十二日,紀念本軍四週年大會畢,漢清帶著自己叫上攝影師拍照留念。
新婚不久,還真有點不好意思,但一看到丈夫那勃發的英姿,那濃濃的柔情,自豪而又驕傲。戎裝,一身戎裝,戰爭年代就該有戰爭年代的特色,我們倆身著軍服,更能顯示著戰士的風姿、戰士的情懷。漢清叉著腰,站立於牆邊,彷彿又在做著政治鼓動工作,別看他年紀輕輕,卻是經歷過閩南三年游擊戰爭的優秀幹部,自己認識他是在皖南女生八隊學習時,那時他在九隊學習,還擔任黨支書記。第一次見到他,便為他的俊朗所折服,一九四零年四月奔赴抗日前線又聽過他的幾次政治鼓動宣傳,他的宣傳很有感染力,那濃重的上杭口音,令人難忘,他的三年游擊戰爭的經歷總給人一種神聖而又神秘的感覺,如今……那天自己站在他面前,雙手插在袋中,眼望塘馬村南面的田野,以塘馬祠堂的牆面為背景,在攝影師「一、二、三」的提醒下,自己露出了甜蜜的微笑,當攝影師按下快門的一剎那,我感受到一種永恆,一種亙古天地的永恆。
他們倆信步往西走去,只見那棵大櫸樹巍然屹立在劉秀金家門前的土場上,兩人一見大樹,不由自主地向大樹下走去。
那樹臨風而立,霞光灑落在樹幹上,長柳圓狀的樹葉泛上一層淺淺的玫瑰紅,凝神注視,能看到邊緣純鋸齒形的葉片泛著紅紅的光芒,那側脈也有幾分分明,至於散射狀的樹杈、粗大的樹幹,表皮略顯青色,在紅光的裹擁下,更顯出凜凜然的氣勢。石桌的陰影又細又長,桌面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大樹的樹縫是漏著光的天空,跳躍的是各種各樣的鳥兒,幾人合抱的大樹幹南面是波光粼粼的西溝塘和稻穀飄香的秧田,稍遠處便是植滿桑樹的大墳地。
王直很喜歡這個地方,喜歡這棵大樹、這個石桌,除了在此地能從東、南、西三個方面遠眺蘇南景色外,還能在石桌旁和村民們再敘軍民情,在這兒他和許多戰士感受過塘馬老百姓的深情厚誼,那濃濃的親情,使他難以忘懷。在這兒鄉親們圍坐一桌,自己可以宣傳抗戰的道理,讓抗戰的思想在百姓中生根開花,鄉親們那質樸的吳語,那憨厚的表情,那一張張清瘦的黝黑的、佈滿皺紋的、充滿渴望的臉,那一雙雙欣喜的、釋懷的、充滿希冀的眼,那一串串笑聲,那一陣陣話語,整個氣氛的熱烈之勢呈螺旋式升騰升騰。
王直摸了一下石桌,坐在凳子上,而潘吟秋則跑到大櫸樹底下,輕輕地摸起櫸樹的樹幹來。
王直站起身,移步走向大樹邊,他笑了笑,他知道潘吟秋和其他幾個女戰士如史毅、徐若冰、陸容等人特別喜歡這棵大樹,這棵大樹的粗大是遠近聞名的,有一次潘吟秋她們幾個人手拉手都沒有把這個樹合抱住,她們常常用那晶瑩的眼光看那遮天蔽日的樹冠、樹冠間偶露的縫隙和那依依可人的小鳥,她們尤其喜歡背靠著那巨大的軀幹,眼望著天空,作著無邊的遐想。
王直馬上想起幾天前在此大樹下拍照的情景,十月十二日,抗戰四週年紀念大會結束時,他與潘吟秋合影兩次,一次在大祠堂的南牆邊,一次就在這棵大樹下,潘吟秋拉著他到大樹底下,未及他反應過來,她便走過去,斜靠在大樹上。
她穿著整齊的軍服,腰間紮著寬大的皮帶,腳穿圓口布鞋,綁腿打得整齊而又緊湊,兩手插在口袋中,背斜靠樹幹,面孔朝向天空,帽簷上翹,臉上充滿了憧憬希冀之色,額面泛著聖潔之光,在身旁板茅葉的掩映下,那半側的身子呈現著一股颯爽的英姿。
看到新婚不久的妻子背靠大樹的英姿,王直心頭熱乎乎的,他馬上想起潘吟秋在皖南拍的那張行軍禮的照片,仍是一身戎裝,那寬大的皮帶,那昂揚的帽簷,那標準剛健的行禮動作,尤其那微笑的眼神,剛健中透出柔美……他走過去,坐於地面背靠大樹,雙手繞膝,緊挨著潘吟秋,讓攝影師拍下了那永恆的一瞬間。照片還沒洗出,他自信這張照片會拍得非常好,非常美。
此時,他見潘吟秋背靠櫸樹,又呈現出幾天前拍照的姿勢,便走過去,輕輕地摸了下她的前額,她嫵媚地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很喜歡這棵樹?」
「是呀!」潘吟秋輕輕地應了一聲,一向快人快語的她今天卻是出其的平靜。
「陸容她們幾個好像也特別喜歡這棵樹?」
「對,我們蘇南櫸樹最為堅硬,我們喜歡這種堅硬的品質。」潘吟秋輕輕地拍打著樹皮極薄且十分光滑的櫸樹軀幹。
溫情從心頭湧起,王直緊緊地抓住潘吟秋的手,看著自己嬌小的妻子,王直心裡感到甜甜的,他完全體驗到婚姻的甜蜜,他是去年認識潘吟秋的,便為潘吟秋的爽直性格、積極的工作態度、飽滿的抗日熱情所感染,剎那間,有關潘的往事在腦海中迅速地浮現開來,潘吟秋原為浙江乍浦人,後遷入上海虹口區,一家六口人,全靠父母低工資供養,她於一九三四年到上海怡和紗廠當童工,艱苦的勞作使她看清了資本家剝削的本質,當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日寇大舉入侵上海後,她在地下黨組織動員下去參加抗日游擊隊,舅母不放心,充滿愛國熱情的潘吟秋勸告老人放心,國難當頭,唯有抗日。
一九三八年七月她來到巖寺,在女生八隊學習,潘吟秋在工廠做過工,對資本家的剝削本質較其他學員的認識要深刻,所以在嚴格的軍事化訓練中,她吃苦耐勞,作風頑強,田徑著裝比賽得第一名,軍事政治考試成績良好,受到周子昆參謀長的表揚。一九四零年四月,她分配到江南指揮部政治部****部工作,管理戰地服務團,任女隊隊長。女隊有幾十人,大多是上海轉來,其中不乏有高學歷的知識分子。潘吟秋同志經過教導隊的訓練,又有帶兵經驗,加之她十分關心戰士生活,所以把整個女隊管理得井井有條,多次受到廖海濤的表揚。
王直與潘吟秋認識後,在一起的時間很少,他們只能看著各自贈送的照片,寄托自己的相思,潘吟秋的美麗倩影常在王直腦海中浮現,王直的英俊形象也常在潘吟秋眼前閃現。
最令王直感動的是一九四一年二月在宜興西施塘戰鬥中,敵人包圍了西施塘,潘吟秋和柳肇珍、史毅等人坐一條小船轉移,行至三叉河時,敵人在河邊設下埋伏,向她們掃射。許多同志犧牲了,小船快要衝出包圍圈時,她發現有許多傷員還沒撤離,她不顧河水冰冷,跳入水中,奮力搶救傷員,凌奔獲救了,楊士林獲救了,路裡、彭谷獲救了……
他們結合了,互相幫助,互相學習,互相體貼,是情感篤深的抗戰情侶。在塘馬村,他們兩人更多地撲在工作上,很少有閒暇的時候……王直把潘吟秋的手抓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