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塘馬 第20章 第六章 (2)
    大櫸樹的樹葉微微振動著,歡樂的聲波使它們激奮起來,似欲飛離樹枝,在空中曼舞一番、迴旋一番。

    這八月半的天氣真好,多年不遇了,溫度適中,陽光明艷,秋高氣爽,鬼子未來前中秋節都是獨門獨戶小慶一下,如今新四軍旅部據扎塘馬,軍民聯歡,自然氣派非凡。

    大祠堂的門樓下掛了一紅色橫幅,上書「軍民一家親」幾個字,在微風下,字形不斷疊合著,這一飛動的景象給這古老的大祠堂的門樓陡增了一股飛動之美。

    祠堂的石鼓馬台上貼了紅紙,一進二進間的明堂的半面斜廊上也掛了橫幅,上書「抗敵報國驅逐敵寇」等字。最顯眼的是二進房屋下,繫在幾棵合抱的粗大木柱間的那巨型橫幅,上面的字體碩大,遒勁有力,上書「軍民聯歡共慶中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羅忠毅的手跡,羅每到一處都要寫一些抗日標語,所以他的字戰士們和一般老百姓都認識。

    祠堂門口陽光朗照,出出進進的人多了,有戰士幹部也有村民。

    石板地面早已用水沖過,光滑可鑒,石板縫隙的雜草早已除去,石板麻麻點點的凹坑、花色的石紋、並不均勻的色澤一一呈現在陽光下。那些石板肌體上不知承載了多少個腳印,見證了劉氏家族不知多少代的悲歡離合,親歷過不知道多少歷史的風雲際會,如今靜躺著,迎合著座椅凳的親吻,感受著即將來臨的聯歡氛圍。

    一個年輕人肩托著一張八仙桌進來了,他哼唷哼唷地托著,小心翼翼地跨過高高的祠堂門檻。

    那張桌又大又沉,憑那造型圖案,塘馬人一看便知楊氏茶館裡的那張八仙桌,此桌在劉太公手上所制,是用西溝塘邊的菜園裡的一棵大櫸樹所制,那棵櫸樹比劉秀金門前的那棵櫸樹略小些,年齡也小些。那樹共打了兩張桌子,一張送給了唐王劉氏支祠,一張自用。劉太公分家時,共有三張桌子,石桌,棗樹桌及櫸樹桌,石桌分給了老二,它原在二進屋中間的明堂中,後被劉秀金安置在門前櫸樹下,棗樹桌分給老三,這櫸樹桌分給了老大。

    這張桌做工精美,四腳腳底繪有雲紋圖案,檯面下的台框上雕有卷雲、立柱、鳥雀,刀工極其精細,檯面上縫隙細小平整,木縫呈流線型,只是靠近邊框的台板上有一圓形小洞,極細小,如小綠豆大,乃天然所致,若干年後,此桌被楊氏贈給了劉秀金的兒子。

    這張桌十分堅實,平時挪用,需二人合抬,因其十分堅固,村中過年請人舞獅子、跳「七桌半」,毫無例外地放在最底層,平昔茶館聚會常以享用此桌為自豪,今年八月半,此桌又獨領風騷,將承托非凡之人的聚會。

    那男子放下桌子,又把它移到明堂中央,他用手擦擦額頭上的汗,又拖起桌子左右試了試,直到四腳平穩為止。

    此男子二十四五歲,個子近一米八,身穿藍色短衫,長臉型,眉毛粗黑,鼻樑挺直,雙手粗大有力。

    他放好桌子,剛想去祠堂門口,見又進來兩個年輕人,個子與他相仿,每人左右臂各挾著一張櫸樹凳,待跨過門檻,便放下凳子,進入明堂後,相互詢問起來。

    此三人皆住村西邊,扛桌子的乃劉秀金之子劉洪生,另兩個挾長凳者為劉志遠與劉良超,俗稱書庚,書林,此三人為同一年齡,但輩分不一,他們三人皆為青抗團團員,平昔務農,遇有敵情或送情報或藏糧食,或掩護新四軍戰士。他們多次受到陸平東的表揚,中秋節受族長吩咐,忙著搬桌搬凳。不多時,這明堂裡已擺下了十幾張桌子,幾十張長凳,連東西兩邊的半面斜廊裡也放下了許多桌子。

    最後進來的是劉金保兄弟,他們哥兒倆抬了一面大鼓,那鼓半徑一米開外,鼓皮渾厚,鼓釘碩大,平昔放在楊氏茶館裡,遇到喜慶,才搬出來使用。這不,如今已抬至祠堂中,只等時機一到,便打鼓歡慶中秋佳節。

    …………

    正午時分,祠堂外鞭炮聲一片,劉金保擂起鼓槌,咚咚地敲起鼓來,其弟也迅速放起鞭炮來。辟辟啪啪的鞭炮聲、咚咚的鼓聲、噹噹的鑼聲、嘩嘩的人聲在祠堂內迴旋、升騰,那洋洋的喜氣伴隨著鞭炮的火藥味,以及桌面上的菜餚味和滿坊的酒香味,在四周瀰漫,浸潤著人的心田。那掛在門上的古老的「劉氏宗祠」匾額,也似煥發了青春一般,露出微笑的容顏。粉的牆、黛的瓦、灰黃的柱、青色的石板,從古老灰樸的空間走向了新生的殿堂。

    羅、廖和幹部、戰士代表們來了,以劉赦大、劉秀金、劉正興、劉正法為代表的村民們早已等候在祠堂門口了,隨著一連串的「請請請」聲,羅、廖與戰士代表們進入了祠堂。

    一進門,族長與劉秀金兩人拿著捲好的旌旗,迎了上來,族長不會國語,操著溧陽話大聲地叫道:「鄉親們,今天我們兩人代表塘馬村民,向羅、廖司令贈送旌旗,以表示村民們對新四軍的感激之情,大家鼓掌。」

    一片掌聲,一片鼓聲、鑼聲。

    旌旗展開,楠竹卷軸,紅色絨布為旌面面料,四周鑲上金邊,上面從右到左用金黃色的絲絨繡著兩列顏體大字「仁義之師,抗敵報國」,左下角書有「塘馬村全體村民贈」。

    羅、廖與族長、劉秀金握手致謝,隨後來到明堂中央的櫸樹桌旁。

    幹部戰士代表和村民們分別就座,羅忠毅、廖海濤、歐陽惠林、鍾國楚、王直、樂時鳴與族長、劉秀金為一桌。

    許彧青、芮軍、張其昌、張花南、黃玉庭、陸平東、陳練升、陳紹海、廖堅持、林少克、孫愛之、李堅真、游玉山、張業、陳輝等人在村民陪伴下分別就座於明堂中的桌子邊,王勝和妻子牟桂芳去了錫南,未能出席。

    族長拉住了劉秀金,「還是你說兩句吧,我不會講官話。」

    「好吧,」劉秀金站了起來,他今天穿了嶄新的長袍,其實他也不會官話,不過他昔日雇了許多蘇北來的佃農,又常到瓦屋山一帶走親戚,和那一帶蘇北移民及河南移民特熟,學了半生不熟的蘇北話、河南話,在與外地人交流時,大抵還能湊合。

    「鄉親們!」他高聲地叫道,朝四周揮揮手,「今天我們塘馬村民和其他村的代表一道邀請羅、廖司令和其他新四軍代表共進午餐,表達我們對他們抗敵報國的感激之情,薄酒一杯,只能表達我們的微薄之情,千言萬語無法講述軍民魚水情深……下面請羅司令為我們講話!」

    一片掌聲,在祠堂裡迴旋。

    「鄉親們,戰友們,今天是我們的傳統佳節中秋節,」他試著用半生不熟的吳語講了一句「也就是八月半」,接著他用高亢的聲音說道,「我們歡聚一堂,共慶佳節,感謝父老鄉親對我們的深情厚誼,我們將在黨中央和毛澤東同志領導下奮勇殺敵,以報答鄉親們的厚愛。」羅聲音洪亮堅定,在人們耳際迴旋繚繞。

    「大家舉起酒盅,為羅、廖司令,為新四軍眾將士乾杯。」劉秀金環視四周,端起了酒盅。

    「謝謝大家,」羅、廖也舉起了酒盅,大家都舉起了酒盅,只聽得一陣「乒乒乓乓」碰杯聲、「請請請」的吳語聲……軍民歡聲笑語,共敘魚水之情。

    塘馬的村民們以及鄰近的新店、邵笪、下木橋的村民代表都用半生不熟的江北話和戰士們交流,在似懂非懂的語言中,夾著扎肝、肉圓、蒸蛋、魚塊等富有地方風味的菜餚,熱情地往戰士們碗裡送,用自己釀製的糯米酒、白酒往戰士們的酒盅裡倒。尤其是那些婦女們,昔日從不允許隨便踏進祠堂,公堂酒更不用說了。新四軍來了,破了這個慣例,如今喜氣洋洋地和李堅真及服務團的女戰士們,一起品嚐著菱、藕、芋頭等地方特產……

    戴著軍帽、穿著制服、束著寬皮帶、打著綁腿、臂章高懸的戰士們在濃濃的情意中,在溫馨的香氣、喧鬧的人聲中,在粉牆黛瓦、樹影婆娑、石板可鑒、樹木參天的劉氏宗祠中,迎受著比每年供奉祖宗還要真摯的情意,這情意如細流一點點一滴滴慢慢滲透到他們的心田中。

    羅、廖的杯中不斷地被倒入白白的酒液,羅、廖的碗中不時被青青的竹筷所夾帶的肉魚填滿,那些安置在盆中、碗中、碟中、罐中的韭菜、黃瓜、藕片、菱肉、魚、肉、慢慢地移入戰士們的碗中,在無法形容的笑容中、在混雜不清的話語中,杯碰杯、碗碰碗。

    羅、廖向族長、向劉秀金、劉正興、劉正法及青抗團敬酒了,那「謝謝鄉親們,多打鬼子」的口號聲,在劉氏宗祠的明堂裡、大廳裡,半面圍廊裡,盤旋盤旋,升騰升騰。

    晚上,文藝演出。

    村民們在中午聚餐後,沒有休息便忙碌起來。呂小妹,崔玉英,袁秀英等人把軍鞋、棉衣集中起來,送給了供給部,張其昌部長代表旅部表示感謝,收好後存在劉秀金的後排樓房中,她們又去祠堂裡和戰士們把明堂打掃乾淨。蔣氏、楊氏則把收集來的葵花子、南瓜子放在木箱中,菱子放在竹籃裡,一起搬入祠堂。劉良超,劉志遠,劉洪生等捧來幾十個西瓜放在東側半面廊下,又在廊柱上掛好馬燈。劉秀金與族長則拿來幾大包茶葉放在祠堂東側的小房裡,楊氏早把老虎灶打開,熱騰騰的水汽在屋裡四處漫溢著。

    樂時鳴與許彧青則在佈置演出會場。

    許彧青來自福建,是一個俊朗才子。從十六旅軍歌的歌詞中,便可見其不凡的才華,「春風飄飄,湖光閃耀,江南的綠野,勁旅新成立」,他擔任十六旅宣教科長,政治宣傳搞得有聲有色,塘馬一帶老百姓經宣傳隊宣傳後,抗日意識較以前更為強烈、更為自覺。

    塘馬劉家祠堂第一進房屋大門的東西兩側都是二層樓,底為三開門,中間開間特大,底層為青色水磨羅磚鋪地,那光亮的質地細膩的羅磚地面,排列著高約一米五左右的八根粗大木柱,木柱下一列墊上青色圓形小石凳子,木柱向上托著厚厚的樓板,那樓板全是又粗又大的松木板,踩上去咚咚有聲,彈性十足,樓板的外延是低矮的雕花扶欄,戲樓的木板上側,有八根高大的楠木柱子,柱子間的橫架略呈弧形,為典型的冬瓜梁。戲台分前後二進,中間隔屏風,後面是演員的休息處,屏風上掛有一塊匾額,上書「一曲昇平」之詞,令人稱奇的是戲台中有一倒鍋形的木雕,那是一個起共振作用的音箱器具,站在台上喊叫,聲音會產生擴放的作用。

    這個戲台平昔少用,只是在吃公堂酒或祭祖或春節、中秋之類的重大節日請戲班子來演戲時才用,可以想像,這種精神娛樂在貧瘠的鄉村裡將是何種的盛況。村民從這戲台上看到、聽到了京戲、灘簧、評彈以及各種說書藝人的說書,熏染上了春秋大義、國家恩仇的思想,領受了歷代族長及家族代言人的村規、族規、祖訓的教誨,多少年來,他們不假思索地領受了這一切。

    在這幾十平方米的舞台上,濃縮了他們的歡樂、理想、希冀與憧憬,沖淡了俗世貧困、苦難帶來的憂傷與憤懣。

    但這種千年不變的流程終被抗日的炮聲所驅散,日寇的蹂躪使他們沒有閒情去觀看那方寸舞台,去進入娛情的空間。舞台沒人光顧了,樓面上積了厚厚的灰塵,上面灑落了一層鳥雀糞,一腳踩上去可見清晰的腳印。

    新四軍戰地服務團的鑼聲、鼓聲打破了這舞台的沉寂,那嘹亮歌聲的聲浪輕拂著屋脊、瓦片、樑柱,那洪亮的抗日口號衝擊著那牆面、門簷、柱廊。

    羅忠毅的高大身影,廖海濤飛揚的神采,使塘馬一帶的老百姓從中知道了共產黨、新四軍,進一步認識了抗日救國的道理。

    如今,這中秋佳節,這小小的舞台早已抓住了村民們的那怦怦跳動的心。

    服務團的小李、小張在戲台中央的兩根木柱上貼著兩副紅色對聯。

    樂時鳴與許彧青在明堂裡一邊看著,一邊在糾正著貼的位置。

    左邊的柱子上,「中秋佳節」已貼上了。

    「樂科長,今晚要上演你的大作《前路》吧。」許彧青用濃重的福建腔說著,太陽的餘暉照在他清瘦的臉上,臉膛顯得十分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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