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60章 我樂嶺人物誌 (8)
    飯後我們又回到院子裡,又說了一會兒話,我發覺她久久望著我。後說周文祥我想聽你一句話哩。我說什麼話?她問:我來你歡迎不歡迎?我說歡迎。她又問高興不高興?我說高興。她問從心裡?我說從心裡。她說要真是這樣,我就在這裡住幾天,否則我下午就回去,你決定。我一點兒沒想到蘇英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我再笨,也能體會出其中所包含著的一種暗示。蘇英巧妙地將這個球踢給我。如果在幾年前,我很清楚自己會怎樣做,我不會允許自己對馮俐有一絲一毫的褻瀆。而現在,一切都成過眼煙雲了,馮俐可能打算永遠不同我聯繫。

    我所有的熱情與願望都變得很荒誕,這是一;另外我還必須承認,即使一個苟延殘喘的動物,意識中仍難以做到六根清淨,渴求著女性的撫慰與滋潤,是愛情之外求其次的那種吧,也是動物世界普遍存在著的那種吧。性愛,確像一面生動的旗幟在慾望的地平線上飄舞。現在,似乎移動起來,且愈來愈清晰。我是希望蘇英留下來的,從內心。我說蘇英我希望你能多住幾天,咱們好好聊聊,只是……只是什麼?蘇英問。我說只是你住的問題不好解決。蘇英似鬆了口氣,說這個就不用你管了,我自有辦法。她又說晚飯前我再來找你,等著我。說完衝我一笑,轉身走了。望著她全身戎裝的背影不知怎麼我忽然感到一種陌生,我問自己,她就是曾貼出《反「反推倒高牆填平鴻溝」》並且積極為《大地》出了謀劃了策的那個歷史系女生嗎?我知道是,卻又不敢相信,真是世事滄桑啊。

    不到傍晚她就興沖沖跑來了,告訴我住的地方已經解決,在就業隊的一個「二勞改」家借宿。又說她剛跟獄醫交涉過,可以帶我到外面去走走。我不懷疑她說的任何一句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相信蘇英能將寓言變成現實。

    在蘇英的「押解」下我離開了醫院,向遠處的一望無際的麥田走去。說「押解」並不為過的,一是院方把我交給她帶出,她就成了我事實上的羈押人,跑了人她要負責任;另外在勞改營的轄區內一個穿軍裝的人跟在一個犯人後面,從直觀上不是押解又是什麼呢?或許我倆在意識中存在的一種無形的心理烙印,我們確像押解般一前一後走著,不能說什麼。但心裡是激動興奮的,這怕是十年當中享受到的最大的一次自由了,況且還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我抬眼望向正南方向的那座高聳的山峰,我頭一次覺得那山是這等的壯麗,像一個威嚴的巨人俯視著它腳下的土地河川,心中不由生出一種敬畏。我一直認為,大山是有靈性的,一座山就是一尊神明。這種認識由來已久,有一次在一根繩休息,話題不知怎麼扯到科學與迷信這上面來。發生了爭執,我和張撰認為不應把對大自然神秘現象的敬畏視為迷信。梁楓說他小時就讓黃鼠狼附過身,他看見「黃爺」捻著白鬍子衝他笑,眼見為實嘛。

    解若愚和俞華峰是堅定的無神論者,為了論證神明的不存在,解若愚提出一個問題,如果真有上帝的話,他看著咱們這麼受苦受難咋不發發慈悲,予以救助呢?張撰回答得很乾脆:上帝很忙。需要他救助的人太多,忙不過來啊。解若愚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問:那你說上帝要忙到什麼時候?張撰張口就來:再忙上三四十年吧。解若愚又問:上帝給你寫信了?張撰啞然。大約走了一里多路光景蘇英將我喊住說別老像熊瞎子似的走個沒完,到河溝邊兒樹底下坐會吧。就聽了她,坐下。開始兩人都不說話,似乎無從說起。後來就互相詢問一些事,很廣泛。也談及各自家庭的情況。我告訴蘇英我的父親已於兩年前去世,母親隨大哥一起過。弟弟妹妹都結婚了。現在也不太通信,寫信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即使是一家人十年八年不見也就成了陌生人。所以現在家的概念很淡漠了。我問蘇英為什麼還不結婚,也三十多歲了。蘇英不語,只低著頭。軍帽帽簷兒幾乎遮住整個臉。我後悔不該說這話。也許形成了一種強迫觀念,我的眼光一看見她的黃帽子就覺得不自在,就生出一種隔膜感,甚至還有一種恐懼感。

    而在我倆相對而視的時候,我就又看到了原來的蘇英,感到親切起來。我又問她在廠的情況怎樣?摘帽後能不能考慮重新分配工作?她說原本是可能的,但後來大病了一場,體質很差,動不動就暈倒,就擱下了。這次來我發現蘇英的氣色很不好,面皮青黃,本以為是讓黃軍裝映的,聽蘇英說病了一場,再看她就真的像個病人樣。我問她得的是什麼病。她歎口氣說想想也怪自己,為了摘帽差點連命都搭上了。我問怎麼回事。她說廠裡有一個車間經常有有毒氣體洩漏,為提前給人警示在車間裡養了鳥,人進到車間先看看鳥還活不活,鳥活說明沒有洩漏,鳥死了就告示出危險的存在,就趕緊通知維修人員進行修理。他們維修時都戴著防毒面具,即使這樣時間也不能太長。她說她剛進廠時在這個車間幹了一年多,後來把她調到另一個車間,根據她的表現和領導的許諾,她覺得在三年內摘帽是不成問題的,可沒有。一點風聲也沒有。後來廠裡發生一起事故,一個女工被有毒氣體熏死了。女工的家人到廠裡鬧,許多工人也提出抗議,揚言不保證生命安全就起來罷工。罷工倒是沒罷成,但拒絕到有毒車間去工作。

    這時她覺得是以實際行動向黨和國家證明自己一腔熱血的時候了,便主動提出回那個車間。有人解救於危難之時,領導自然很高興,又許諾盡快考慮給她摘帽的問題。就這樣她重返「墳場」(工人對那個車間的稱呼)。開始幾個月沒出現洩漏,自然她也不敢大意,每次進了車間先朝掛在管道上的鳥籠看看。直到有一次她被熏倒在地上,幸虧被人發現得早,拖出去搶救,才撿回一條命。原來是這樣。這完全符合蘇英的性格,我只是不解,為什麼這次進車間不先看看籠子裡的鳥呢?她說她看過那鳥好好地站在籠子裡,就以為沒事了。後來她才知道,進車間那時刻鳥已經熏死了,沒躺下是因為它的尖嘴搭在籠子的竹條上,掛起來了。這就給人以還活著的假象。她歎了口氣說:也許這是應該發生的事,我想表現,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我明白她說的不光彩是指什麼。她能這樣剖析自己,已證明了她還是原來那個蘇英,起碼本質上還是。我在心裡為蘇英難過,由蘇英我又想到馮俐、齊韻琴、王妃以及一根繩那邊的那些女苦役犯們。她們所承受的屈辱與痛苦要遠遠超過我們這些男犯的,然而上帝卻仍然在忙著別的事。

    又繼續說了一些話,日頭漸漸西下了。蘇英便「押解」著我回營。

    西南崗麥地——從蘇英引我鑽進「麥海」裡的那一刻我便清醒地意識到這遭是一定要發生點什麼了。其實「發生點什麼」的意念在那天蘇英提出想多住幾天並不斷追問我歡迎不歡迎高興不高興時已萌生出來。儘管那時一切尚為模糊,飄忽不定。而此時此刻,當我和臉兒紅紅眼兒亮亮的蘇英對面促膝地坐在麥稈鋪就的「床墊」上時,我竟然有一種木已成舟的信念。開始是很侷促的,該說的話已說過了,再重複已不合時宜。順便說一句,這時候我想起我老家關於男女新婚的一句頗粗俗的俚語:第一宿說說笑笑,第二宿摸摸撈撈,第三宿操操。我倆不是新婚夫妻,上述程序似不適用,但漸進原則是必須遵循的。我就想和蘇英先說一會兒話,身子一動膝蓋碰在蘇英的腿上,我趕緊挪開,(是不是因為尚未到肌膚相親的階段?)蘇英睃我一眼,說周文祥我身上有刺是不?我真是傻得可以,連連說沒有沒有,身子卻不敢動了。膝蓋仍碰著蘇英的腿,我看著她。她的臉紅撲撲的,像抹了一層胭脂,眼睛和睫毛上洇著一層水汽,顯得朦朦朧朧,一層細細的汗珠掛在帽簷兒下那寬寬的額頭上。這時我眼裡的蘇英說是個美人是一點不為過的。

    我看她的時候她同樣也在看我,臉上透出一種讓人捉摸不定的神情,這神情又漸漸演變成一種具有諷刺意味兒的笑,朝我問道:周文祥你回答我一個問題,要是還在K大,你還能跟在我後面鑽麥地嗎?我簡直一傻到底,答:大概不會。她哼了聲,說周文祥你回去吧,你給我滾回醫院裡去吧。我更傻了,心想我說錯什麼了?問:剛坐下來,幹嗎要趕我走呢?她憤憤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當了這麼多年勞改犯,還以大才子自居,架子哄哄的,滾回去吧大才子!她別轉過臉不看我,但看見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的,我明白她為什麼生我的氣了。我意識到自己的「二百五」行狀,就沒按她所說「滾回去」,我覺得慍怒之後她更動人。我歎口氣說:蘇英你別生我的氣,大概是坐監久了的緣故吧,我對一切都有種虛擬感,像做夢般不真實。她說怎不真實呢?我不是實實在在坐在你面前嗎?我說這不假,可我又懷疑。

    總覺得自己是在夢境中,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也許是進了草廟子看守所,也許是在清水塘得了那怪病,我就常常搞不清現實與夢境的界限了,真是這樣的呢。蘇英轉過臉看看我,表情平和些了。她問你現在還覺得在夢裡嗎?要這樣我幫你分辨清楚。我說怎樣分辨?她說把手給我。我伸手給她,她抓住捏捏,問痛不痛。我說不痛。她再捏捏問痛不痛,我還說不痛。我真的不覺得痛。她挖苦說你真是個木頭人,說著又把我的一根手指放進她嘴裡咬起來。我這才覺得痛了,呼叫起來。她丟下我的手,說人在夢境裡是沒有痛感的,覺出痛來就不是做夢。我點點頭。即使我不再懷疑自己是在夢中,但在感覺中現實也是收縮得極小,我看不到天空和在天空中飛翔的鳥兒,看不到廣大天邊的麥地以及遠處高聳的山峰,我只看見眼前坐在麥壟上的蘇英。而且腦子裡只想著那樣一件事。

    我想「說說笑笑」這個階段算是進行過了,該「摸摸撈撈」了?我在心裡鼓勵著自己:蘇英可比你勇敢得多哩。她的「意思」已表達得很清楚,難道還得讓人家主動抱著你親嘴嗎?干吧干吧,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不要錯過呀!這些就是當時我的真實「心聲」。我鼓足勇氣,一下子抓住她的一隻手。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動作太突兀,太不自然,不由惶惶的,手裡像握著個刺蝟,不知該留還是該放。蘇英揚起頭,怪模怪樣地盯著我,問句:幹嗎呀?我掩飾說我要你摸摸我心窩。邊說邊把她的手按在我胸口上,問:摸到了嗎?她問摸到啥?我說心跳呀。她說沒摸到。我說跳得這麼厲害咋摸不到呢?她神情還是怪怪的,說:你周文祥長了心?我咋的不知道?不知怎麼我一下子變得橫蠻起來,說我沒長心,我倒要摸摸你長沒長哩。

    接著就伸出手按在蘇英酥軟的胸脯上,真是說時遲那時快的,我陡地感到胯間那物件戰慄起來,伴隨著一種入骨入髓的舒暢,到了這一步(大概屬第三階段前奏)一切都變得簡單而無理可講了。我像捕食的豹子躍起向蘇英撲過去,把她掀翻又壓在身下,緊抱著她,我能感覺到她的響應,軍帽下的那雙眼已不再是怪怪的,而是流洩著歡暢的光。我親她的嘴時額頭正碰在她的帽簷兒上,挺痛,似乎還不止於痛。我怔了一下,就在這一剎全身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原本率先興奮的那物件也似乎逃之夭夭,不復存在了。儘管這時我仍緊抱著蘇英,但整個身子都麻痺了,血肉之軀變成無知無覺的石木,而意識這時卻極清醒,我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在一些問題上沒人比我們犯人更清醒了。我沮喪我憤怒,我十分無理地朝蘇英嚷道:摘了帽子!她瞪大了眼,似乎沒聽懂什麼。我不再說話,伸手一把將帽子從她頭上扯下,只聽她大叫一聲,飛快地用手將頭抱住了,但為時已遲。我看見她頭髮幾乎脫盡了的光腦殼。天!我叫了一聲,身體一下子變得僵硬了,心裡哀號著:完了,自己幹了一件永遠不會被饒恕的事情。完了,所有的一切都完了。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留給了我的是永遠冰冷黑暗的記憶……

    「許仙」——「許仙」是許管教的外號。不知底細的人會覺得這外號是與他那副「小生」形象有關:白臉細嗓,忸怩做姿,還有點神經兮兮,與他那個一家子《白蛇傳》裡的許仙許相公大有相似之處,聯繫在一起並不牽強,卻不是。他的外號是因為與一個女犯人談情說愛而得。這其中的過節我們犯人是在「許仙」由場部貶到隊裡當管教才知道的。而信息大部分是由在女犯隊有「內線」的張撰提供的:許管教本名叫許文,在場部宣傳科當幹事。在一次給女犯隊上政治課時看中了一個女犯人。這女犯人是從帽兒山農場轉來的四妃子中的一個閔妃。閔妃的美麗打動了許管教,在講課的時候便明明白白地表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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