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54章 我樂嶺人物誌 (2)
    看見袁光,我首先便想到在K大******前面,我欲採訪他時的情景,我問他對琳琅滿目的大字報怎麼看,他微微一笑,鼓了幾下掌。這無言的話語立刻博得了熱烈的掌聲,然而也正是這無言的話語成了將他定為右派的佐證。袁光被打成右派是轟動一時的,對此說法不一。有說袁光冤枉,朝大字報鼓鼓掌說明不了什麼。也有說從袁定右派這一事實可見出張校長的大公無私。都知道袁是張多年的戰友,張不念舊情揮淚斬馬謖,這本身便證明了共產黨人的高度原則性。我從K大被抓走時袁光還留在學校裡,後來的情況就不知道了。沒想到九年之後在我樂嶺不期相遇,望著他潦倒的樣子我內心感到非常內疚,也全怪我當年多事,我若不向他提問他就不會對著大字報鼓掌,不鼓掌也就打不成右派。事情的因果關係清楚明瞭,對他的遭遇我難逃咎責。剛來我樂嶺的那天我一下子見到許多在各個農場時的難友,儘管同樣感慨多之,卻沒像袁光那樣的讓我心靈震撼,我真的覺得對他有愧有罪……

    馬廄——馬廄是我樂嶺犯人對監捨的稱呼,令人難忘是因為它在各方面都挺特別,且許許多多事情都發生在其間。要說監捨得先說說整個牢城。前面我說過我樂嶺的地貌像一顆從中間剖開的鹹鴨蛋,中間蛋黃部分是牢城羈押區,用蛋黃來形容似乎顯得小了點,其實很龐大,方圓有數公里。這塊地面上分佈著農場所轄的五個大隊:勞改隊、教養隊、婦女隊、少年隊、就業隊以及場部和家屬區。具體位置是勞改隊在中央,後面是場部和家屬區,其他各隊在前面,自左至右成扇面排開,之間相距一兩里。除勞動時間之外,其他時間可用「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來形容。勞改隊在轉場完成後共有七百多名******,分住在七座監捨裡。七百比七,只須簡單的算術便能算出每座監捨要住進上百號人。

    長長的監捨從外面看像馬廄,進到裡面再看還像馬廄,當然如果再看看關進去的這些「動物」,說是馬廄千對萬對的。每當管教或者犯人班長吆一聲回監捨,馬上便有人小聲應一聲:入欄。我是頭一回住進這麼大的監捨裡,其他勞改農場的監捨一般都住十幾個人。開初,我對農場建造這麼大的監捨很不理解,甚至懷疑是為籌辦養馬場而建。卻不是。住慣了小監號,再住大監號會感到很不習慣,前者多少能給人以「家」的感覺,而後者就沒有這種感覺,會覺得很蒼涼。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只要看看對面兩排長長舖位上擠在一起的同種色調的軀體,就真的覺得自己不是個人了。後來才知道當局將監捨弄得這麼大是為了加強對犯人的防範與管理,也確實有成效。把守在監捨門口的警衛戰士對一切都一目瞭然。「入欄」、「出欄」井然有序,吃飯睡覺相安無事。

    佟隊長——初到我樂嶺並不知道佟管教從清水塘調到這裡,也沒人對我說起過。頭遭見是一次晚點名。冬日天短,點名時天早黑透,值日管教說請什麼什麼人講話。我沒聽清,準確地說壓根就沒聽,低頭亂七八糟想事,只等一聲宣佈「回監捨」就趕緊「入欄」困覺。一講話隨西北風灌進耳朵的聲音不由使我一怔,聲音陌生又熟悉,說陌生是指前幾次點名都是胡隊長講話,江浙口音,這遭不是。說熟悉是說不是頭一遭聽這人講話,可一時又對不上號,就凝神傾聽……你們應該知道,你們是人民的敵人,你們對人民犯下了罪,這罪就是企圖把新中國拉回到吃人的舊社會,你們本應該被槍斃,一個都不例外。現在人民不僅沒有槍斃你們,反而教育你們,欲把你們改造成新人。

    這是人民對你們的寬恕,你們要感謝人民的大恩大德。現在,我把醜話說在前面……佟大鴨子!我在心裡叫了聲,隨之打了個冷戰,操他媽!他像跟蹤追擊似的追過來了。還當了官。他的叫嚷聲還不住地往耳朵裡灌……你們不要抱有幻想,上級已經往我樂嶺農場調集了精兵強將,將對你們進行嚴格管教,不給你們以可乘之機。從今往後,有抗拒改造的,藏奸耍滑的,居心不良的,謠言惑眾的,惹是生非的,一概嚴懲不貸!這晚我久久不得入睡,聽著滿監捨驚濤駭浪般的鼾聲,眼前晃動著佟大鴨子姦污齊韻琴的畫面,畫面清晰異常,揮之不去。後來我睜開了眼,向吳啟都的領地望去,只見他睡得很沉穩,瘦貓樣身軀起起伏伏。我猜不出此刻他的靈魂是在體內還是體外……

    解若愚——在我樂嶺見到的昔日難友中間,解若愚是較為特殊的一個。一是分別數年,他的外貌沒有明顯變化,如果一定要找到某些變化的話,那就是他比先前胖了些,面色也不錯。打眼一端詳,會使人覺得他過了幾年很滋潤的日子。再就是還像從前那樣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比方難友聚首,在人前大多裝著不認識,有話背地裡說。可解若愚不裝樣,見了面就問長問短,親熱得很。一言以蔽之,「改造」這把快刀尚未將解若愚砍削成形,這也算是一個奇跡。當天解若愚便以一個先到者的身份向我介紹情況,他說這次轉過來的犯人中,當年清水塘的難友有五十多名,分散在七個小隊裡。我倆所在的第五小隊有八名,他對我列數了一通:有俞峰華、高麗金、張克楠、張撰、吳啟都、李戍孟。有的我已經見過了,只是沒見過張撰和高麗金,他說張撰臨時抽調到場部演出隊搞舞美,高麗金臨時抽調到磚瓦場幹活。又說到個人這些年的情況,我說我在興湖大場和雙山農場呆的時間較長,那裡的許多難友這次也一塊過來了。他說他比我晚一年多離開清水塘,這之後又轉了兩次場,清河三年,團河兩年。

    他說比較而言清水塘是難忘的。我問為什麼。他說一是那裡的地理位置好,氣候適宜,二是那裡的管理相對寬鬆。他停停又說,特別是我們對「內矛」的那場鬥爭是很解氣的。他問你還記得高沖「審」高幹那場面嗎?我說記得。他說想起那一幕就令人激動。我說比較而言我還是覺得我樂嶺比清水塘要好一些。他問你剛來怎能得出這種結論?我說你知道的,在清水塘當局挑動刑事犯壓迫我們******,弄得我們很狼狽。這裡現在差不多是清一色的******,就不一樣了。他點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問:你見過張克楠了嗎?我說見過,點點頭而已。他說你還記得清水塘的黃管教抄襲泰戈爾那回事?我說記得,怎麼?他說就是張克楠替黃管教捉的刀。我吃了一驚,問你怎麼知道的呢?他說張克楠剛來那天清理物品,我看見書堆裡有一本《泰戈爾詩選》。我問是真的嗎?他說這還有假,我親眼看見的,不信哪天我從他那裡借出來給你看。我說我不是不相信,是覺得張克楠幹這種事讓人難以置信。最後解若愚說了一句話讓我振聾發聵:記住我的話,哪裡都不會風平浪靜的,不是有句名言叫樹欲靜而風不止嗎?

    傻朱——傻朱是負責我們五小隊三個管教中的一個,本名叫朱克儉,可沒人叫他的本名,我們犯人當面喊他隊長,背地裡喊他傻朱(豬),而管教人員喊他大朱,朱與豬音同,因此難說叫的不是大豬。不管是與不是,大豬與朱克儉聯繫在一起,實在很相稱。說「大」是他的身體很魁梧,足有一米九的個頭,骨架上墜了少說有一百二十公斤的肉。用「鐵塔」形容站在你面前的他一點兒也不為過。說「豬」是他的頭腦很簡單,動作也遲緩。他負責帶班值夜班,兩隻眼死死地盯著廁所,總怕人夜裡借上廁所的機會逃跑。其實在農場已經當了多年犯人的「老右」們誰也不想跑了,如果要跑,傻朱就是把他的眼珠子摘下來掛在廁所門口也看不住。傻朱是不久前從團河農場調來,從團河來的蕭恆傳播了傻朱一段「佳話」:他老家給他介紹了個對象,姑娘大老遠的從河南跑來,想看看北京的天安門。而他卻想趁機考驗一下姑娘是否艱苦樸素。一大早從食堂買了一挎包饅頭背上,就領著姑娘上了路。從大興縣到城裡每隔十幾分鐘就有一趟公共汽車,他愣是不坐,領著姑娘走了整整一上午才到。站在天安門廣場一邊啃饅頭一邊看光景。下午還是步行回來。

    大熱天逛北京連根冰棍都沒給姑娘買。這考驗把姑娘考驗怕了,剛談對象就這麼摳門兒,成親後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遂提出拉倒。他確是傻得可以,不僅不想想對錯,卻說:這樣的姑娘,不會過日子,吹了的好,吹了的好。估計蕭恆不會憑空編出這麼一段故事來,況且這故事也很符合傻朱的為人。這樣的人為什麼也當著「精兵強將」調到我樂嶺來呢?精肯定是談不上的,強也僅僅是強在體格上。難道當局竟然要利用這種強將對犯人施加威懾麼?我不願這麼想,而事實卻做出了回答。那天在地裡挖排水溝,一個犯人從水裡撈冰凌吃,叫傻朱看見了。他不吭聲,邁著熊樣的步子走到那犯人跟前,一隻手從背後抓住棉襖領子像提小雞似的往上一提,那個犯人的兩腳就離地了。傻朱還不說話,手往前一送,那個犯人就被送進前面的冰水灣裡,跌得嗷嗷直叫喚。這時傻朱才開口說話:吃,吃,我叫你吃個夠。如這事發生在一般管教身上,來這麼一下子也就夠了,可傻朱不,他是個照死鉚子造的主兒,愣是逼著那個犯人趴在冰水裡吃冰。直吃得渾身發抖臉像紙一般白,傻朱才算完。犯人們看著這情景能不感到威懾麼?據蕭恆講傻朱在團河以監管犯人嚴酷著稱,毆打犯人是家常便飯。

    因而他管轄的那個隊經常得到隊部的表揚。我不由想到了清水塘那位以善做犯人思想工作著稱的郝管教,他是個好人,對我們犯人充滿友善,希望我們能順利度過刑期。他這樣的人在勞改農場就吃不開,多次受到批評。問題在於犯人並未珍惜郝管教的良苦用心,不僅不把他放在眼裡,反倒利用他的寬厚仁慈玩一點為自己謀好處的小伎倆,這也包括我。想到這些心裡便頗感內疚,也頗多感觸。看來,人是個賤物,不知好歹。由此說來,讓傻朱這麼個動物對我們施虐施暴倒是天理昭昭的了。馮俐(夢中)——先是聽見了歌聲,是熟悉的《西波涅》。我循歌追去,見遼闊的原野上有一個人在扶犁耕地,是馮俐。心中不免產生疑竇:馮俐咋老是耕地不止呢?我快步奔過去,叫她的名字。看見我馮俐朝我一笑,說你來了。我說來了。她沒停下,繼續趕牛向前犁,我跟在後面。她說今天天氣好,爭取多耕幾畝地。我問耕完了地就播種嗎?她說不播種。

    我不解,問不播種耕地幹啥呢?她反問一句為什麼耕地就一定要播種呢?這不是太功利了嗎?我心想最近馮俐是咋的啦,怎麼淨說些著三不著四的話?我沒吱聲,因為我的注意力集中在牛身上,我發現牛走得極緩慢,老態龍鍾,吭哧吭哧地直喘氣,後來乾脆停下來了。馮俐搖搖頭說它累了,讓它歇會兒吧。我說從前這頭牛可是很有力氣的,能拉著犁上山。馮俐說你見過?我說見過。馮俐說那時候它行。我問它老了嗎?馮俐說老倒不老,如果和人相比,也就相當於你這樣的毛頭小伙兒吧。我說它的體力與年齡不相稱。馮俐說這其中有個緣故。我問什麼緣故?她說它閹過了。

    我有些吃驚,問好好的牛為啥要閹它?馮俐說這還用問麼,幹活的犍牛都是要閹的,閹了它就心平氣和了。就說這頭牛,閹之前可以用「初生牛犢不怕虎」來形容,幹活是蠻有勁兒,可不聽調理,還要耍威風,閹了脾氣好多了,順順溜溜地拉犁。可見閹是大趨勢。我聽著不對勁,說這成什麼話。馮俐說是的,閹是大趨勢。我聽她這麼強調閹,意識中也似乎有些贊同了,也就不說什麼了。這時馮俐說周文祥咱們一起唱個歌吧。我說行。她說唱啥呢?我說還唱《西波涅》。馮俐說不唱它,老掉牙了。我問那唱啥?她說唱《我們的田野》。我說好,就唱《我們的田野》。馮俐看著我,然後把雙手舉在胸前一揮,我們就唱開了……夢是在唱中醒的。這是我到我樂嶺後做的頭一個與馮俐有關的夢,所以記得很清楚。醒後心裡極難過。這些年我一點不知道她的下落,不知她是死是活。

    張撰——張撰從場部回來取東西,神采飛揚的。見了我熱烈地將我抱住,說又見面了老周,太高興了。我說我也很高興畫家。我又說你給我畫的那張畫我一直珍藏著呢。他說現在有顏色了,可以畫張彩色的。你想要幅什麼樣的呢?我想起不久前做的與馮俐在一起的夢,心裡一動,就說畫一個寬闊無邊的原野,一個女孩子在扶犁耕地,拉犁的是一頭牛(我本想說是閹牛,而轉念一想閹牛又如何表現呢?遂作罷),背景裡有一棵樹。他聽了微微閉目,我知道他是在意識裡組合這個畫面,他張開眼睛說聽起來很美,也很有意境。下次回來就把這幅畫帶給你。因他急著回去,沒說更多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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