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49章 御花園遙祭 (12)
    我一怔:你說什麼?我想吃飯,咱有糧食了,我真饞糧食啊,龔教授你也別睡,咱一塊兒吃,老周你也吃,今晚吃上一頓飽飯死也閉眼了……陳濤認定自己是死定的人,死也要做個飽死鬼。我的心一酸,險些掉下淚來,我說:老陳,我給你做飯,讓你吃飽。我轉向老龔:老龔,你也吃,這些日子……我沒往下說下去,大家都心明的事情說出口是多餘的。我看看擱在枕邊的手錶,時間是上半夜十一點零五分。我開始做飯。「御花園」有一個小煤油爐,來路我不清楚,因為煤油短缺,平時基本不用,我決定這次派它的用場。領來的口糧還是以高粱面為主的雜和面兒。做烙餅?還是做粥?利弊是很好權衡的。吃餅過癮,可太費,喝粥不解饞,可細水長流。我一時拿不定主意,就問陳濤想吃干吃稀。陳濤不假思索地說吃乾。陳濤的回答使我頓生疚責,他差不多是個快死的人了,還有奄奄一息的老龔,在這生死攸關時刻我還管他媽的什麼細水長流,我算個什麼東西!我說吃乾,咱吃乾,吃烙餅。窩棚在風雨中劇烈搖晃,閃電橫掃,雷聲震耳,水從天降,世界似乎到了末日。我無疑在製作「最後的晚餐」。

    餅做好了,滿屋香氣撲鼻,我喊陳濤和老龔起來吃飯,卻沒有回聲。再喊還沒有回應,一看,見他們都緊閉著眼,我的心猛一沉,有種不祥的預感,剛才光忙做飯,沒顧上注意他倆的動靜。我首先到陳濤的鋪前,把手按在他胸上,啊,他還有呼吸,很微弱。他還活著。這時我又一次想起老龔的「薛定諤貓」。按照老龔的推理,陳濤原來處於半死半活的狀態;當我把手在他胸上一按,半死半活的陳濤就突然變成了活的陳濤。難道事情是這樣嗎?我不懂物理學,但我不相信事情會是這樣。事實是,在我按陳濤的胸之前和之後,他都活著;但只有通過這一按,「陳濤還活著」這一事實才被我所認識。這裡確實有一種突變,但突變的是我的主觀認識,而不是陳濤是死還是活這樣的客觀事實。回頭再看「薛定諤貓」,情況也是這樣,「箱中的貓是死貓的概率是二分之一,是活貓的概率是二分之一」,說的是觀察者的主觀認識,而「箱中的貓處於半死半活的狀態」說的則是貓的客觀狀態。老龔把這兩個概念給混淆了,這才得出「太陽在沒有人看時就不存在」的奇談怪論。烙餅的香味給了我靈感,我終於擺脫了老龔的這一難題帶給我的困擾。我不知道別人怎樣評價我的這種想法,反正我自己理清了思路。

    無論如何,此時此刻陳濤還活著。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我無從判斷。我又走到老龔身旁,他睡得很熟呼吸很均勻。我知道老龔一直神經衰弱,睡眠不好,可現在倒睡著了。莫非是烙餅的香氣將他催眠了?我同樣無從判斷。我不忍心叫醒他,讓他醒來便吃上期待已久的食物也是一種莫大的幸福。現在又有了問題,問題是我,我怎麼辦?今天我沒吃任何東西,早已飢腸轆轆。還有做飯這一過程已喚起我不可遏止的食慾,可說是一發而不可收。現在我該怎麼辦呢?在陳濤和老龔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我吃不吃「獨」食呢?人生要面臨許許多多的選擇,小到丟不丟棄一條髒手帕,大到放棄不放棄一個王位。

    就是說大人物有大人物雷霆萬鈞的選擇,小人物有小人物無足輕重的選擇,但在某種特殊情況下,無足輕重就成了雷霆萬鈞,比如我此時此刻的「吃還是不吃」的抉擇其意義和份量完全不亞於哈姆雷特的「是死還是活著」的抉擇。我承認自己是個小人物,是個俗人,小人物和俗人的特徵是慾望總要占理性的上風。我吃起飯來,大口大口地獨自吞嚥,我的嘴巴和頭腦分工合作,嘴負責將飯送到肚裡,頭腦負責找理由為自己的行為開脫。但在意識深處,我清楚任何開脫都是蒼白無力的都不能將「小人」開脫成「君子」。「御花園」那個風雨大作的夜晚,我經歷了人生兩種截然相反的體驗,我一方面得到了無與倫比的饕餮之足,另方面,心靈上受到難以癒合的創傷。

    早晨雨停風止,明媚的陽光從窩棚窗口射進來,一掃昨天的陰霾景象。晚上睡得很好,很踏實,不用說與睡前吃飽了飯有關。吃飽了飯真好,吃飽了飯睡覺更好,吃飽了飯睡覺醒過來感覺賽神仙,渾身每根毛孔都舒暢,都消停,透著滿足。

    我醒來頭一件事就是看陳濤,看他是否還活著。昨晚吃過飯我守護了他一陣子,後來實在困得不行,就睡了,一覺睡到大天亮。我是陳濤冒雨背回糧食的頭一個受益者,蛇又咬了他,生死未卜,我不該只顧睡覺,我為自己未能盡責而感到內疚。我走到他的鋪邊上,心一下子提起來。我曾做過一次箱裡的貓,而這遭輪到了陳濤,他的死活決定我的一瞥。這是多麼殘酷的一瞥。我簡直就像一個劊子手回頭一瞥他的刀下人那般把目光投到陳濤身上。啊,謝天謝地,他還在喘氣,身上的被子隨同他呼吸的節奏起伏,很微弱,卻說明了他活著。我放下心來。伸手摸摸他的額頭,仍然很燙,燒沒有退。大概是我的撫摸給予他感知,他嘴裡發出嗚嚕嗚嚕的囈語,像對我訴說什麼。是說別擔心我還活著?我不再管他,又去看老龔,這一刻日光正通過窗子照在老龔的上身,聚光燈似的,我陡然發現老龔鋪上換了一個人,一個陌生人:圓圓的一張大臉,綻著光亮(老龔的臉像樹皮般灰暗無光)。

    這瞬間我驚訝得叫出聲來,這叫聲驚醒了睡覺的陌生人,他睜開眼,四目相對中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是老龔,不是別人,是腫了的老龔。我的心忽嗒一沉。在勞改農場犯人本不把腫當成一回事的,一是大家都腫,再是一時半時死不了人,一旦補充上營養也就沒事了。問題是腫與腫不同,有人是一點一點地腫,有人是突然腫,犯人都清楚突然腫是很危險的,十有八九沒救。老龔一定是看出我的神色異常,問:老周,你咋啦?我連忙掩飾,說沒什麼,一切都好好的,老陳也沒事兒,還睡著。老龔朝陳濤看看,那陌生的圓臉現出讓人無從揣摸的表情,說:不知他是睡著還是昏迷。我說:咬老陳的大概不是毒蛇吧,要是毒蛇老陳早就完了。老龔說:叫毒蛇咬了過十幾天才死也是有的。我問:為什麼同樣被毒蛇咬,有人立即死,有人拖幾天死,還有人能活過來呢?老龔說:這與蛇毒的類型和中毒的程度有關。當然,也是因人而異的。生命力頑強的人活的希望大,老陳體質一向不錯,我想他能堅持過來。

    我點點頭,我覺得老龔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從哲學上說就是決定事物狀態的主客觀兩方面因素。我希望老陳能戰勝毒蛇,同時也希望老龔能戰勝水腫。我想老龔若能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模樣,他就會明白死神離他並不比離陳濤遙遠。我考慮是否把老龔的真實處境告訴他,可嘴張了幾張終是沒出聲。我趕緊拿出昨晚烙的餅讓老龔吃,老龔看見餅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他說你也吃。我說我吃過了。他又問陳濤吃沒吃。我說陳濤那一份留著,等醒了就給他吃。老龔就吃起來,可剛嚥下一口,就「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我趕緊給他擦乾淨,又讓他繼續吃。老龔搖搖頭,沒說任何話,重新躺下了。當時我想:是不是老龔吃「草食」吃得不接受「人食」了?但只是一閃念,我便否定了這種想法,我明白老龔已病入膏肓了。心裡不由升起一股悲哀。我走到門口,推開了門。眼前立刻呈現出一派讓人魂驚魄動的景象,極目遠望,昨日的沼澤地已變成一片茫茫大水,浩浩蕩蕩看不到邊際,水面極平,日光照在上面反射出鏡面樣的光亮。

    「御花園」的田地莊稼已全被大水淹沒,只剩下窩棚所在的高處露在水面上,我們的腳下成了汪洋大水中的一處「孤島」。我不由感到惶恐,感到茫然,我慢慢收縮目光,將目光停在大水與「孤島」連接的那條水線上,那裡離我站立處只有幾步距離。這時我突然大叫一聲:啊,蛇——蛇——我驚呼著連滾帶爬倒退回窩棚裡。一定是我的聲音太尖厲,老龔和陳濤都從鋪上坐起來,一齊以驚疑的目光盯著我,剛醒的陳濤顯得更為恐懼,兩眼瞪得溜圓,嘴哆哆嗦嗦:蛇、蛇在哪兒?!我鎮定了好一會兒方說蛇在外面,就在外面。老龔從鋪上下來,向門口走過去。陳濤也壯著膽子下鋪,站在地中間,當他和走過來的老龔打照面時,他盯著老龔呼叫起來:你、你是誰?老龔也怔了,一時不知怎樣作答,陳濤又轉向我:老周,他、他……我向他使個眼色,嘴裡說老陳你幹嗎大驚小怪的,他是老龔,老龔呀,你連老龔都不認識啦?老龔歎口氣說:老陳的神志不太清。在我的不斷示意下陳濤也很快意識到老龔是怎麼回事了,忙掩飾說:我、我被蛇咬傻了,不認人了。我們三人一齊走到窩棚門口。

    蛇,不是一條也不是幾條,而是數不清的蛇。蛇全部聚在水線上,下半身沒在水裡,上半身露在陸上,一條一條排成一大圈,就像水邊築起了一道五顏六色的箭狀鐵柵欄。我們三人過去都沒見過這麼可怕的蛇陣,不由毛骨悚然,全僵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我,我完了,這遭完了!」陳濤透著哭聲嘟囔,「蛇是衝我來的,找我報仇……我死定了……」

    我緊咬牙關不言聲,可心裡也極緊張:冤有頭債有主,我是陳濤的同夥,蛇不放過陳濤也同樣不會放過我。我並不迷信,不信鬼神故事,但動物不是鬼神,是活生生的生物。有靈性,有智力,羊和牛被宰殺前都會感知到末日來臨,下跪落淚以求生。民間關於動物向人復仇的故事很多,不能說沒有誇張,不能說沒有以訛傳訛,但決不會完全虛假。眼下,任何人看了水線上排列有序的龐大蛇陣都不會懷疑它是有目的而來。我感到一股陰冷的殺氣從水邊升騰而起,森森逼人。

    我們完了,要倒大霉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同時將求援的目光投向老龔。這都是些旱蛇,陸地上的蛇大都屬於旱蛇。老龔說:大水淹了沼澤地,這些蛇不能在水中生活,必須尋找陸地棲息,就聚集到這兒來了。你們說它們不到這兒還能到哪兒呢?不是衝著誰來的,不是報什麼仇,他們是求生。

    求生?我和陳濤互相看看,又看看老龔,迎著大自然的亮光,老龔腫起來的臉像貼上去一層透明紙,白裡透青,死人樣的嚇人,說幾句話就累得不住地喘息。想想老龔的話也似乎有道理,但畢竟眼前的情景太陰森可怕,我仍然心有餘悸。

    老龔喘息了一會兒又說:萬幸的是雨沒繼續下,要是水漲到窩棚底下,蛇就會一股腦兒鑽進窩棚裡來,那時……老龔戛然止住。

    我的想像力卻不肯戛然而止,我的眼前映現出千百條蛇纏繞窩棚的恐怖情景。我的嘴裡呼呼直吐冷氣。我下意識地轉頭看看陳濤,陳濤的身子搖搖晃晃,我趕緊把他扶住,問:你咋啦,老陳?我,我不行了,陳濤有氣無力地說:我發暈,頭痛,蛇毒一定是跑到腦子裡去了。我要把陳濤扶進屋裡。我也不想再面對這些可怖的蛇了。

    等等。老龔伸手攔住,我看見他眼裡的一抹亮光,他指指水邊那排「蛇柵欄」,以命令的口氣說:老陳,你從裡面指出來咬你的那種蛇。

    陳濤瞪著老龔,不動。

    老龔嚴肅地說:老陳,這可是個機會,認出來我就知道是哪樣蛇咬了你,有益處。我明白了老龔的意圖,覺得眼下確實是個機會,不應錯過,便幫著老龔動員陳濤認蛇。在我和老龔一再勸說下,陳濤同意認蛇。我們三人緊靠在一起跨出窩棚門,極慢極慢地向蛇駐守的水線挪步。我感覺到陳濤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他此刻的懦怯與往日捕蛇時的驍勇判若兩人。真可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我們肩並肩向蛇陣靠攏,這種怪異的冒險,我敢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要不是我親身經歷,任別人說破天我也不會相信世間會有這等事。而這就是我、陳濤和老龔落難犯人的共同經歷。當我們走到離蛇陣三步遠光景時我們站住了,這時已能看清蛇的模樣。我輕聲問老龔前面的這些蛇會不會竄上來咬我們,老龔說關鍵是不要驚嚇了它們,只要它們沒覺察到有危險,便不會向人進攻。我又問老龔怎樣認出毒蛇無毒蛇。老龔說這可不是一時半晌能教會的。從頭、形體、花紋顏色都能分辨出來,不過最簡捷的方法是看它的眼睛,看它的眼睛是兇惡還是平和,兇惡就是毒蛇,平和就是無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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