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48章 御花園遙祭 (11)
    再說我們能眼睜睜看著你從這兒跑出去嗎?管勤、我和老龔一齊盯著陳濤,陳濤的意思是很清楚的,當然如果設身處地為陳濤(也包括我和老龔)想想,管勤從這裡跑出去會受牽連的,慫恿逃犯出逃,知情不報,罪名都現成。可我們能為洗刷清自己而把管勤抓起來上交嗎?這樣十之八九要送掉管勤的命。這一層管勤也是明白的,他沖陳濤說老陳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麼?陳濤不語。管勤又說老陳不管怎麼說咱一個鍋裡摸勺子一年多,總還有點交情吧。陳濤說我和你講交情可人家不和咱講交情。管勤說陳濤你可以把我抓起來去邀功,可這樣你就扮演了殺人兇手的角色。咱們當右派並沒有真罪行,可把一個無辜的人送上斷頭台,就是真正的犯了罪,成了千古罪人。陳濤你一輩子會受到良心的譴責的,你好好想想吧。我、老龔、也包括陳濤都沒料到管勤會說出這麼一通話來,眼光又一齊轉到他的臉上。我發現管勤的臉生動起來,也有了光澤,抬頭一看,晨曦已從窩棚窗口照進屋裡,天亮了。但升起的太陽並不能驅散我們心中的陰影,局面是嚴峻的,也是不可捉摸的。我猜不透別人心裡的真實想法,可我清楚我自己的。

    我覺得無論如何是不能把管勤推向死路的,那樣真的會像管勤所說的,一輩子都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我看著管勤那張差不多已由鬼變成人的臉,說老管你從這兒跑出去要是被抓住,能不說你到過「御花園」嗎?管勤說我不會說,肯定不會說。陳濤哼了聲,說現在許諾什麼都是靠不住的,攻守同盟這一套對付日本人和國民黨還行,對付共產黨可是打錯了算盤。管勤急了,眼盯著陳濤說老陳我對天發誓行不行啊,以後出事我要是把你們供出來就天打五雷轟!叫我死無葬身之地。陳濤不語了。不住地搖頭歎氣,過會兒說老管你當我老陳是鐵石心腸嗎?人心都是肉長的嘛,可……老龔打斷說老陳有你這句話我就往下說了,咱都是有良心的人,不是作惡事的人,以前咱和老管相處得也很不錯,不能看著他往懸崖裡掉。陳濤又打斷老龔說可這遭亂事擺在這兒,叫咱咋辦好哩。老龔說關鍵是看我們想怎麼著,打什麼譜,有了譜辦法總能想得出來的,不信咱們就找不到一個既讓老管離開這兒咱們又不會擔干係的辦法。又應了薑是老的辣那句話。經老龔這麼一說,我和陳濤不由對視了一眼,我說會有一個兩全辦法的。陳濤說那就想想看吧,反正我還是那句話,想糊弄共產黨是不容易的。

    說起來陳濤還是講交情的,他殺蛇款待了管勤,之後我們又幫管勤從他的藏匿點刨出了衣物。在這個過程中所謂的「兩全」辦法業已在頭腦裡成熟。再之後我們便在「御花園」窩棚門前出演了一場除我們當事人外,任何人都不會有眼福看到的人間戲劇(是喜劇?還是悲劇?難以判斷),每個人的台詞都十分地精彩:

    陳:管勤,逃跑是罪上加罪,黨的政策你也很清楚,你打譜咋辦呢?管:我願意去大場自首,聽候上級處理。

    陳:這很好,這是擺在你面前惟一的光明大道。

    管:是。

    陳:老龔、老周,你們說是現在立即把管勤押送大場呢,還是等到下午,看管教今天來不來,來了讓管教帶走,不來咱們就送了去。

    龔:等下午。

    周:等管教來了好。

    陳:那好吧,可咱們上午幹活,該把他怎樣處置呢?周:把他綁在樹上。

    龔:這辦法好,我綁。

    陳:(向管勤)要老老實實的。

    管:我不跑。

    陳:老龔你動手吧。

    我們在打井工地幹了一會兒活,回來後管勤不見蹤影了。我們並不吃驚,只是相互嘟囔幾句:咋叫這小子跑掉了呢?但每個人心裡都透明,該演的戲是演過了。這戲既是演給自己看的,也備以後說給管教聽。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現實。

    這是個會永遠留在記憶裡的日子。這一天收到了場部發放口糧的通知,這一天老龔病倒了,這一天陳濤被蛇咬。

    老龔並不是一下子病倒的,他的身體是一天一天虛弱下去,光合作用和營養豐富的草沒有阻攔住垮下去的步伐,到十日這天早晨他沒爬起來。

    本來我和老龔一起去場部運糧,老龔一病不起,陳濤就讓我留下來照顧老龔,他說那十斤半(能領多少我們早就算得一清二楚)糧食他自己也背得回來。他到「御花園」後面儲養蛇的地方捲了一條很粗的「蛇卷」繫在腰上,就出發了。他說今天一定要趕回來,保證老龔當天能吃到藥(糧食)。

    上午天空晴朗,中午開始變陰,沼澤地上空低垂著濃黑的烏雲,冷風一陣陣從「御花園」後面方向刮來,將窩棚刮得吱吱響。看情勢下雨是不可免的,只希望能等到陳濤回來再下。但老天不從人願,傍晚時分雨飄下來,不大,淅淅瀝瀝。我站在窩棚門口望著通向場部道路的濛濛雨簾,心急如焚。

    老龔一整天都躺在鋪上,時睡時醒。醒來時我便坐在他身旁說話。這時我不知怎麼把他和崔老聯繫在一起。應該說他倆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一個是閱歷豐富性格銳利的軍人,一個是知識淵博性格怪僻的教書先生,可我從這不同中感受到相同的東西,那就是堂堂正正的人格以及柔軟和善的悲憫之心。他們都把我當成一個晚輩,以各自的方式對我施以關照與體恤。我終生都不會忘記崔老臨走時對我說的那番肺腑之言,我也不會忘記老龔在吃草的時候把野菜剔出來留給我。想想這些我是既感動又內疚的,在草廟子胡同看守所我沒能為崔老做些什麼,如果我能對昏睡中的他悉心照料,那麼孝子也就插不上手了,因此也就不容易騙取崔老的信任而得到所需要的東西,從而將崔老置於死地。在這裡,老龔身患重病,我卻什麼都不能做。陳濤讓我留下來照顧老龔,這談不上的,面對虛脫的老龔我束手無策。陳濤說得對,眼下糧食就是治老龔的藥。可我不能為老龔做一口飯,做一碗湯,只能一遍一遍讓他喝水。我動過為老龔殺條蛇吃的念頭,就像當初我昏迷時陳濤做的那樣,可思考再三,覺得這樣是對老龔最大的褻瀆和傷害,便放棄了。

    將全部希望轉向陳濤即將背回來的口糧。老龔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睡的時候十分的安靜,如果不是見到胸脯還在起伏,你會誤認為已經死過去了。醒來後話很多。平時他寡言少語,現在倒成了健談之人。他把他的許多事告訴我,他的童年,他的第一次戀愛,他的婚姻,他的父母兄弟姊妹,以及他對社會人生的諸多見解。也許是受到他這種袒露心胸的感染,我也向他傾吐出我自己的心聲。我著重談了我和馮俐的關係,他是過來人,我希望他能向我提出一些建議。記得有一次我向他吐露出對婚姻的失望情緒,說過向太監和和尚看齊的話。當時他持以否定態度。一個婚姻的失敗者,卻對婚姻仍心存企盼,這多少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前幾天從大場回來我只是輕描淡寫說接受了一次外調。不知什麼原因,我或多或少還是對陳濤有種戒備之心。趁陳濤不在,我將在大場外調人員逼迫我揭發馮俐的情況原原本本告訴了老龔。老龔聽畢哼了一聲,說這不奇怪的,什麼叫各司其職?這就是嘛。莊稼人多打糧食是豐收,工人多造機器是成果,司法人員多抓人多判人也是他們的工作成績。

    停會又歎了口氣說:這是個好人蒙難的時代啊!老龔如此抨擊社會的話可以說是驚天動地的,連我聽了都有些心驚肉跳。我想老龔敢於出口一是說明他相信我不會告密,另外,大概那時他便清楚自己不久於人世了。他用不著擔心閻王爺追究什麼。當然也知道發感慨於事無補,後來就說到了一些具體問題。老龔問我馮俐判了幾年刑,我告訴他是三年。老龔說得設法告訴她,在這個時代裡一個弱女子當不成思想者,要好自為之,平安度過刑期。我點點頭,心裡卻在想問題是我無法見到她啊。老龔又說怕只怕你的朋友是夏天生長的昆蟲,過不了冬啊。我嚇了一跳,問是什麼意思。老龔說世界上有些生物無法適應冬天的寒冷,便在冬天來臨時紛紛死去。有的可以越冬,像人、馬、豬、狗都屬這一類,還有一類是需要借助冬眠來度過冬季,像蛇、青蛙這一類就是。現在看來人也是需要進入冬眠的。我說你是說躲避政治氣候的嚴冬?老龔點點頭。說儘管不是人人都有所意識,而事實上勞改農場所有的犯人都已進入了冬眠狀態,等待著春天到來後的甦醒。老龔的話使我半晌無語,他打了一個多麼恰切的比方啊。他總是能從他掌握的生物學知識中領悟出人生的意義來。我只是擔心他自己能否像他說的那樣平安過冬。

    陳濤是黑天後回到「御花園」的,他撞開窩棚的門,我和老龔都驚呆了。昏暗的燈光下我們分明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泥猴。快看看糧食濕沒濕。聽聲音是陳濤,這時我們看見他扔在地上的一個水淋淋的大布包。我上前解布包,發現布包是他的衣褲,他是脫了衣裳包糧食防止被雨水浸濕。謝天謝地糧食沒濕。陳濤長長地吁了口氣,接著說出了那個讓我們驚駭萬分的消息:我叫蛇咬了我完了!陳濤說完便倒在地上。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一時間驚惶失措,張著手不知怎樣才好。老龔慢慢從鋪上爬起,對我說:快弄盆水來給老陳擦擦身。我諾諾照辦。擦身子的時候陳濤不時「我完了,我活不了了,我要死了」地叫喚,聲音十分淒涼。我們也顧不上安慰,全力以赴給他擦身之後,把他抬上鋪。這時老龔問他蛇咬了哪個部位,他說左腳背。老龔讓我把燈端來,藉著燈光我們在陳濤左腳背和腳脖子相連處找到了傷口。兩顆「八」狀的牙痕十分明顯,淤著紫血。

    原來事故發生在回「御花園」的途中,也就是在剛剛踏進沼澤地時,陳濤發現一條蛇在泥水中緩慢爬行,當時他猶豫了一下,意識中清楚此刻不是捉蛇的時候,但終是經不住誘惑,決定將其捉拿。他追蛇捕蛇時不慎滑倒在地,這時蛇瞅準時機咬了他一口,逃走了。當時天已快黑,雨還下著。返回場部就醫已不可能,只好回到「御花園」。這就是陳濤被蛇咬的全過程。

    你不能斷定咬你的是有毒蛇。老龔說。

    是毒蛇,長著一顆三角形頭。陳濤說。

    這不完全說明問題,長三角形頭的蛇不見得都是有毒蛇。老龔說。

    陳濤開始發燒了,渾身很燙,又凍得在被窩裡打哆嗦,完全是中蛇毒的症狀。對此老龔也不再懷疑。但我們沒有對症下藥,只能硬撐,我和老龔都清楚陳濤能不能過這一關,取決於他自己的生命力。

    我完了,老周。陳濤用絕望的目光看著我:那天咱們還唱打回老家去,看來我回不去了,我要死在這兒啦。老陳,你別胡思亂想,不是所有中蛇毒的人都沒救,關鍵是要有活下去的信心,精神是第一位的。我極力安慰他,我知道自己的話有多麼蒼白無力。龔教授,平日裡我對你不尊重,沒大沒小,這都怪我政治覺悟不高,我現在提前向你道個歉,否則我死了……

    你不會死的,老陳,你好好睡一覺,明早就會好的。老龔安慰地說。

    我不要睡,我知道一睡就醒不過來了,我,我才二十七歲呀,我還戴著帽子,我還沒結婚,嗚嗚……陳濤說著哭泣起來。

    我和老龔都不知怎樣安撫他,只是木木地看著他。

    我知道,是我做了孽呀,我殺了那麼多蛇,這是報應啊,嗚嗚,我發誓,只要別叫我死,以後就不再殺蛇了,嗚嗚。陳濤邊哭邊說,像對自己,又像對沼澤地裡的蛇們,我懷疑他的神志已有些不清楚了。

    這時老龔也有些支撐不住了,他本來就虛弱,加上剛才一番折騰,額頭往下掉著大顆汗珠,身體也搖搖晃晃,我趕緊把他扶到鋪上讓他躺下。老龔閉了一會兒眼又睜開,讓我把油燈掛在他頭上的牆上,他從枕邊摸出一本書看起來。

    陳濤漸漸安靜下來,慢慢合上眼。

    雨下大了,雨聲很響。

    陳濤又睜開眼,把頭歪向老龔的鋪,聲音微弱地問道:龔教授,你說神經性蛇毒和血液性蛇毒哪樣厲害呢?我說:老龔講過血液性蛇毒厲害。但你中的肯定不是這一種毒。

    你有根據麼?他問。

    有,根據就是你現在還活著。我說。

    陳濤將信將疑地盯著我,看得出我這句話很入他的耳。

    這時老龔將目光從書本上移到陳濤臉上,問:老陳,你看見咬你的蛇麼?陳濤哭喪著臉說:看見了,要不是當時顧腳就能把它抓回來了。

    老龔說:這本書裡有各類蛇的照片,你看看有沒有咬你的那一種?老龔說著將書遞給我。我交到陳濤手裡。陳濤就看起來,過會搖搖頭說沒有。

    都不說話了。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電閃雷鳴,春季裡下這種大暴雨是罕見的。在閃電耀亮的瞬間,我從窗子裡看到沼澤地白花花汪洋一片。隨之而來的雷聲好像要把我們的窩棚震垮。我不知道雨繼續這麼下會不會吞沒了「御花園」,我感到恐懼。

    陳濤陡然坐起,瞪著眼說:老周,我想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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