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塑像般凝固在田地裡,後來孩子朝吳啟都站著的地方跑來,這一動就像一發牽全身那樣使整幅畫面也動起來,警衛和管教以訓練有素的動作向吳啟都包抄過去,包圍的圈子也將吳啟都的妻子囊括其中。若干支槍指向吳啟都一家。吳啟都一動不動的,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他呆癡了,也幸於這樣才避開可能會遭到的槍擊。小孩子奔跑時顯得很吃力,小身子左右搖晃,到近處才看清懷裡抱著一個布包,不知是管教還是警衛向他呼喊:小孩站住!小孩還不停地奔跑,一直搖晃著跑到吳啟都的跟前。他把布包交給他的爸爸,連話也沒說一句,接著轉身往回跑,好像他的惟一使命就是傳遞這個小布包,完成了就回返。孩子跑回到母親身邊,一切又恢復到原本那幅景象:仍一動不動向地裡的犯人堆觀望。不知他們站的地方屬警戒線以裡還是以外,反正警衛打手勢讓他們離開,他們不動,警衛也就罷休了。佟管教就地檢查孩子送來的布包,裡面有幾件衣物和幾顆煮熟的雞蛋……這次沒能從吳啟都妻子那裡獲得馮俐的信息使我頗感失落。
5月25日:和竹川一起澆麥,他對我說他生了重病,可能不久於人世。
——每一座竣工了的井都安裝了水車,一根木棍橫著,兩個人推。井台很高,幹得是否賣力管教從很遠處就能一目瞭然,有心偷懶也不成。幹這活的好處是兩個人可以自由拉呱兒,反正說什麼別人也聽不見。我一直很尊重竹川,平常喜歡和他說話,他也很信任我,有心裡話願意和我說。他說過他的經歷,也說過和他妻子的一段羅曼史。他家在長春,父親是鐵路局職工,他上中學的時候對鄰居家的一個小女孩也就是他後來的妻子產生愛慕之情,可他不好意思講,更不敢公開追求。有一次在街上看見一夥男孩欺負這個小女孩,他覺得扮演俠客的時候到了,就衝過去為女孩解圍,把那伙男孩趕跑了。這事過去後他給女孩寫了一封信,也算是情書吧,在一次相遇中塞在女孩手裡。然後苦苦等候女孩的回音。豈不知那小女孩心裡十分害怕,把他的情書交給了自己的母親,母親又對她父親講了。她父親十分惱火,拿著這封信找到他的父母。結果他被父親狠狠揍了一頓。從此不敢造次,但心裡總是忘不掉那個女孩。他一點也不記恨她,常躲在街角處偷偷地看她。也常常生出找她談談的念頭。
可後來父親調到北平,他隨父去到那裡讀書,幾年後考進燕京大學。抗戰時期他和幾個同學去江浙一帶參加了新四軍,因文化水平高,很受上級的器重,不久派他到濟南做地下工作。抗戰後他調社會局工作,直至全國解放,轉至濟南市政府做秘書。這時他回了一趟長春。他仍惦念著當年他愛慕的那個小女孩。神使鬼差地,又重演小時候的那幕:在街角處等候小女孩的出現。這多少有點刻舟求劍的意味兒,等了幾日自是沒有結果。他知道此番離開就再也與女孩無緣了,便鼓足勇氣去敲女孩的家門。開門的不是小女孩家裡的人,人家告訴他原來那家人家「逃台」了,只落下一個女孩在原籍鄉下。他知道小女孩姊妹數人,因此難斷留下來的就是他要找的那一個,但他決計要碰碰運氣。也算有幸,竹川問到了小女孩原籍的地址,他立馬就下鄉了。他說那時他就像瘋狂了似的,就是天涯海角他也會去的。也是有志者事竟成,他終於在一個偏遠的小山村見到了當年他戀著的那個小女孩。他說就像神明有意將她留下來賜予他。這時的小女孩已經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也是奇異,兩人相見都同時認出了對方。
認出他時女孩竟忍不住哭泣起來,像見了闊別已久的親人一般。女孩現在的情況和他聽到的情況大體一致:她的身為政府要員的父親帶一家人隨潰軍從海上撤退時她恰在原籍祖父家住,匆促中父親沒辦法接走她,就留在內地了。她也回不了長春,那裡已沒有她的親人,就住在了祖父家。祖父的成分是地主,在剛開始不久的土改鬥爭中被農民用鐵掀劈死了,幾個伯父叔叔逃亡而去,家裡只剩下祖母和幾個女眷。房子分了土地分了財產也分了,一家人住在兩間低矮的夥計屋裡。竹川說他的出現是恰如其時的,如再晚些時候祖母就把她嫁給本村的一個光棍漢了。祖母也是為她著想,用祖母的話說是嫁一個成分好的主就能過安穩日子了。他問她自己怎麼想,她說她不知道。她說只能聽天由命。他說他能在這山溝裡找到她就是天命。他讓她聽天由命跟他走。她同意了。她的祖母也同意了,可那個光棍漢不同意。那光棍漢以「奪人妻」之罪名把他告到村土改工作隊。他向工作隊亮出了自己的革命幹部身份,工作隊也無話可說。就這麼他把他所愛的人接到了城裡,不久結了婚。他說看來上帝是公平的,不肯把幸福給一個人太多,於是把他的幸福延續到五七年便收回了。
整風鳴放他針對當年親眼見到的土改鬥爭發表了一些議論,他說到不經審判將成分不好的人活活打死,說到沒文化知識的貧雇農將抄出來的善本書一把火燒掉,實在可惜。其實他也沒說太多,可說出的已足足有餘了。他被打成極右,隨後又被判了刑。竹川一九五七年的經歷可以說與在清水塘農場服刑的老右們是大體相同的,只是一個人人皆知的平淡故事而已。如果說有僅屬於他個人的情況,那就是他的妻子帶著他們惟一的兒子又回到了原籍農村,這遭是竹川的原籍山東乳山縣。竹川目前的思念就在那個小村莊。監捨裡的人都注意到,竹川的空餘時間大都在寫信,他最大的花費就是買郵票這一項了。最近一個時期他的臉色很難看,時有嘔吐現象,也看過場部醫生。都知道他有病在身,可得的是什麼病,嚴重程度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推水井的時候竹川笑著對我說:可惜我的時間不多了,否則我把我一生的經歷詳詳細細對你說,憑這個以後你會寫出一本書來的。看樣子這本書永遠無法面世了。我對他說不要太悲觀,病會好起來的。他歎口氣說現在就是死他也是無怨無悔的,因為他畢竟得到了自己的真愛,度過了幾年十分幸福的生活,他說現在惟一的願望就是在死前見到妻子和孩子一面。但這是不可能的。這話我是在心裡說。
6月3日:將軍。
——同在一個場,熟人碰面的機會總會有的,但要談點什麼卻不易,深談更不可能。大庭廣眾下的碰面多是點點頭或者相對一笑就過去了。這也是我和將軍的情況。我曾看見將軍帶領十幾個犯人隊伍從田埂上飛快走過。這說明他擔任班長職務。從草廟子看守所的將軍到清水塘農場的班長,「官職」可謂一落千丈。將軍似乎並不在意,幹得認真負責,這印象能從他帶隊時的神氣和發佈口令的聲調中得出,細想想一個小小的實職遠比空擔著的一個大大的虛名更有其意義。那次相逢我抬手向他行了個軍禮,他也如法炮製還了我一禮,在場的其他人都覺得怪兮兮的,可我倆心照不宣。我所在的二大隊和將軍所在的四大隊是農場的「兩極」,相距有幾里路遠,碰一次面不容易。這天見到將軍是因為水車的一個螺絲脫落了,一時找不到上螺絲起子,請示了在場的郝管教,郝管教讓我到附近的四大隊去借,就碰上了將軍。將軍帶我到機械組借起子,路上我們抓緊時間互透信息,在農場熟人見面最重要的事是互通信息。他問了我的情況,我也問了他的情況,又談到我們共同熟人的情況。
說到這裡將軍突然滿臉嚴肅,說這次見面真是及時,不然他也要想法找到我。聽他這麼說我不由緊張起來,問出了什麼事。他說你還記得在草廟子時咱們監室後來來的那個孝子嗎?我說記得,怎麼?他說孝子是公安機關的內線。我說這個我知道。將軍點點頭,說他來了。我的心一下子停跳,急問:他又來農場當內線?將軍說他來當副場長。我問你是怎麼知道的。他說那天去場部領物資認出了他。我問他認出你了沒有?他說大概沒有,我認出他後立馬背過了身子。但願他沒認出我。我不由罵了句這個狗娘養的。將軍說現在的孝子可是今非昔比的,一身嶄新的警服,威風凜凜的。臉洗得乾乾淨淨,眼珠子瞪得溜圓,不像原來老是瞇縫著像睡不醒似的。我說咱已經是犯人了,他認出咱來又怎麼樣。將軍說他曾在咱們面前裝過孫子,要不外號也叫不了孝子。這就像他屁股上長著一塊疤,這疤叫咱們看見了,你說他能不心存忌諱?我不吱聲了,知道將軍說得對。他認出我們會感到不自在。將軍說躲著點,躲不過去就裝著不認識。我點點頭說知道了。碰見將軍本是件高興事,可聽到孝子到來的消息心情一下子變壞了。
6月4日:收到蘇英信。
——蘇英是個好人,心地善良。看過她的信後我心裡這麼想。她知道信會被場部拆閱檢查,所以寫得很「革命」。就像我的家裡人給我寫的那種信一樣。開始先談外面大好形勢,又談她自己的思想改造成效,接著要求我在農場安心服刑,用汗水沖刷掉靈魂中的污穢,早日重新做人。諸如此類之後便言歸正傳,她說她打聽到了馮俐的消息,她的情況很不好,抗拒改造一意孤行不會有好結果。她指出我作為她的未婚夫不應看著她墜進深淵,有責任協助她所在農場對她做挽救工作。她說如果我向領導提出當面規勸馮俐的要求,相信領導會同意的。她還說兩次來清水塘農場各位領導管教都給她留下深刻印象,他們是通情達理,既有原則性又有靈活性的人。相信你的革命行動一定會得到他們的支持。看了蘇英的信我真是茅塞頓開,以前我只是一味等馮俐來探視,不來就乾著急,可為什麼不能反過來想由自己去探視她呢?完全可另闢蹊徑嘛。關鍵在於說法,這一點蘇英在信中已經堂而皇之地教給我了。
我是很感激蘇英的,我傷害過她,而她不計前嫌,真心誠意地幫我。我對她深感內疚。總之,蘇英的這封信在我的心裡掀起了波瀾,我要沿著蘇英的指引前進。我開始思考實施步驟。這封信是上工前佟管教交給我的,他肯定是看過了,卻隻字未提。通常情況是每回管教把信交給當事人時總要就信的內容發表點評論:某某想想家裡人對你這樣關心不好好改造能對得住自己的良心麼?某某某回信告訴家裡農場不是地獄是犯人洗心革面的天堂,再把信寫得悲悲切切看了就撕掉。佟管教這次「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說明什麼呢?白白錯過一次教育犯人的機會可不符合他的一貫作風。信的內容本是大有評說之處的,他不表態可能他覺得這個問題比較敏感。「什麼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我老佟說了就算了」。這遭的事涉及重大也許他怕再說大話閃了舌頭,沒有了面子,就裝聾作啞了。這樣揣摸是有道理的。這樣就不能找他,如一口回拒就他媽的鴨巴子吃筷子轉不過脖來了。那就和郝管教說吧,儘管現在他變得謹小慎微的可總比佟好通融些。但這事不能急,得找一個合適的時機。
6月9日:竹川病倒了。送進了場部醫療室。
——竹川是在地裡突然病倒的。以前也暈倒過幾次,每次都是旁邊的人(在場的犯人似乎人人都通曉醫道)立刻撲過去掐他的人中,一掐就把人弄醒過來。可這遭沒掐成功,竹川像死人般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在場的佟管教朝正起勁掐人中的李通達吼句他媽的人不死也叫你掐死了!快抬去醫務所!這晚竹川沒回監捨,情況不明瞭,只知道人還活著。6月12日:下雨放假,與解若愚談詩歌。
——每回下雨我都會想到童年時常念叨的一句歌謠:下雨我不怕,家裡有個小破褂。而在勞改農場雨雪天是我們的嚮往,可以得到休息。這場雨從晚上下起,不知是上半夜還是下半夜,反正天亮了沒停。高幹代表管教宣佈上午自由活動,下午學習。吃了早飯大部分人躺下睡覺了,「下雨天睡覺天」已成為一種規律。主要是為了緩解疲勞。不睡覺的干自己想幹前提是不違犯場規的事。有人寫信,有人看書,也有人做針線活,我發現這種時刻的李戍孟永遠只做一件事,以高幹的說法是:起勁寫黃色小說。他依在被子上往紙上不歇氣地寫。我覺得奇怪:寫小說需要構思,需要斟酌詞句,李戍孟怎麼能這般舉重若輕嘩嘩地寫個不停?好像作品在腦袋裡是現成的,只需用筆記錄下來。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練習寫過一篇小說,題目叫《杏樹底下的故事》,寫得極苦,斷斷續續寫了兩個月,才寫出不到五千字,寫得頭髮都掉了一大把。這篇小說馮俐和程冠生都看過,馮俐的評價是像老婦人的臉乾乾巴巴,程的評價更直截了當:不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