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27章 清水塘大事記 (10)
    是上蒼吝嗇,連虛幻也不肯施於苦難中人?這次的夢境十分清晰,也十分離奇,馮俐在田野裡扶犁耕地,拉犁的是一頭碩大無朋的黃牛。看見我馮俐不理不睬,繼續扶犁向前。對馮俐的冷漠我很不樂意,以命令的口吻說小馮你停下來我有話對你說。馮俐轉頭朝我笑笑,仍一如既往。我跟在後面思考對策。犁到了地頭,馮俐不驅牛回轉,而是徑直向前犁去。前面不是農田,是堅硬的山道,在清脆的叩石聲中碎石不斷從犁尖下翻起,山道被豁開一道深深的溝。我心想這牛好大的力氣,真是身大力不虧啊。再後來山道漸漸傾斜,而馮俐犁地愈犁愈快,很快把我甩在後面。我拚命追趕,可兩腿像絆了繩子怎麼也跑不快,眼見得馮俐已驅牛登上山峰,變成一個黑點,這時就醒來了。我翻身從鋪上坐起,像繼續著夢裡的追趕那般轉動著眼珠,我回到了現實,昏睡的獄燈下,監捨像一口巨大的棺材,並排擺放著十幾個瀕死的人。這時一個蹲在監捨門口的犯人起身向我奔來,是刑事犯周忠。我知道他找我幹什麼。

    前面說過自從逃走了犯人,場部立了許多新規矩,其中一項是犯人夜裡上廁所須兩個以上的人同往,互相監督,湊不夠數就得等待。這項規定就像刑罰一樣增加了犯人的苦楚,憋屎憋尿的滋味可不好受,時常有人等不及拉尿在褲襠裡。看樣子此時的周忠已憋得夠受,走到我前面幾乎用祈求的聲調說老周你要上廁所是不?我剛要丟出一個「不」又咬住了舌根,若在以前,我肯定不會配合刑事犯,此刻咬住舌根是因為想起高沖對我說過的有關好人階級和壞人階級的話。這個周忠平時對我們右派犯人儘管並不友好,但更多情況是跟在別人後面打鐺鐺,即使算不上好人一族,也算不上壞人一類,對這樣的人應區別對待。我說周忠你憋不住了?他說老周我實在受不了了。我說我本來不想上的,見你憋成這樣子就幫幫你吧。他連聲道謝。我穿上衣裳,跟在周忠後面走到監捨外面,這時我又想到了夢境,不由抬頭朝南面馮俐所在的帽兒山望去,慘白的月光下帽兒山也像死過去了,無聲無息。這時我突然產生一種衝動:逃跑。

    4月21日:蘇英再次來探視。

    ——一見面我就看出蘇英的臉上罩著陰雲。不用說管教已將我的話傳達給了她。我心慌意亂,想對她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也怕越描越黑。只惶惶地看著她。我看出這次她做了修飾,穿一件淺藍色列寧裝。這使她的身材顯得更為修長。儘管沒塗脂抹粉,可面皮很白嫩,放著光亮。她如上次那樣把帶來的食物從提兜裡一樣一樣擺在桌子上。食物比上次還豐盛,還有我一向愛吃的豬蹄。這勾起我的食慾,又使我深感受之有愧。我不知道是該吃還是不該吃。這時她開口說出見面後的頭一句話:周文祥吃吧。我不知所措,看著她。她又說:吃吧,放心吃吧。見我不動又說:周文祥我對你說,我自報家門是你的未婚妻,只是為能見上你,沒有別的企圖,像你這樣的大才子可不是我這般平庸女子敢高攀的啊。

    她連諷帶刺的話叫我無地自容,也感到委屈。我說蘇英你以為我是個大傻瓜嗎?我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還敢有什麼非分之想?蘇英說可你還想著馮俐,你親口對管教說馮俐是你的未婚妻。我覺得事到如今應該把話說透,否則將永遠失去解釋的機會。我告訴蘇英無論我與馮俐是什麼關係那都是過去的事,我告訴蘇英我不想失去和馮俐見面的機會是因為要告誡她懸崖勒馬,讓她能繼續活下去。她聽了有些緊張,忙問馮俐怎麼回事。我將馮俐目前的處境對她說了。她歎口氣說這就是馮俐,愛認死理的馮俐。看著已不計前嫌的蘇英我在心裡說:這也是蘇英,心底坦白的蘇英。就在這一瞬間我身體裡湧出一種衝動,想向蘇英撲過去,想將她抱在懷裡,想……然而不等我付諸行動這慾念便像一股旋風般飄飄而逝了。送走了蘇英我感到很失落,我想我們也許永遠不會再見面了……

    4月29日:在工地上突發「神經」,觸犯了勞改條例,受到佟管教的教育。

    ——當時的情況至今記憶模糊,許多細節是後來聽在場的人講的。我能記得的是幹活的時候我又犯了那怪病。天地間萬物都在轉瞬間紅透了。當時意識是清醒的,我閉了眼,期待當再睜開眼時一切恢復正常。閉上了眼我就聽見從遠處傳來的歌聲,是那首《西波涅》,是馮俐,我辨出是馮俐在歌唱。我喊了一聲,再往後記憶就茫然一片了。像睡著了,醒來是躺在監捨裡。我覺得渾身都疼,特別是臉,像刀割似的。看看周圍,平日人滿為患的監捨此刻空蕩蕩的,沒一個人影。我十分納悶,怎麼只我一人躺在鋪上,人都到哪兒去了。我抬頭看看窗洞,窗外很亮,我這才知道是白天。啊,人都出工去了,可我怎麼留下來了呢?大概是在做夢吧。做夢也好啊,不能錯過這個休息的大好時機。這麼想時疲倦就襲上身來。疲倦像一股浮力,將我的身子一點一點托向半空,舒暢極了。我又睡過去,再醒過來監捨裡鼾聲四起,昏暗的獄燈照著早已司空見慣了的「夜景」。

    這夜景又將我催眠。當起床鐘響起後我恢復正常了,像一個走偏了方向的人又回到了正路上,融入慣常的洪流中。穿衣、上廁所、洗涮、吃飯、出工……記憶出現了斷裂,目擊者為斷裂做了修補,他們說我突發神經是從停止幹活那一刻開始,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前面的山坡,後來又突然唱起歌來,西波涅西波涅,沒完沒了的西波涅。工地上的人一齊停止了手裡的工作,驚訝地看著我。佟管教從遠處奔過來,向我大吼大叫,叫我閉嘴。我壓根兒不理睬,不僅不閉嘴,嗓門還愈來愈高。這時高幹衝到我眼前用巴掌抽我的臉,幾個年輕力壯的刑事犯見狀也衝過來打我,將我打倒在地。這時我才閉口不唱了,同時也不省人事了……這一切儘管我沒有記憶,但我相信不是在場人編造出來的,我滿身的傷痕可為佐證。這次的犯神經使我感到十分憂傷,內心的痛楚遠甚於肌膚的傷痛。我覺得在這兒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從這裡逃出去,去帽兒山接了馮俐,然後逃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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