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22章 清水塘大事記 (5)
    我問吳啟都孩子的情況,他說兒子今年八歲,他被捕後寄養在天津親戚家。又說他妻子已經去了天津,很快就會把孩子接到農場。我說孩子已到了上學年齡,到農場來教育問題怎麼解決,他說由妻子教孩子讀書。我不由想起俄國沙皇時期對十二月黨人的流放,許多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情願跟隨,而跟隨吳啟都不僅有妻子還有他的兒子。我所說的怪病正發生在我和吳啟都說話這一刻。我突然覺得眼前的吳啟都在一點一點變顏色,是變紅。原本蒼黃的臉皮、脖子、胳膊、手以及灰色囚衣都紅起來,連頭上的黑頭髮茬也變成紅色,整個就像被塗了滿身的血。

    我嚇壞了,大聲問吳老師你怎麼啦?吳啟都說我怎麼啦?他一說話露出的牙也是紅的,成了血盆大口。我大嚷吳老師你咋成血人啦?吳啟都詫異地說周文祥你這是怎麼啦?我不回答,逃避似的將目光從紅人吳啟都身上移開。這時我看到的田野也紅了,莊稼紅了,幹活的犯人們都紅了,到處都是紅彤彤的。我再抬頭看看天,天空也是血紅一片。這鋪天蓋地的紅使我感到暈眩,閉上眼。耳邊還響著吳啟都不變樣的問:周文祥你怎麼啦?怎麼啦?怎麼啦?後來我睜開眼,紅色陡然消失,周圍的一切又成了老樣子。該綠的綠,該黃的黃,該黑的黑。可我驚魂未定,氣喘吁吁的,滿身都淌著汗。我說沒事了吳老師,沒事了。

    9月25日:今天繼續刨地。與吳啟都交流改造心得。

    ——所謂繼續刨地暗指繼續與吳啟都交談,所謂交流改造心得是指這次交談使我知道了勞教農場婦女隊的一些情況,更堅定了我對馮俐就在其間的信念。我和吳啟都的交談大致如下:

    周:吳老師可以向你提一個問題嗎?

    吳:你說吧。

    周:你在帽兒山那邊好好的,咋又被判刑了呢?

    吳:犯了新罪。

    周:犯了啥新罪呢?

    吳:這……不好說。

    周:咋不好說呢?

    吳:因為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管教怕我揭發他,就……

    周:是男女關係方面的問題嗎?

    吳:是的。

    周:我聽說勞教農場有個婦女隊。

    吳:是的。

    周:你愛人對你說過婦女隊的情況嗎?吳:說過,婦女隊有個別號叫「東宮」。

    周:為什麼叫「東宮」?

    吳:裡面有六個「妃子」,妃子住的地方自然是「宮」啦,那「宮」又在農場東面,就叫了「東宮」。

    周:妃子?是清廷的遺妃?她們能活到如今也是七老八十了吧?

    吳:她們很年輕,都是二十上下的年齡。

    周:不可思議。

    吳:她們是尼泊爾王子的遺妃。

    周:尼泊爾王子?

    吳:尼泊爾王子到中國訪問,見中國女子比他自己國家的女子美麗動人,遂產生了在中國選妃的念頭,他將在賓館、飯店、商店等所到之處相中的六個女子一一記下名單,臨走將名單遞交中國政府,請求中方允他納六女為妃。

    周:後來呢?

    吳: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不會答應王子的無理要求,王子走後,名單上的女子就被抓起來。

    周:可這些女子是無辜的呀。

    吳:她們是「特嫌」,被判了勞動教養。

    周:不可思議。

    吳:你喜歡使用不可思議這字眼。沒有不可思議,所有發生的事情都合情合理。

    周:也許……可是……

    吳:也沒有可是。

    周:吳老師我知道你很灰心……

    吳:灰心這字眼用在我們這樣的人身上也不合適。

    周:……吳老師,你愛人說沒說過「東宮」有K大的女學生?

    吳:好像有。

    周:說過她的名字麼?

    吳:沒說過。

    周:吳老師拜託你和你愛人見面時候問一問。

    吳:好。

    周:你愛人什麼時候從天津回來呢?

    吳:大概得過了國慶節。

    周:還有半個月。

    吳:你問的女學生?

    周:叫馮俐。

    吳:知道了。

    10月1日:國慶節放假一天。上午洗衣服理髮。下午睡覺。吃飯後學習。大家暢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九週年的巨大變化。

    ——這是我來到清水塘農場的頭一個休息日。對於一個身體極度疲勞心理極度緊張的人來說,休息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事情。特別是能在大白天美美地睡一覺,更是人生的頭等享受。到晚上學習時,人們還沒有從享受的慵懶中復甦,微閉著眼聽高幹念人民日報社論,思想還停留在爪哇國,輪到發言時都沉默不語。高幹有些惱火,板著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高幹取代了竹川作為班長領導學習的這部分權利,管教既沒任命,竹川也沒有授權,大伙更沒有推舉,反正他成了事實上的學習班長。就是說,高幹正以頗為高超的蠶食策略向竹川奪權。竹川本人倒不在意。他對班長職務本來便不熱衷,現在有人替代倒省了自己許多口舌。而大伙卻看到了不妙的前景:一旦班長的權利讓高幹完全取代,今後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所以大伙以消極與高幹對抗。

    每晚的學習就成了這樣一種模式:先是高幹搶先拿起報紙讀,讀畢又緊接著發言。接下去就是沉默。一個個像和尚打坐,屏息合眼。其實是在等待,等待真正的權威竹川發話。竹川見沉默久了,就說句:大伙說說。於是大伙就開始「說說」。一直說到散會。上述學習會的過程就像一出久演不衰的折子戲,戲中的丑角是高幹。高幹一直對此耿耿於懷。國慶之夜的學習會他以為找到了發洩的機會,他不等竹川那句「大伙說說」出口便自己「說說」,開始了對沉默者的批判,態度和聲調十分尖刻:我不理解,在今天這個不平凡的日子裡,你們竟然無話可說。這是為什麼?在今天這個舉國歡騰的日子,你們卻沉默了,這是為什麼?回答是肯定的:是立場問題,是思想問題,是世界觀問題。

    你們去年可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你們口若懸河,振振有詞,大字報滿天飛,攻擊黨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這是為什麼?你們是身在社會主義,心在資本主義;身在勞改農場,感情在反革命營壘,可悲啊,可悲啊!高幹這一番話把大伙的眼皮都支開了,特別是那些被他指為「攻擊黨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右派勞改犯,竟有些懵了。真的是「身在勞改農場」,心卻飛到另處,飛到了一度「大字報滿天飛」的地方。我回到了K大,高幹的腔調一下子變成反右積極分子們的腔調。「可悲啊,可悲啊!」真的不錯,知識分子可真夠可悲的了,為說話進了勞改農場,進了勞改農場仍不許你沉默。你橫豎都得說話。而更可悲的是一個和你一樣的勞改犯站在黨的立場上向你大加鞭笞而你又不能不向他屈服。於是人們開始「說說」了,眾口一詞地大談建國九週年祖國的偉大變化,並舉出許多例子來印證這些偉大變化。其實從個人方面舉例是更有說服力的。從一介書生變成一個階下囚,這變化能說不巨大麼?我不知道別人在冠冕堂皇說著的時候心裡想沒想到這個問題,反正我想到了,而且記得很清楚。

    10月11日:今天割豆子,又犯了怪病。

    ——自上次犯怪病後我一直惴惴不安,我相信自己的神經出了問題。病因是不難找到的,是殺牛事件(對我而言這樁事稱得上事件)給我造成的刺激。問題是犯病需有個誘因,只有找到誘因才可以避免發病。我一遍一遍回想那天和吳啟都並肩刨地時自己看見了什麼,我懷疑看見了田野上的一頭牛。或許我的眼睛沒有看到,但牛卻存在著。是我的第六感觀「看見」了它,因此突發怪病。割豆子快割到了地頭,身旁的高沖說句操他媽說什麼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咱種豆連豆腐都吃不到口。高沖發這樣的牢騷是經常的,不足怪。卻也常常發得沒道理。他不該忘了自己的勞改犯身份。就像當初忘了自己的郵差身份而妄自拆他人信件那樣。

    我想和他說一句對應的話(要說什麼忘記了),抬起頭就看見他變了顏色,整個一個紅人。我嚇壞了,再看看四周,一切都像在一瞬間被塗上了血。一定是我的驚恐被高沖注意到,他呼到老周你咋啦?!我沒回答,趕緊閉上了眼。耳邊還聽得高沖的聲音:你是虛脫了,快找郝管教交交心吧。這時我睜開眼,見紅潮褪去,一切又恢復正常了。高沖還在念咕找郝管教談心,我不理會,只凝神望著前方田野。我試圖尋覓到發病的觸發物,由近而遠看到的是:豆子(長在地裡的及割倒在地的)、割豆子的同類、管教、持槍的警衛戰士、剛長出綠芽的麥地、排著楊樹的河堤、渾然一體的小村、灰色的勞教農場建築、山坡上的點點綠叢、馬鞍狀的山頭、藍天……以上就是我看到的一切,也就是我所寄身的世界。這「一切」中究竟是哪一樣衝擊了我的神經?我百思不得其解。

    10月22日:出公差為伙房收蘿蔔,同去的周從民違反紀律,被佟管教「繩之以法」。——出公差是美差,這是不爭的事實。而到伙房幹活這差就是美上加美。因為伙房是食物的集散地,總能找到可吃的東西,有時是犯人伙夫見你看見食物那副饞相於心不忍,偷著給你。有時是趁人不注意偷。當然別人偷了給你和你自己偷不一樣,而自己偷了送進口中嚥下肚和偷了藏起來也不一樣。後者被揭發出來就要受到處罰。周從民「違反紀律」就因為犯了這個忌。蘿蔔地在伙房的後面,大約有一百多米距離,我們十幾個公差的任務是拔蘿蔔運蘿蔔。蘿蔔個頭長得很大,青青的很誘人。伙夫班長默許我們吃。我大吃一頓,過足了癮。

    而周從民不僅吃還想到以後也有得吃,他在拔蘿蔔的時候趁人不注意往地裡埋。要是有所節制埋幾個拉倒,也許能夠得逞,可他很貪婪,一個接一個往地裡埋。他這樣做就走到了頭,終被一個同類揭發出來。周被遣送回隊。周的行為給二中隊抹了黑,這是管教幹部不能容忍的。佟管教怒喝一聲:給我把他繩起來,先關一周禁閉。把某某「繩」起來這是佟管教獨特的一種說法,按說不符合語法規範。正確無誤的說法應是「用繩子把某某捆(綁、拴、吊、勒)起來」,在這裡繩子是名詞,捆、綁、拴、吊、勒是動詞。佟管教卻將名詞當成動詞用,對不對且不必說,反正他一句「繩起來」果真能將人「繩」之以法,不曉繩字在此處是做名詞還是動詞用。這次公差的結果是美差不美,周從民被關了小號,我吃多了蘿蔔辣得胃痛。

    10月23日:吳啟都的妻子和兒子來農場探視,妻子和兒子都要求他好好改造。

    ——我沒有看見吳啟都一家人相見時的場面,因此只能憑借想像。我的想像有三種情況:一是一家人相抱痛哭,泣不成聲;二是夫妻相視落淚,惟有兒子撲到父親懷裡大哭,邊哭邊喊爸爸;三是像我記敘的那樣,一家人相聚十分冷靜,妻子告誡丈夫要好好改造,兒子要求父親要重新做人,而為人父夫的則保證將老婆孩子的忠告記在心裡。儘管我無從猜度實際情況究竟是三種情況中的哪一種,但我發現接見家人後的吳啟都情緒很低沉。臉上隱約可見有淚痕(但又無法確定是相見時流的還是分手時流的)。我關注吳啟都一家人的相見,不僅出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情之心,也是為我自己。我寄希望吳啟都給我帶來渴望已久的消息,馮俐的消息。直到吃晚飯時才有機會與吳啟都接近。我先是詢問一下探視的情況,這僅是一個過渡,緊接著我便詢問「東宮」究竟有沒有一個……吳啟都先怔了一下,接著狠拍一下自己的腦瓜,連連道歉說:對不起,我把這件事忘了,真的對不起!我沒說什麼。我能夠理解他的遺忘,但心裡卻充滿著無限的惆悵與失望。

    11月4日:李戍孟書寫反動小說被揭發,又以自殺相對抗。

    ——剛到清水塘我就知道李戍孟不斷地在書寫,其狀態可以用公開寫作秘密收藏來概括。前者是沒法子的事,二十幾個人擠在一間囚室裡不想公開也得公開。至於所說秘密收藏其實也是貓蓋屎罷了。犯人將自己所擁有的財產稱為一碗一筷一鋪一蓋。而鋪蓋所佔的七八十厘米面積便屬於自己的領地,於是鋪蓋底下便是犯人暫存或藏匿東西的地方,如書籍、記事本、書信等。場方如果要對犯人進行檢查,只要把褥子扯翻過來就成。李戍孟寫作是公開的秘密,只要得空便寫,想起他我眼前便會出現他盤腿坐鋪埋頭書寫的一成不變的模樣。寫畢便將紙塞進褥子底下。對他寫的內容說法不一,有的說他在寫一本愛情小說,有的說寫的是個人傳記。這情況管教是掌握的,並未在意。

    不知什麼原因又突然警覺,趁出工時搜出手稿。收工後李戍孟發現書稿丟失,立刻向班長竹川報告,竹川又向管教報告,管教說有人檢舉李戍孟在寫黃色小說,以資解悶,隊部拿去正組織人檢讀,等有了結論再說。就在這天晚上李戍孟上吊自殺,幸被上廁所的人發現救下。從第二天開始,場部便派專人將李戍孟看管起來,等候處理。出了這件事不僅李戍孟倒霉遭殃,弄得其他人也惶惶緊張。趕緊清理自己的鋪下收藏,將有可能引起麻煩的東西偷偷處理掉。竹川出於對我的關心勸我以後不要再寫了,一不留心哪句話就犯了忌。我對他說我寫的符合思想改造原則,不會有問題。嘴上這麼說心裡卻還是犯嘀咕:「大事記」要不要繼續寫?已寫的要不要處理掉?經一番思想鬥爭,最後的裁定是已寫成的暫時保留。不再寫下去,避避風頭。

    11月19日:李戍孟從小號放回。書稿業已歸還本人。但須從此事接受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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