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工前後半個月,水塔建成了,高高屹立在場部後面,比最高的樹還高許多。站在腳手架上能向四外看得很遠。我久久向南方望去,眼光不離半山坡上的一小片樹林,那就是帽兒山勞教農場的婦女隊駐地,不知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我老是覺得馮俐就在那裡。對此我也詢問過李德志,他說因缺少與婦女隊接觸的機會,因此不能確定裡面有沒有馮俐。可我覺得裡面一定有。我讓李德志回去便想法打聽,有消息趕緊告訴我。
「發生一樁事故」這說法有點輕描淡寫,似乎最多是有人打破了頭或者摔壞了腿。事實是有人送了命。從腳手架上一頭紮下來,當場斷了氣。對此人的事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根本不是事故,是自殺。根據是身為前北師大歷史系講師的死者有自殺未遂的前科。我問李德志怎麼看。他說自殺的說法能站得住腳。我想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講師死得真是太聰明,從施工現場墜地,方法既簡便易行,又模糊了事故與自殺的界限。不僅自己身後不落個罪名,也避免給家庭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可轉念一想,一個人能這麼聰明地死,為何不能聰明地活?像李德志和大多數同類那樣?9月10日:從今天開始調整了作息時間。記下以督促自己。
起床6:30吃飯7:00出工7:30收工11:30開飯12:00再出工1:00收工5:00開飯5:30學習6:30結束8:30熄燈9:00——其實,記下作息時間也無實際意義,因為所有活動無須自己把握,到時候鐘聲吆喝聲如雷貫耳,一聲令下立刻行動,就像一群被放牧的羊,羊們還需要知道個作息時間嗎?無需,只要能聽見羊鞭就行。
9月13日:吳啟都調到我們四班。我向班長竹川詢問吳啟都的情況,竹川說他也不太清楚,但隊長交待說吳的思想負擔很重,須對他格外注意。
——在整個清水塘農場,吳啟都的情況沒人比我更瞭解,我寫的向班長竹川詢問情況,不言而喻也是出於避嫌的考慮。前面說過,勞改當局對犯人之間的老舊關係戒心很重,因此熟人相見多裝著不認識,這樣會減少許多麻煩。吳啟都原本在一大隊,是李德志告訴我他在這裡,可一直沒見到他。他比在學校時幾乎像變了一個人,又老又瘦,三十幾歲居然像個小老頭似的。要不是鼻樑上還架著那副標誌著知識的眼鏡,就完全是一個農民形象。可話說回來,我們現在不是農民又是什麼?甚至連農民都不如的。
那天佟管教在隊前訓話就說:你們不要以為有知識就翹尾巴不服管教,你們知道嗎,那些鳥學問啥個圓周率3.1416呀,水是由氧子和氫子組成的呀,啥個電話一秒鐘能跑三十萬公里呀,在這裡知道這些統統沒用處。你們得老老實實當小學生,學掄橛頭掄鋤頭,學間苗學撒種學澆地學施肥學捉蟲,知道嗎?得學這個,這些才是真正的對黨和人民有益的知識。佟管教話說得雖不中聽,卻也是大實話。你幹的是農民干的活,卻不情願將自己視為農民,這顯然是自欺欺人的。知識分子在勞動農場改造,目的就是將你改造成一個地道的農民,農民的思維農民的心態,甚至還包括農民的形象。剛見面別的情況不知,僅以形象而言吳啟都的改造還是大有成效的。
9月16日: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高幹突然放聲慟哭,班長竹川上前詢問,高幹說今天是他十一年前入黨的日子。因此想起來傷心。他的話感染了另一個同樣被捕後也被開除了黨籍的犯人,跟著哭了起來。黨員就是黨員啊,當了犯人也比別人覺悟高。
——高幹的本名叫高千,因書寫的原因管教在隊前將千字讀成了干,再加上他被捕前確係國家幹部,高幹這外號就屬於他了。大伙只知道高幹是因為作風問題被判刑的,刑期三年,比我早到幾個月。從刑期上看案情不會太嚴重。高幹平常確有一副幹部派頭,只要管教不在眼前,他說話就哼哼哈哈的,打官腔,好像別的犯人都是他的部下。平時囚衣總穿得很整齊,有了褶皺趕緊理平。每天刮一次臉,洗完臉擦馬牌香脂,學習會總是最後一個發言,做總結性講話。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有板有眼;如有管教參加學習會,發言水平會更高,引經據典,旁徵博引,說得管教都傻眼。據說他有意取代竹川擔任班長,可不知什麼原因沒有得逞。反正大伙是反對的,現任班長竹川是個很溫和的人,對「下屬」很寬鬆也很關照,要是讓高幹管起事來,那大伙的日子就要不好過了。我發現高幹的哭不是裝出來的,是真哭,流了許多淚。他傷心是肯定的,「無可奈何花落去」,往日堂堂的黨員幹部現如今連個犯人班長都沒得干,他怎能不感到委屈呢?哭歸哭,意識是根深蒂固的,哭過他趕緊洗了臉,又擦了馬牌香脂。
9月18日:晚飯後佟管教找談話,詢問「小妹」的情況。晚上失眠了。
——佟管教一般是不找犯人談話的,一找談話犯人就知道不妙。到隊部後佟二話沒說將一封拆開的信丟給我,一看信皮知道是家信,心裡立刻緊張起來。信還如上封會寫字的家人都寫了一段,還都是家中一切都好,希望好好改造。看到最後我的心就一下提到嗓子眼兒,大哥這麼寫:小妹已離開家,在北京郊區的一所農業大學上學,還未收到她的信,所以尚不知詳細地址。一時間我有些懵。不待回過神來便聽見佟管教發問:周文祥我問你,你有幾個妹妹?我不假思索地答一個。又問:叫什麼名字?答叫周文彩。又問:多大?答十二歲。又問:十二歲考上了農業大學?我啞口無言。
佟管教一把將信從我手中抽走,一下一下敲著桌子,說周文祥你少他媽跟政府打馬虎眼,知道我們這些人是幹什麼吃的嗎?!如實交待,這個小妹是你的什麼人?這時我的腦子倒豁然開朗了:信中說的農業大學是指勞改農場啊,就是說馮俐也「進來了」,儘管這讓我很難過,很悲哀,可也總算有了下落。唉,事到如今,隱瞞關係不僅無益,反而有害,反正抓也抓了,關也關了,還能怎樣?這麼想就不擔心什麼了。我把真實情況對佟說了。佟大概聽出我是「竹筒倒豆子」,態度好轉。他把信交給我,說別再想三想四的了,好好改造是首位的。說完就放我回了。「晚上失眠」這說法並不準確,真正的失眠是想睡睡不著,而我是不想睡。或者說是在開動腦筋。大哥為什麼第一封信不提馮俐的事?再是他從哪裡得到馮俐到勞改農場的消息?再是北京郊區有幾個勞改農場?當然想得最多的是怎樣才能打聽到馮俐的真正下落……
9月21日:請求郝管教幫助我解開心裡的疙瘩。我相信郝管教能幫助我。
——請郝管教「解疙瘩」本是高沖的發明,後來別的犯人見有利可圖也倣傚起來,對此高沖很有意見。可這畢竟不是他可以註冊的專利,無法壟斷,即使不滿意也沒辦法,他惟獨對高幹的所作所為不能容忍。因高幹找管教談心的目的不純,他不是請郝管教解決自己的問題,而是對管教工作提出自己的建議。提建議自然要有針對性,針對性也就是打別人的小報告。這樣原本很單純的一件事就改變了性質。也就犯了眾怒。我請求郝管教「幫助」是迫於無奈的,我急於想知道馮俐的下落,希望能得到郝管教的幫助。自上次郝管教找我談話後沒再單獨接觸過。
見我主動找他匯報思想顯出挺高興的樣子,他讓我把心裡的疙瘩說出來。我就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態度很真誠。甚至不是把他看成管教,而是當成知心朋友。儘管這是一廂情願的,卻也換得了郝管教的同情。他告訴我北京與天津之間共有兩個勞改農場和一個勞教農場,這幾個地方他都工作過,熟人很多。他說可以幫我打聽一下,他認為只要她在這幾個地方,找到是沒問題的。聽了郝管教一番話我的眼濕了。郝管教見狀也動了情。抬手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周別灰心啊,你還年輕,也有文化,熬過去會有前途的。至於別的,我也不好多說了。其實也用不著多說,有這幾句就足夠了,我期待著郝管教的幫助。9月23日:出公差殺牛,不慎將血濺到於隊長身上,我痛恨自己不爭氣。
——到了伙房外面才曉得這次公差是殺牛,殺一頭從附近村子買來的瘸黃牛。牛瘦得皮包骨頭。不知什麼原因斷了腿,臥在地上。四周的景象大概已使它明白正面臨刀血之災,眼淚汪汪的,也不叫。看見這頭將死的牛我的心一下子哆嗦起來,活到現在除拍死過蒼蠅蚊子之外再未傷害過任何生靈,心想殺牛的公差怎麼派給了我啊,我想逃避,可又不敢。管教已經指出了我的驕嬌二氣,逃避正暴露出自己的問題。大概殺牛在農場是樁稀罕事,於隊長和隊部的人一齊過來圍觀。操刀的是從四大隊來的一個犯人,顯得很神氣,大聲地吆喝,指揮公差們這樣那樣,他安排一個犯人持木棒準備敲擊牛頭,其餘的把牛摁在地上,有的抓牛角,有的拽牛腿。我把的是一條牛前腿。那一剎不知道是牛腿在抖還是我的手在抖,總覺得抓不牢。心裡恐懼極了。但聽操刀屠夫一聲敲,木棒就帶著一股風落在牛的腦門上。我看見尖刀在牛脖子上一閃就趕緊閉了眼。
刀捅進去了(不是眼見),拽在手裡的牛腿陡然強勁的痙攣,向外掙脫,我死命抓緊,牛腿卻掙脫出去。只聽砰地一聲響,隨之又聽見人們的驚呼聲。我趕緊睜開眼,這一剎那眼前一片血紅,鋪天蓋地的紅。被牛腿踢飛的接血盆像一顆血炸彈飛向圍觀的人群,引起一片鬼嚎似的驚呼。我頓時嚇傻了,癱在地上,身子像石頭一般硬,腦子也空了,一片白(後來才知道牛幸好沒掙脫出去,在屠夫的一陣亂捅之下斷了氣),我只覺得眼前亂哄哄一片,一張張被血塗紅的臉,瞪圓的眼,露牙的大口,伸出的指頭,可耳朵裡什麼也聽不見。後來眼前空了,我回過了神。「闖大禍了,我完了,這遭完了。」這是腦袋裡跳出的頭一個念頭。我看看地上的死牛,覺得自己也被殺死了。我從血泊裡爬起來,兩腿軟得像麵條,剛挪步便聽見有人向我吆:到大隊部,於隊長和洪幹事找。以前沒和於隊長打過交道,只聽說他是從部隊師參謀長一職轉業到農場的。
洪幹事是上次出公差認識的。我來到辦公室的時候兩人都洗過了臉,可衣裳上還有血跡。於隊長胸前有一大塊,就像「掛了彩」似的。我十分內疚,豈止是內疚,是認定自己罪過深重。我想在於隊長和洪幹事訓斥前做深刻檢討,可一時不知從哪處說起,只能躬腰站著。洪幹事說周文祥你是不是成心傷害勞改幹部。我趕緊說不是。洪幹事說從這個事件看黨的知識分子政策太正確了,連條牛腿都抱不住,不改造怎麼得了?我說是,一定好好改造自己。於隊長歎口氣說四肢不勤五穀不分啊。我點頭,心裡想那是從前,現在是四肢勤五穀也分。於隊長又說勞動改造世界,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啊。我點頭。於隊長又說要磨煉自己啊,鐵杵磨成針只要功夫深。我說是。於隊長還教導了許多,記不住了,反正他覺得對路的話吐口就出,不管牛唇能不能對上馬嘴。末了說你回去吧,下回殺牛還叫你來,一個大男人見血暈還得了,不磨煉是不成的。這句話差點讓我暈過去。
9月24日:今天刨地。突然間得了一種怪病。
——我一直想和吳啟都談談,問一下他的情況,但沒得機會。今天刨地我看他離「團體」挺遠(這是他一貫的表現,為此不斷挨管教的批),便湊過去。一邊幹活一邊和他說話。也許是熟人的關係,他對我不像對別人那麼冷漠,我問什麼他就說。他的情況挺——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字眼來概括,古怪?離奇?奇崛?如同他與妻子的那一段不凡的愛情,他眼下的狀況確是不同凡響的,想搜尋故事的人可不要錯過。前面說過,他是為妻子鳴不平,被打成右派送進勞教農場的,恰這時妻子的特嫌問題得到了平反,從勞教農場釋放。他倆的一進一出,差不多在同一個時間,就好像吳啟都來頂替妻子在勞改農場的崗位,又好像吳家鐵定有一個改造名額。事情的不凡並不僅在此,吳啟都的妻子釋放了執意不肯回城,她要留在農場陪伴丈夫。她說當年為了與丈夫的愛情她穿越台灣海峽,今天為了和丈夫團聚她情願不回北京,就這麼她留在了勞教農場,享受留場就業的待遇。但不久吳啟都又罪上加罪,被正式判了刑,從帽兒山勞教農場轉到清水塘勞改農場。吳啟都的妻子要求也轉過來,沒被批准。剛團聚沒幾天又分開,事情就這麼弄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