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6章 京畿鞦韆架 (6)
    馮俐已去舅舅家,只剩下程冠生。程冠生的宿舍在上一層樓,我上去把他叫到走廊,把稿子的來龍去脈講了。他聽了也認為校報領導豈有此理,說不發算了,何必和他們囉嗦?我說我不想算了。他問你想咋?我說姜池在宿舍裡幾進幾出,許多人都知道是為稿子的事,稿子如不面世,大家會以為我寫了什麼惡劣文章。程冠生說你還是想發表。我說不是發表是抄出來貼到校園裡。程冠生顯出驚訝神色,說這做法可有點驚世駭俗,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我說或許是受了伙房每月公佈賬目的啟發,流水賬貼在牆上一目瞭然。程冠生想想說這可不是伙食流水賬。我問有什麼不妥?程冠生說妥不妥得看稿子內容。我就把稿子交給程冠生,程冠生走到電燈下看起來,看完後他思忖一下,說從目前形勢看,應該說稿子沒問題。他再重複一句:應該沒有問題。我說你這麼看我就放心了,我這就去教室裡抄出來。程冠生問要不要我幫你。我說歡迎。我倆就一塊去了教室。

    ——十一日。開早飯前趕到食堂大門外,我和程冠生把昨晚抄在紙上的文章貼在食堂的告示牌上。那時天不大亮,再加上心情有些緊張,將紙貼倒了,發現後又揭下來重貼(後來我一直想這不應當有的差錯有著某種預示性)。貼好後離開飯還有一段時間,回宿舍不值當,我和程冠生商量一下,就後退到不遠處的一棵樹底下等。我們想觀察一下同學們發現這張大字報的反應。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個劃時代的時刻,全中國第一張大字報即將在這K大校園裡面世。而我正是這新生事物的創始者。儘管當時我並未意識到這張大字報將對全國的大鳴大放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但心情還是頗為激動的。在我們的等待中東方漸泛光亮,校園有了聲響,不久三三兩兩的學生向食堂走來。我和程冠生窺望著,許是光線依然太暗的緣故,開始的幾撥人沒有發現大字報,逕直走進食堂。我不由暗暗著急。如同擔心自己的作品被人忽視一般。又過了一會了,天大亮起來,往食堂來的人已絡繹不絕。終於有人發現了貼在告示牌上的文章,是個高個女生,開始也似乎沒怎麼留意,只是朝告示牌隨意一瞥,兩腿仍向前邁動,可陡然間停住了。

    隨之,返回到告示牌前,看起來,她的這一舉動很招人注意,擁向食堂的學生也留步在告示牌前,看起我的文章。我像終於完成一樁大事般吐了口氣。我和程冠生繞過人圍走進食堂,竟沒有人發現。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一天的早餐過程,橫空出世的大字報是所有就餐學生議論的焦點,我感到自己也是大家注目的焦點。人們從四周向我投來目光,指指點點,我承認那一刻我有一種名人俯視芸芸眾生的感覺,這種感覺既生疏又美妙,如同嗎啡注射到身體中。只是這快感持續的時間太短暫便被人當頭澆了一瓢涼水。這個人就是校報編輯姜池。他走到我的桌邊,壓低聲音對我說:周文祥你可是不鳴則罷一鳴驚人吶。他停停又說何必做這驚人之舉?我看看他沒吱聲,他又說你會為此後悔的。本來我對姜池是略有歉意的,聽他以這種腔調說話就十分地不悅。心想我這樣還不是被你們逼出來的?你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我說姜池你不要這麼和我說話,文責自負,有什麼後果我承擔是了,大不了倒霉。姜池張張嘴沒說出什麼,而後像賭氣似的用筷子敲兩下碗邊,說你現在是鬼迷心竅,說什麼也聽不進去,改日再和你談。說完離去。姜池的態度讓我莫名其妙,將我本來很美好的感覺完全破壞掉。

    後來又有幾個熟悉的同學過來和我打招呼。姍姍來遲的是呂浩明,他走到我跟前便說周文祥你行了這遭行了。我不明就裡,問你說什麼?他說你行了這遭行了。我說我行了什麼?他意味深長地笑笑,說你以你的創造性在這場偉大的運動中脫穎而出了,我佩服你的足智多謀,其實用這種方式鳴放大家都應該想到,問題在於大家都沒想到惟你想到,什麼叫先驅,這就是。我聽著不對味兒,反駁說呂浩明我張貼我的文章事出有因,可不是要當什麼先驅的。他問是怎麼回事。我講了前後過程。他聽了憤憤不平,說校報真不像話,校報實際是校黨委的鏡子,鏡子照出了黨委的思想面貌。他又說周文祥我支持你的革命行動,如果早一點知道我會和你一道簽名的,以後再有什麼想法及時和我通通氣,咱們以綠葉文學社的名義干,這樣影響會更大,效果也會更好。我說好吧。上午系裡沒有集體活動。貼大字報使我的心情難以平靜,做什麼都心不在焉。姜池與呂浩明對此事截然不同的態度在我心裡投下了陰影,倒不是患得患失,而是這一行動畢竟是太重大了,它的正面或負面效應已不僅僅屬於我本人。我想既然目的是幫助黨整風,那就不能不顧及校黨委的態度。

    據說校黨委已派人將文章內容抄回去了,我希望黨委能明確表態。或認可或不認可,我都樂於接受。這一天是在惴惴不安的期待中度過,到傍晚也沒見校黨委或系總支的人來找。在去教學樓的路上曾遇見系總支書記范宜春,他朝我笑笑就走過去了,沒有和我談談的意思。我想去找孟廣琦,他和我同年級,平時關係尚可。他或許會透一點風信給我,起碼也可以談談他個人的看法。可我沒有找到他,中文系沒有,教室裡沒有,宿舍裡也沒有。就好像從K大校園失蹤了。無奈我又去找程冠生,同樣也沒有找到。我心裡悵悵的。這時我想起馮俐,想起馮俐心中不由泛起一股甜蜜滋味兒,我知道自己十分思念她。我決計立刻去找她。我回宿舍穿上大衣,正要往外走程冠生卻從天而降。他問我去哪兒,我說進城去找馮俐。他說別去了,跟我去食堂。我說晚飯在馮俐舅舅家吃。他說不是叫你去吃飯是那裡又貼了大字報。我吃了一驚,問貼了什麼大字報。他說他也沒看到,是別人告訴他的,反正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倆一溜小跑奔到食堂門口。還不到開飯時間,告示牌前已圍了許多人,邊看邊議論。

    後面的人看見我和程冠生主動閃出一條縫隙讓我們靠前,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墨汁未干的大字報,題目是《社會主義社會中的等級現象》,落款是龍天勝、嚴文強。我問程冠生這兩人是誰。程說都是哲學系的學生。這時旁邊的一個學生說不是這張,在這兒,遂向旁邊的一張大字報指指。移過眼光,便看見這張大字報正貼在我的那張《推倒高牆填平鴻溝》的旁邊,題目是:《反「推倒高牆填平鴻溝」》。我的頭「轟」地一響,眼光掠過密密麻麻的內容找見了下面的落款:肖寶。肖寶何許人也,是學生還是老師?我不知曉,也無從猜測。就帶著這個疑問看大字報的內容,正如標題當頭的那個「反」字,通篇是對我那篇「推倒高牆填平鴻溝」的批駁。認為「推倒高牆填平鴻溝」並非幫助黨整風而是反革命的煽風點火,是反黨。看完我和程冠生對一下眼光,沒說什麼退出來。這時許多看大字報的學生回頭將我和程冠生圍住,七言八語地議論著。有位很瘦的女同學問:你認識肖寶這個人嗎?我搖頭說不認識。她又問其他同學問有沒有認識肖寶的。

    也都搖頭說不認識。她說這麼看肖寶一定是化名。許多同學都點頭同意她的分析。又一致表示不屑與憤慨,說給別人扣反黨帽子而自己不敢堂堂正正站出來,可見其心虛了。瘦女同學又問我:你怎麼辦?回擊麼?我說還沒想。她說應該回擊,來而不往非禮也。這麼議論時又有更多的學生從四處擁過來,告示牌前圍得水洩不通。大家爭相閱讀新貼的反駁文章,反應十分強烈。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已掉進這場運動的漩渦中,難以自拔了。我決定暫時不去找馮俐了,集中精力應付眼前的事。吃飯的時候我和程冠生商量是否對《反「推倒高牆填平鴻溝」》做出反應。程冠生說須首先弄清肖寶的真實背景,如果真是化名,那一定有來頭的,這樣須謹慎行事。我說全校一萬多名師生,找這個人像大海撈針。程冠生說其人肯定是學生不是老師。我問為什麼。他說目前的形勢,老師還不會參與學生間的論爭。我覺得他分析得有道理,又說排除老師學生也有七八千呢。

    他說他有個老鄉在學生會,那裡有全校學生的名冊,明天去要出來查一查,一查就知道有沒有這個人。我說行。飯後在宿舍走廊上碰上孟廣琦,我覺得應該和他談談,無論作為中文系黨總支副書記還是作為同班同學,找他都找得著。我上前問他有沒有時間,他趕緊說馬上要去校黨委開碰頭會。我說那就說兩句話。他沒吱聲。我問他看沒看到貼在食堂門口的文章?他說看過。我問你覺得以這種方式鳴放是否恰當?他說對你的大字報總支還沒正式研究,因此不好回答。我緊追不捨問他個人有什麼看法。他想了想,說我認為對黨有利對整風有利的事就做,對黨不利對整風不利的事就不做。說完匆匆走了。望著他走下樓梯的背影我心裡直想罵,你他媽說的是啥話呢?不為對黨有利對整風有利我何苦要寫什麼文章?又何苦貼出去呢?我悻悻回到宿舍,見只有李德志一人在下象棋。我問怎麼就你一人在宿舍呢?他說都看電影去了。我說你怎麼不去看?他說我從來不看電影。他確實從來不看電影,他說電影是瞎編的,看電影純屬上當受騙。

    說起來這個學數學的李德志屬怪人一類,平日在宿舍總是一副不與凡人搭腔的模樣,或悶頭看書或自己與自己下棋,極少與人說話。他的記憶力驚人,與他不搭界的事都記得很清楚。有次我自言自語:大哥來北京是什麼時候呢?他馬上答三月十八日,星期一。開始我以為他是信口胡謅,可翻開日記一看他說的一點不差。他的記憶力使宿舍裡的人感到可怕。下象棋是他惟一的愛好。我想他下棋時一定是將自己的身體從中間劈成兩爿,劈開一條楚河漢界,然後廝殺爭鬥。我進來後他繼續下棋。他左手挪一個子,再右手挪一個子。這爿李德志和那爿李德志捉對廝殺。我看得彆扭,加上心情不好,便說句這玩法有啥意思。他一邊走棋一邊接腔,說各人有各人的玩法,你不是也玩出了花樣?我不解,問我玩什麼花樣了?他說那張大字報不是你貼的?他指這個。我說那怎麼是玩花樣呢,那是嚴肅的政治活動。他不再吱聲,一手一手地挪子。

    我無所事事,想利用宿舍難得的安靜時刻給家裡回封信,再有兩個多月就放暑假了,早些把和馮俐一起回去的事告訴父母,一讓他們高興,二讓他們早做準備。信很快寫完了,要落款一時竟記不起日子,我問李德志今天是幾日?他告訴我是五月十一日星期六。我照他說的寫了。我封死信,他的棋也見了贏輸。只見他伸出右手抓住左手搖了搖,說祝賀你。這是他一貫的伎倆,每次收了局,總是輸手握贏手表示祝賀,神色很鄭重,沒一絲調侃。時間長了,宿舍裡的人也見怪不怪了。我問是左手贏了嗎?他說是左手贏,最近左手贏多輸少。我問這為什麼?他搖搖頭說他也不清楚,也覺得奇怪。他說也許與大腦的構造有關吧。我感到匪夷所思。李德志又擺上棋準備再下。我說別下了。他抬眼看看我,說妨礙你了嗎?我說並不妨礙我,只是覺得你不應無謂消耗自己的智力。自己和自己交手不是正負對消嗎?他笑笑(難得的一笑),說《推倒高牆填平鴻溝》和《反「推倒高牆填平鴻溝」》難道不是左右手相對正負對消嗎?我一怔。想想說這與你下棋可不是一回事。他說是一回事,我還知道最終也是左手贏。我問哪是左手。他說自然反「推倒高牆填平鴻溝」是左手。

    我覺得他在胡扯,不吭聲。他也收了棋,邊收邊說:數學是一門絕對真理,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沒有中間狀態,所以數學能解生活中的萬題。我嘲諷說難道數學能解出上次世界大戰同盟國和協約國孰勝孰負麼?他說當然能,只可惜當時沒有人知道這個數學公式罷了。我心想簡直越說越荒唐了,數學萬能也不能萬能到如此玄妙的程度。我說你現在有這個公式?他說有。我說拿出來給我看看。他說這可不成,天機不可洩漏,不過你要有什麼題我可以為你解。我想想說:行。你解解寫《反「推倒高牆填平鴻溝」》的肖寶是真名還是化名。他說這題目太簡單了,我已經解出來了,是化名,確切點說是校報那夥人。肖寶,校報,我嘴裡念叨著,一下子恍然大悟了。李德志說的沒錯,是校報無疑。自然我不相信答案是他用什麼方式解出來的,但我必須承認他的絕頂聰明。我從小就聽人說「南蠻子」聰明,這一點在李德志身上得到印證。與李德志相比,我覺得自己不僅記憶力低下,理性也十分缺乏。我想趁這個機會和李德志談談,聽聽他對形勢的分析,正這時走廊上腳步聲亂響,接著同宿舍的黃偉和董建力推門進屋。我問這麼早就散場了嗎?黃偉說電影沒意思,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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