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瑾見眾將的意見空前一致,正準備出言定奪,卻只見那帶路的梁國降臣快步上得堂來,滿臉急色,心下一動,話到了嘴邊便停住了。那降臣走到朱瑾身旁,唱了個肥諾,低聲道:「大總管,某家有個本在控鶴都中當差的遠方堂弟逃出來了,說有緊急軍情稟告!」
朱瑾頓時大喜,下意識的站起身來:「什麼?他在哪裡,快傳他上來!」此次吳軍大舉北上其實十分倉促,雖然一路上梁國各郡縣望風而降,並沒有遇到激烈的抵抗,但對於真正敵人晉軍的情況可以說是兩眼一抹黑,就算得到部分傳聞,也是自相矛盾,難辨真偽的居多,根本無法採信。在這種情況下,突然得到敵軍第一手的情報,無異是天上掉下個金元寶,也無怪朱瑾如此狂喜。
那降臣趕忙應道:「那廝便在堂下等候,小人立即帶他上來!」說罷便轉身下堂,不一會兒便帶了一條漢子上來,離朱瑾還有十餘丈便斂衽下拜道:「小人控鶴都左廂丙軍兵馬使洪建德,拜見大總管!」
「起來吧!」朱瑾目光掃過洪建德,只見此人身材不高,但形容精悍,一張國字臉上黑黢黢的滿是塵土,汗水從兩頰劃過,現出數條汗痕來,顯然他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這洪建德站起身來的同時,小心的抬起頭來,看了朱瑾一眼,兩人目光相遇,洪建德趕忙低下頭去。
朱瑾沉聲道:「你且將所知道細細說出,莫要漏過了,本官自有賞賜!」他轉過頭,對身後的侍從吩咐道:「給洪校尉取張胡床來,讓他坐下說話!」
「多謝大總管!」洪建德趕忙對朱瑾唱了個肥諾,小心坐下後,稍一思索說道:「小人本是屯守在高陵渡,在粱之北面招討使段凝麾下當差,得知晉軍渡河,急攻汴京的消息後,段凝趕忙領大軍渡河,還師救援汴京。大軍前鋒至封丘時,得知汴京已陷,聖人大行,段凝不知所措,屯軍於封丘前後失據。兩日後晉賊李從珂前來說項,段凝竟然讓河上之師解甲而降。小人一家與晉軍交戰二十餘年,父兄皆亡於沙陀馬下,不欲屈身侍仇,且聽聞汴京家中遭到兵火,妻小亡故,便伺機逃出,本想投奔堂兄,不想遇到總管大軍!」
「段凝麾下降軍有多少,是否盡數歸於晉軍?你離開之前,晉軍可有什麼動向?」
洪建德不假思索的答道:「稟告大總管,段凝麾下精兵便有五萬,加上河上各地屯守之軍,不下十萬之眾,我逃走時大部分已經降於李從珂。我離開前,李從珂已經率領降軍向西,準備進攻洛陽,已經過了滎陽,我便是乘行軍時逃走的。」
「過了滎陽?那洛陽已經門戶洞開了。奇怪了!」朱瑾突然皺眉道:「朱友貞已死,晉軍已據有河東、河北、河內、汴京之地,洛陽、關中並無強藩,且已無險可據,不過唾手可得?李嗣源不先南下江淮,那麼急著去那邊作甚?」
那洪建德咬了咬呀,抬頭道:「稟告大總管,小人在軍中聽聞,李嗣源已經登基稱帝,段凝等人皆稱李從珂為『殿下』。」
「什麼?李嗣源登基稱帝!」這個驚人的消息讓朱瑾一下子長大了嘴巴,他自然聽出了洪建德話語中的意思,李存勖死後,繼承其晉王之位的便是其嫡子李繼岌,作為前晉軍首將,李嗣源與李繼岌的關係十分微妙,他以魏州為自己的霸府,指揮著魏趙之地近二十萬大軍,與梁國這個大敵接壤,名義上他雖然還是承認李繼岌為自己的主上,但自從李存勖死後,他便再也沒有踏入晉陽一步,哪怕是李繼岌繼位大典,他也以身體有恙,且梁軍調動頻繁為由推掉了,君臣之間的嫌隙實在是昭然若揭。現在李嗣源渡河攻克汴京,登基稱帝,與河東還有河北幽州的周德威扯破了臉,那麼他以降軍進攻洛陽的意圖就很容易解釋了:佔領洛陽,堵住函谷關,防止河東軍由蒲阪渡河出函谷關,如果順利則進取關中從側面威脅河東,為即將到來的爭霸戰做準備。
朱瑾沉吟不語,堂上眾將紛紛屏息,唯恐出聲都打擾了他。半響之後,朱瑾開口問道:「那李從珂受降之時,帶了多少兵馬來?」
「小人不知,但並不多,看其營盤大小,最多不過兩千人!」
「兩千人!」朱瑾點了點頭,對那洪建德道:「你且先下去好生休息!」
洪建德趕忙起身跪拜,小心退下。此人退下之後,朱瑾端坐在首座上,臉色陰沉,吳軍眾將都感覺到堂上的氣氛變得凝重了起來,半響之後。朱瑾站起身來,一字一句的念道:「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汝輩以為如何?」
堂上諸將被朱瑾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給弄得糊塗了,幾個機靈點的已經猜到了他的心思,但想到所幹系的事情,又紛紛低下了頭,相互交換著顏色。朱瑾也看見了那幾人的舉動,心中暗歎了一聲,道:「李嗣源新破汴京,麾下馬騰士飽,又正是冬季,正適合朔北之士,若直取汴京,正當其鋒,只恐難勝。今李從珂驅狐疑之眾,進取西京,若我領兵向北,直取洛陽,彼難當我鋒。取洛陽之後,我便可與河東聯兵,我由孟津渡河,彼下太行,夾擊河內,李嗣源雖強,腹背受敵也只有敗亡的下場!」
朱瑾這一席話說完,堂上一片靜穆,諸將無一人出聲應和。憑心而論,朱瑾這番謀劃在軍事上是非常出色的:依照先前的方略,朱瑾所部將向東北方向,和東路吳軍合攻汴京,行軍的路線要越過多條河流,和敵對的區域,並且兩路軍隊要做到協同機動,最後還要擊敗擁有騎兵優勢的沙陀大軍,這在軍事上是十分困難的;即使能夠做到這一切,也很難對李嗣源取得決定性的優勢,擁有騎兵優勢的李嗣源大可退回汴京再戰,最多退回河北,冬季會封凍的黃河並不足以阻礙北方騎兵的衝擊,吳軍最多能夠在黃河南岸獲得一些據點罷了;但若是依照朱瑾的方略,主力轉向西北,經過轘轅關,進入洛陽盆地,行軍路線上並無什麼大障礙。只要擊敗麾下幾乎全是新降梁軍的李從珂部。就能夠控制洛陽盆地,那時只要渡過孟津,就可以進入李嗣源的腹心區域,根本遭到威脅的李嗣源就唯有放棄汴京退回河北的選擇,這時河南之地就可以不戰而下了。更重要的是,已經和河東舊主撕破了臉的李嗣源那時就會陷入四面受敵的下場,這種情況下的他自保都來不及,又哪裡有餘力去和呂吳爭奪河南之地呢?但是這個方略執行有個前提,那就是呂潤性所領的東路軍將會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單獨面對李嗣源的沙陀大軍,若是有個閃失,只怕呂方會遷怒於擅自改變方略的朱瑾及西路軍將佐;縱然一切順利,身為呂吳儲君的呂潤性只怕也會因為自己被置身於如此險惡的處境而懷恨在心,就算現在沒有發作出來,將來登基之後,堂上的這些人只怕都沒有好果子吃。
一名將佐終於期期艾艾的勸諫道:「大總管,此事干係重大,以末將所見,還是先稟明陛下,再做主張的好!」
「不錯!應當先稟明陛下!」
「此事干係到儲君的安危,還是慎重一些好吧!」
「正是,反正周都統領了一萬人走三鴉路了,他們也是進西京的,大軍還是走東路的好!」
堂上頓時響起了一片附和聲,顯然所有人都有一個共識,打勝仗固然好,可要是得罪了儲君,那可就得不償失了,反正依照預先規定的方略行軍,就算敗了也是所有人一起擔責任,若是擅自改變方略,贏了也沒什麼,萬一輸了,那下場可就淒慘無比了,誰也不願意當這個出頭鳥。
「一派胡言!」
一聲冷喝打斷了眾人的話語,只見朱瑾的目光掃過眾將,臉色如鐵。
「這裡離建鄴便是快馬往返也要二十日,兩軍對壘,戰機稍縱即逝,豈有遣使者回京師請示的道理?兵法唯利而進,何用多問?出師之前,陛下授某家以斧鉞,明日大軍折向西北,若有不遵軍令之人,當某家行不得軍法嗎?」
朱瑾這一席話下來,眾將頓時肅然,齊聲應諾。其實眾人心中何嘗沒有感覺到一陣輕鬆,朱瑾這般強壓下眾人的反對意見,一意孤行,將來呂潤性知道了,自然怪不到他們這些手下頭上,吳軍軍功封賞極重,若是依照朱瑾先前所言,一舉平定中原,只怕這堂上又要出六七個緋袍來,這等有實利的事情,他們又豈會不願意。
朱瑾看著眾將精神抖擻的背影,心下也不禁鬆了口氣,他豈不知道其中的利害,若是堂下諸將一哄而起,不遵軍令,他也無法強壓下去,不過總算挺過去了。這時,他突然想起決定的後果來,眉頭不禁緊皺。
「陛下聖聰,定然能懂得某家這番苦心!」朱瑾暗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