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第707章 制衡
    轉眼已是九月,秋高氣爽,大河南北一望無垠都是收割完畢的田野,此時弓燥馬肥,士騰糧足,正是大軍用武之時。往年的這個時候,梁國軍民都會膽顫心驚的向北而望,生怕沙陀鐵騎渡河而來,大舉侵攻,焚燒村舍,擄掠丁口。自從太祖過世之後,梁國的國勢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對外打一仗輸一仗,一開始是河北的郡縣遭遇兵火,現在連位於黃河南岸的鄆州那等在京師臥榻之旁的郡縣也遭到圍攻,難道這大梁就要和暴秦一般二世而亡不成。

    但是天祐十五年的九月卻是異常的很,河東軍不但沒有像往年一般乘著楊劉一戰大破梁軍的餘威,大集師徒,渡河猛攻,反而連歷經苦戰才掌握住的德勝、楊劉等多個黃河下游的重要據點都放棄了,收縮兵力於魏州、相州等數個要點。對於這個異常現象,民間最普遍的解釋是塞外的契丹人又入寇了,河東軍不得不放棄對河南的入侵,轉而北上援救幽州,那些凶殘的遊牧騎兵在唐王朝走向衰亡的數十年時間裡,逐漸完成了對遼東大地上契丹、室韋、渤海諸部的統一,開始不斷地對山北諸州發起一輪又一輪的侵攻。但是在那些知道的更多的梁軍上層中,還流傳著一個更加令人興奮的原因:在楊劉一戰中,梁軍雖然大敗,但是圍攻時河東軍的一員高級將領也被火器重創甚至擊斃。假如這個被火器重創的河東軍將領就是晉王李存勖本人的話,那麼河東軍的一直以來的奇怪行動也就可以很好的解釋了。在這個微妙的情況下,梁軍的高層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北方,此時從徐州和江陵送來的一系列告急文書,自然就變成了崇政院中那些文牘山中的一部分,直到幾個月後人們從中翻出來的時候,卻已經晚了。

    魏州,古名鄴城,這座河北名城,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兵營。城內的街道上充斥了穿著、打扮、口音各異的士兵們,坊市裡的本地居民用疑懼的目光看著這些舉止粗野,習俗怪異的人們,這些來自長城內外的勇猛漢子團結在一面旗幟下,已經和一個強大的敵人奮戰了快二十年了,雖然歷經艱險,數次都接近失敗,但在新統帥的英明統帥下,勝利彷彿已經在目光所及之處了。

    鄴王宮,這裡本是過去的魏博節度使宅,後來魏博節度使羅紹威依附朱溫,由於魏博位於宣武鎮的北方,地勢極為緊要,是以朱溫對其十分看重,花了很大力氣拉攏,不但市場饋贈,而且從來只以「六兄」相稱。朱溫篡位之後,便封羅紹威為鄴王,還專門派出工匠為羅紹威在魏州營建宮室,富麗堂皇之處就連朱溫幾個兒子的宮室都頗有不如。後來楊師周繼任為魏博節度使,權傾天下,對這鄴王宮更是花了不少心力。楊師厚死後,魏博分鎮生亂,李存勖乘機入魏,若是沒有出兵在外,便在此地駐節。

    鄴王宮門前,一名身材矮小粗壯的漢子被數十名將官圍在當中,卻是李嗣源,眾人吵做一團,便好似一鍋熱粥般。

    「李總管,自從大王回師以來,已經數十日未曾外出了,我等想要進宮拜見,你卻攔在宮外,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大王平日飲宴之時,必招軍中勇健之士分餐而食,為何這些天來,並未招一人進宮?」

    「楊劉一戰已經過去那麼久了,軍中立功將吏的名單早已送上去了,以前大王都會召見其中立下殊功之人,親口慰賞,為何這些天來只是頒布了賞賜,大王卻未曾召見?」

    在眾人的圍攻下,李嗣源已經是焦頭爛額,滿頭汗珠,他膽魄極壯,戰陣之上,便是面對槍林箭雨,也毫無怯色,但面對著這些同僚的唇槍舌劍,也不禁有些膽寒,連忙拱手連聲道:「列位,大王回師受了些風寒,臥床不起,是以不能接見列位,請各位再稍候數日,待到大王病好轉了些,自當會讓列位覲見!」

    眾人鬧了半天,見李嗣源還是那般說辭,也有些乏了,只得紛紛離去。李嗣源看著眾人離去的背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無奈的搖了搖頭正要走回宮中,這時裡間急匆匆走出一個右頰有道傷疤的健壯漢子,卻是李從珂,看到那矮漢,趕忙叉手下拜道:「孩兒見過阿耶!」

    李嗣源看到義子從宮內出來,趕忙問道:「大王今日如何了,情勢可有好些?」

    「還是那般,只是吃了幾口粥食,便又吐了出來,排出的糞便中還有不少血塊!」

    聽到義子的回答,李嗣源的臉上又陰沉了幾分,自從李存勖那日從楊劉受創回來,便是如此模樣,他歷經行伍多年,久傷成醫,對外傷也知道幾分,想這等排出血塊的,有七八分可能是內臟受了重創,古時醫術落後,像這等內臟受創的,十有八九是死路一條。一想到這個,他便是愁容滿面。

    李從珂看到義父這般模樣,心下也明白了幾分,低聲安慰道:「義父不必憂心,吉人自有天相,大王有天命在身,定然能熬過了這關去!」

    李嗣源聽了義子的安慰,還是愁容不減,仰天歎道:「唉!天命之說虛無縹緲,我等又能知道什麼!只是大軍退回後我推說大王染病,臥床不起,才拖了這些天,若是大王還不能回復,只怕我這邊也再也瞞不下去了!」

    李從珂聽到這裡,看了看宮門旁的護衛軍士,確認與之距離足夠遠到對方聽不到自己的話語,才低聲對李嗣源道:「義父,大王傷重,您身為晉軍首將,須得有所準備呀!」

    「準備?」李嗣源聞言一愣,隨即才從李從珂詭秘的表情看出了對方的意味,趕忙搖頭道:「且不說大王神武,世間無人能及。便只說大王乃是沙陀貴種,先王功勳蓋世,唐皇賜以國姓,而我不過是個區區塞外胡人,若是有個萬一的消息傳出,只怕大軍便會星散,富貴乃天定,有非分之象,必惹來大禍,豎子休得胡言,否則某家便先斬了你,免得惹來滅族之禍。」

    李從珂被李嗣源這一番教訓,嚇得再也不敢多言,拱手便要退下,卻被李嗣源叫住了,吩咐道:「我估摸時日張公就要到了,你快去西門外驛亭處等候,若是接到了,便立刻更換衣衫,趕到王宮中來,決不可讓第三者看到了,知道了嗎?」

    「喏!」李從珂趕忙躬身領命,李嗣源看著義子離去的身影,暗自歎了一口氣,轉身快步向宮內走去。

    李嗣源過了數重門戶,來到一個清幽的院中,那院子面積也不甚大,但魚池、遊廊、假山、籐木卻佈置的錯落有致,一眼望去既不顯得擁擠,也不散亂,極有層次感,每走一步便有不同妙景,不過方圓數十步大小的一個小院子,竟然好似一座大宮室一般,顯然當年設計建園之人胸中頗有溝壑。李存勖對這園林曲藝之道都頗有造詣,每次到魏州來都住在此地。可此時的李嗣源心情煩亂,半點也看不出其中妙處來,三步並作兩步跑過遊廊,進得屋來,對外間的侍女問道:「大王現在如何?」

    那侍女滿臉都是愁容,恭聲答道:「吃了幾口粥便睡下了,現在已經睡著了,總管可是有事,小人便去叫醒大王!」

    「不必了,某家在外間看看便好了!」李嗣源趕忙阻止了侍女的行動,放輕腳步,來到門旁,小心的向躺在床上的李存勖看去,只見經過這些天傷痛的折磨,李存勖本來飽滿的兩腮已經深深的凹陷了進去,顴骨高出,他那雙本來就頗大的雙眼就更顯的碩大了,本來被陽光曝曬而來的健康橄欖色現在也變成了病態的蒼白。李嗣源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從床上的這個病夫身上找到了過去那個像雄鷹一般剛勇矯健的大王的影子。看到這一切,李嗣源不禁心中一酸,眼角竟然濕潤了起來。

    「邈佶烈,你什麼時候來了,站在外面作甚,快些進來!」裡屋突然傳出一個柔弱的聲音,原來不知什麼時候李存勖醒過來了,他看到李嗣源站在外間,便低聲召喚。李嗣源趕忙拭去眼角的淚水,擠出笑容上前道:「臣下方才見大王睡著了,本欲待會再來覲見的,沒想到卻驚擾了,罪過罪過!」

    李存勖見到重臣進得屋來,掙扎著想要坐起身來,李嗣源趕忙搶上一步,按住主上道:「萬萬不可,您傷勢尚未痊癒,若是迸裂創口,只怕又有反覆!」

    李存勖拗不過李嗣源,只得重新躺下,搖頭歎道:「回來之後,在這榻上也躺了不少時日了,可還是這般躺在榻上,動彈不得,不但沒有好轉,反倒覺得一日不如一日了。邈佶烈,某這次只怕是不成了!」

    李嗣源見狀,趕忙勸慰道:「大王千萬別這麼說,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更不要說這等重創,您只需在宮中靜養,外間事務自有我等處置,絕出不了差錯!」

    李存勖卻好似未曾聽到李嗣源的勸慰一般,自言自語道:「我沙陀男兒,本就是草原上的雄鷹,死於戰陣之上倒也是尋常之事。只是先王所遺三矢,所成者只有其二,尚有梁賊未滅,我即位以來,身先士卒,好不容易才有了這番局面,可現在……」李存勖說到這裡,平日裡堅毅無情的眸子裡也淚光閃動,卻是英雄走到了末路。李嗣源見狀,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屋中一時間靜寂起來。

    過了半盞茶功夫,李存勖突然沉聲問道:「邈佶烈,去晉陽請張公的使者去幾天了?」

    李嗣源微微一愣,看到李存勖的雙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恢復了平日的清明堅毅,趕忙低聲道:「已經去十四日了。」李存勖口中提到的張公便是河東監軍使張承業,此人本為前唐內供奉官,由於多次前往河東李克用軍中宣旨,後來便留在河東軍中擔任監軍。此人雖為宦官,但卻並無唐末時宦官的貪婪、凶險的惡行,為人剛直,對李克用竭忠盡智,李克用對其也十分信重,天復三年時,昭宗下詔書於天下各鎮,令盡誅殺監軍之宦官。李克用便將其隱匿於斛律寺中,斬他罪囚以代之。李克用去世之後,張承業親扶李存勖即位,其功在文臣之中幾為第一,李存勖也對其十分敬重信任,連年出兵在外,根本之地晉陽便由其鎮守,口中提到張承業時也呼其為張公而不直呼其名。此次他受炮傷極重,回到魏州後便立刻暗中遣人將張承業招來,以備不測。

    「嗯,信使一路換馬不換人,到晉陽約需五日,算上處置西都的時日,也就是這一兩天就到了!」李存勖歎了口氣,臉上現出一絲焦慮,經過多年在生死間的歷練,他此時對自身狀況已經有了一種超自然的感覺,所以他才毫不猶豫將這個最值得信重的忠臣調到自己身旁,畢竟作為一個不完整的男人,張承業篡奪王位的可能性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正當此時,外間傳來婢女的通報聲:「稟告大王,張特進已至,在門外待詔!」

    李存勖聞張承業已至,不由得喜動顏色,急聲道:「速請張公入室!」

    片刻之後,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間一條紫衣漢子,那漢子體型魁梧,纀頭下兩鬢斑白,頷下光滑,容貌甚偉,正是河東監軍,權知軍府事張承業,其進得內室,看到躺在榻上的李存勖,哭拜於地道:「僕受先王之托,誓為國家除汴賊,不意大業未成,而大王如此,百年之後,僕何顏於地下復見大王!」說到這裡,張承業已經語不成聲,伏地痛哭不止。

    李存勖見張承業如此,也不禁兩眼通紅,強從榻上起身扶起張承業道:「七哥(張承業家中行七,李存勖以兄長事其,故稱其為七哥)不必如此,吾今日招汝來,所為有二事:其一,梁賊新得火器,威力甚大,吾輩當有所備之;其二我身負重創,只恐時日不長,後繼者何人須得有備。七哥乃先父托孤之臣,不知以為如何?」

    張承業聞言,不假思索便答道:「梁軍所得之火器,某也有所耳聞,此乃淮南呂方所制,其聲如霹靂,威力甚大,隨鐵甲數重,也當不得其一擊。然形制沉重,進止不便,若是攻城守寨,自是厲害,但若用於野戰,只恐不能發揮其所長,依臣下所見,當懸以重賞,遣細作扮作客商暗中購買樣品,若是當真好用,則令工匠加以仿造便是,至於大王身後之事,這有何疑問?魏王賢明,自當繼承大業,老臣自當拚死爭之!」

    李存勖聞言微微頷首,臉上現出安慰之色。一旁李嗣源看在眼裡,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來,李存勖在楊劉受重創之時,先表示其子繼岌年齒尚幼,不是繼承大位的人選,並且暗示應該由自己來繼承大位;但回到魏州之後,便立即將張承業招來,將自己身後事托付於這個忠心耿耿的老狗,對自己提防的用意是昭然若揭。這時,李存勖轉問道:「那總管以為如何?」

    「張公所言正是正理,末將並無異見!」李嗣源沉聲答道,心底卻是一片冰涼。李存勖見狀,便自顧與張承業商量當如何調動諸將,以盡可能減小李存勖亡故之後所產生的巨大影響,李嗣源站在一旁,耳邊傳來兩人的謀劃聲,卻彷彿局外人一般。李存勖畢竟重創之後,身體困乏,片刻之後精力便困乏起來。張承業看在眼裡,趕忙告退,張、李二人走到宮門時,張承業對李嗣源拱了拱手,沉聲道:「李總管,此時正是多事之秋,你我皆受先王大恩,須得同心協力,一同輔佐大業呀!」

    「那是自然!」李嗣源答道,他知道張承業多有權謀,方纔那話不過是個開場白罷了,便停住腳步,等待著對方的接下來的話,果然張承業稍一沉吟,低聲道:「依某家所見,如今大王病重,眾心惶恐,當將周楊五(周德威小字楊五)從幽州調回,以重軍威!」

    「張公所言甚是,某並無異議!若無其他事,某去巡視軍營去了!」李嗣源對張承業拱了拱手,便轉身離去了,在他的心裡很明白對方這般做的用意與其說是為了凝聚軍心,不如說是為了防備自己。畢竟自己身為晉軍首將,威望地位在晉軍之中唯有蕃漢馬步軍都指揮使周德威所能比擬,而且此人素來與自己不和,若能將其調到魏州,自然能分自己手中兵權,與自己形成互相制衡之勢,的確是一舉兩得。調動周德威這等大將的決定,張承業定然是已經首先得到了晉王的允許,一想到這些,李嗣源的嘴唇上便滑現出一縷自嘲的微笑:「這個年頭,當一個純臣也不是那麼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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