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翔轉過身來,說話的不是別人,卻是身著一身素服的趙巖,只見其臉上雖然沒有什麼表情,雙目之中卻滿是掩飾不住的怨毒之色。敬翔心中不由得咯登了一下,心知此人雖然總喜歡裝出一副雅量高致的名士氣概,但其實心胸卻是狹窄之極,自己此次傷了他的面子,只怕此後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但事已至此,也顧不得這麼多了,敬翔轉過身來,對朱友貞下拜謝罪道:「老臣無能,累至尊受驚,在此請罪了。只是天子無虛言,雖然如今已經晉軍過河的消息為虛,這士卒犒賞也絕不可少了!」
「當時情勢緊急,謠言四起,敬公如何知曉真假,何罪之有!」朱友貞倒並非昏庸之人,倒也明白清理,笑著扶起敬翔,轉身對趙巖,臉色便冷了下來:「雖然此番晉賊未曾渡河,但你也罪過不小,此番回去後將這身衣服脫了吧,好生將犒賞隨駕軍士的差遣辦好了,先罰你半年的俸祿,若是再辦不好差使,定當嚴加懲治!」
趙巖趕忙躬身謝恩,一旁的敬翔聽在耳裡,心中卻是暗暗搖頭。那朱友貞表面上對趙巖雖然神色冷淡,但對其的差遣卻是絲毫沒動,處罰只是象徵性的罰了半年的俸祿,想那趙巖乃是租庸使、戶部尚書,掌握著天下的財源,隨便****下來也多上百倍不止。天子這般做只能說明趙巖的聖眷未衰,所信任的還是那批從潛宅時便跟著他的幸進小臣罷了。想到這裡,敬翔心中便不由得一陣沮喪。
此時天色已晚,朱友貞一路狂奔而回,身心早已疲敝,只是軍情危急,也只能咬牙頂住。如今得到乃是虛驚一場,心裡那根弦鬆了下來,不自覺地打了個哈切道:「今日便到這裡吧,某家有些倦了,二位且各自回府吧!」
趙巖回到府中,早有討喜歡的俏婢上前,侍候他梳洗更衣進食。這趙巖本是貴胄子弟,後來又尚天子之愛女,尊榮華貴,從來只有旁人艷羨的份,哪裡吃過這般苦楚,更不要說敬翔當面掌摑之辱,讓他如何不銜齒痛恨不已。趙巖梳洗之後,用罷酒食,回到房中,正躺在榻上思忖當如何才能向敬翔報復,雪得此恨,卻聽見外間動靜,一名伴當進得屋來,恭聲道:「崇政院中張判官前來,說有要事告與郎君。」
「崇政院?」趙巖一愣,旋即沉聲道:「且讓使者在我書房中稍候,我更衣後便來見他!」那伴當應了一聲便退出屋外,趙巖坐在房中皺眉自語道:「這麼晚了,院中還有使者,莫非有什麼緊急軍情不成?」原來崇政院乃是後梁軍政機構,後梁太祖朱溫為了革除唐未宦官掌樞密、干預軍政之弊,於開平元年(907)罷樞密院,設崇政院,置崇政使,以士人充任,預聞軍國機密,備皇帝顧問。是凡軍國大事,皆先由天子向崇政使咨詢參謀,然後再交由宰相執行,其位雖卑,其權卻重,隱然間已經壓過了百官之首的宰相,這個節骨眼上院中有信使來報,讓趙巖如何不心驚。
趙巖換了衣衫,來到書房前,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門去,只見書房中坐著一名人身著青衣,正是崇政院判官張漢傑,此人乃是德妃之弟,最為天子親信,崇政使李振雖然位秩居於其上,但見自己所言皆不用,便索性稱疾不用事,每日只在家中靜養,所以實際上此人才是崇政院的真正首腦,他看到趙巖進來,急忙起身道:「賢弟怎的此時還這般拖沓,大禍無日矣!」
趙巖聽他這般說,也不由得嚇了一大跳,答道:「大兄為何這般說!」
張漢傑屏退了書房中人,才從袖中鄭重其事的取出一封文書來,放在趙巖面前,低聲道:「賢弟請看,此乃敬翔那老匹夫的奏章,明早就要呈給大家!你快先看看,也好有個防備!」
趙巖聞言大驚,他萬萬沒想到那敬翔一回家這麼快便上了奏疏,只怕自己是跑不了的,趕忙將那文書攤開細看,只見上面用端正的魏體書寫著下面的文字:「國家連年喪師,疆土日蹙。陛下居深宮之中,所與計事者皆左右近習,豈能量敵國之勝負乎!先帝之時,奄有河北,親御豪傑之將,猶不得志。今敵至鄆州,階下不能留意。臣聞李亞子繼位以來,於今十年,攻城野戰,無不親當矢石,近者攻楊劉,身負束薪為士卒先,一鼓拔之。陛下儒雅守文,晏安自若,使賀齊輩敵之,而望攘逐寇讎,非臣所知也。陛下宜詣訪黎老,別求異策;不然憂未艾也。臣雖駑怯,受國重恩,陛下必若乏才,乞於邊垂自效。」
趙巖抬起頭來,臉色滿是驚詫之色:「這老匹夫竟放著好好的宰相不做要求出外督兵,不過大兄為何說我等禍至無日矣?」
「哎!」張漢傑歎了口氣:「賢弟你想想,那老匹夫若是出外督兵,以他的官職資歷,至少要身兼數鎮節度,大梁之兵至少得有三分之一在他手中,豈不是又一個活脫脫的楊師厚?先帝可不止今上一個兒子,若是有人動了心思想要效仿咱們,那時候你我豈不是大禍臨頭?」
「不錯!」趙巖聽到這裡,臉色大變,豐滿紅潤的雙頰立刻變得蒼白起來。原來朱溫為朱友珪弒殺後,身為均王的朱友貞心中不滿,想要奪取帝位。當時梁之重兵皆在楊師厚之手,又勳名為眾所服,朱友貞則遣心腹馬慎交暗中說服楊師厚,得到了對方的支持,這才殺死了朱友珪,奪取了帝位。但後來楊師厚重兵在手,位高權重,身居魏博重鎮,形成了尾大不掉的局面,朱友貞一直對其無可奈何。在楊師厚死後,為了防止再出現類似的情況,便分拆魏博鎮,從而激起了兵變,釀成了晉軍入魏的大禍。作為朱友貞身邊的心腹重臣,這一系列事情趙巖要麼親身參與,要麼也是所知甚詳。是以張漢傑稍一提點,他立刻便理會過來,在屋中來回疾步,突然跌足罵道:「好個敬老匹夫,怪不得他早不要求出外領兵,晚不出外領兵,如今那沙陀子挨了炮子他卻要出外領兵,分明是居心叵測!」
張漢傑卻並不慌張,笑問道:「那賢弟以為當如何應對!」
趙巖咬牙切齒道:「這有何難,這信中犯禁語句如此之多,一個『怨望』便能收拾了這老匹夫!」趙巖這伎倆極為惡毒,這「怨望」可謂是君臣之間的大殺器,而且臣子的本事越大,所立的功勞越大,這個「怨望」之罪便越是跑不脫。像敬翔這等功高蓋世的老臣子,「怨望」之罪簡直就是給他度身訂製的。
張漢傑卻是狡黠的一笑,道:「賢弟此計雖好,但還是老套了些,天子仁恕,就憑這個『怨望』之罪恐怕還動不得這個老匹夫,若是不處置了他,遲早要出禍患,不如找個辦法瞭解了他!」
趙巖聞言大喜,躬身笑道:「請大兄解惑!」
張漢傑笑道:「那老匹夫不是要求出外督兵嗎?好,便讓他出外督兵,只不過不是去河上,而是去徐州!」
「徐州?」趙巖聞言一愣,徐州離河東軍最近的地方也有七八百里,何必要敬翔去督兵?還不如說是流放吧,不過這個理由說得過去嗎?
「不錯,正是徐州!」張漢傑笑道,他看出了趙巖的疑慮,笑道:「不過對付的不是河東軍,而是吳賊!」
「哦,妙極,果然妙極!」趙巖這才回過神來,想起了前段時間南邊州郡發來的告急文書,不約而同的報告吳國在擊破湖南馬楚之後,從今年春天便開始兩淮的吳軍調動就開始頻繁起來,尤其是五月之後,淮東楚、濠、泗等州郡的吳軍開始有大批舟船轉運囤積糧食,而且緩衝區內的很多半獨立的豪強也受到吳軍方面的威逼利誘,開始公開或者半公開的倒向吳軍,這些都是吳軍有大動作的先兆。雖然如此,趙巖和張漢傑兩人都不認為吳軍將在淮北方面會有什麼大的進展,畢竟那邊土地平坦,並不利於吳軍擅長的步兵,所以也不用給敬翔掌握多少兵力,就可以把這個討厭的老匹夫踢出汴梁了。
徐州,古名彭城。自古便為東南重鎮,其地岡巒環合,汴泗交流,北走齊、魯,西通梁、宋,自昔要害地也,朱溫清口之敗後,心知不可復與楊行密爭鋒於淮上,便以徐州為武寧軍,設以重鎮,外轄宿州,邳縣、穎州等要地,抵禦楊吳北侵。梁國自淮以北,河以南,汴以東,大海以西便以此城為根本。楊行密在世時,屢次發兵北侵,皆折戟於此城之下,因而終身不得北進一步,此城可謂梁國南方的第一干城,在呂吳吞併馬楚,基本已經一統南方,矛頭逐漸轉向北方的這個時候,徐州的地位便顯得格外突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