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勸進嗎?」呂方只見下首諸人目光中都閃爍著熾熱的光芒,心頭不由得一震,他萬萬沒有想到前世時古書經常看到的一幕居然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一時間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雖然呂方也知道早晚有一天這一切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沒想到會這麼快,只覺得有點頭暈目眩。
但是很快呂方的頭腦便清醒了過來,他認識到這些臣子目光中的熾熱與其說是對自己的忠臣,還不如說是對於權位上更進一步的貪慾。畢竟現在自己名義上只是後梁的一介封王,再怎麼位極人臣也比不上自立為王,再說人臣之功莫過於勸進,自己若是即位,自然就得大封官爵,那時還有誰比帳中這些人是更大的受益者呢?想到這裡,呂方心中突然感到一陣悲哀:如果這個位子上坐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這些人只要能得到豐厚的賞賜,也會同樣勸進把!
想到這裡,呂方拂袖起身,臉色陰沉,厲聲道:「某家德薄,當年流徙於淮上,所求不過早晚二餐嗎,得全首級罷了。仰天之佑,得至今日,已屬萬幸,又豈敢窺探萬乘之位?天子位自有命數,豈是吾輩所能妄自揣度,奴輩乃欲致吾於火上呼?」便轉身出帳去了、
眾人見呂方的態度如此堅決,不由得紛紛愕然,他們也不是沒有想到呂方會拒絕,畢竟自從魏晉以來這等勸進之事,已經有了個專門的規程,上位者再三揖讓,勸進者也是再三勸進,百姓上書,各種兆象顯現,直到最後上位者裝出一副沒奈何,為了天命蒼生才即天子位,他們也沒指望一次呂方就欣然接受,但方纔呂方的態度卻明顯不是假裝出來的,倒好似真的不願意自立為王的模樣,難道他還真的要當朱溫的封王不成?帳中眾人不由得疑惑起來。
陳允與高奉天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心中的疑惑,他們兩個身為鎮海軍文臣之首,平日裡雖有些不和,但在擁立呂方為王這件事情上卻是完全一致的,既然事情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他們兩人就不好開口了,想到這裡,陳、高二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到了王佛兒身上,兩人對視了一眼,齊聲笑道:「王將軍,有件事情要叨擾一下。」
呂方坐在自己帳中,眉頭緊鎖,心頭卻是思忖萬分。在廣陵城將下,淮南將平定的時候,自己若是稱王,無異是與朱溫決裂,很有可能另啟戰端,這對於想要準備慢慢消化戰利品的鎮海軍來說可並非是件好事。但方纔帳中那些人代表了鎮海軍上下的一種共同意願,中國古代講究名正言順,佔據淮南之後,鎮海軍的勢力就即將和後梁接壤,在共同的敵人淮南覆滅之後,兩家之間短暫的蜜月也會結束,在這種情況下,自己還使用後梁給予的官爵,承認對方的正朔地位就會在政治上處於非常不利的地位。因此獨立稱王,獲得政治上的合法性無疑是必要的,但這個時機就顯得尤為重要,畢竟淮河南北的重要據點上還控制在淮南諸將手中,後梁和鎮海兩軍誰能夠將他們爭取在自己手中,誰就能在未來的爭霸戰中獲得先手。想到這裡,呂方不禁覺得頭疼欲裂,不禁伸出手指在自己的太陽穴上輕輕按摩起來。
這時,帳外傳來一聲輕響,呂方抬頭一看,卻是王佛兒進帳來了。看到是自己的愛將,呂方拍了拍一旁胡床笑道:「是佛兒呀!這裡就你我兩人,不必拘禮,坐下說話!」
王佛兒卻還是斂衽下拜,行罷了全禮方才站起身來,沉聲道:「主公,末將此番是來辭行的!」
「辭行?佛兒你要去哪裡?」呂方聞言大驚,不由得起身問道:「我怎的不知道?」
「末將此行將去淮上!」
「佛兒你去淮上作甚?那邊戰事未定,你此番前往豈非危險得很!」呂方越聽越是奇怪,不由得拊掌問道。
「末將此行非是為他,乃是欲返鄉而已。自當年在淮上伏擊商隊以來,末將得主公收容,歷經十載,仰祖宗護佑,苟全性命,如今主公已成大業,已經用不著小人了,小人自當還至淮上,以求能守護祖先廬墓!」
呂方聞言大驚,問道:「佛兒何出此言,如今廣陵尚在,淮南諸州郡多有首鼠兩端之輩,說什麼大業已成?更不要說天下洶洶,正是你我用武之地,你卻為何說要返鄉?就算將來我大業已成,佛兒你也應該與我相伴而居,共享太平之樂,如何說出這等話來?不許,不許!」
呂方說到這裡,已經伸手死死抓住王佛兒的衣袖。
王佛兒一甩手,將自己的衣袖從呂方手中扯出,憤然道:「大王你也知道大業未成,可諸將持白刃而鬥,冒矢石而行,所為何事?不過是為了封妻蔭子,公侯萬代罷了?如今淮南已破,主公卻持偽朝爵位,置諸將於何地?這般下去,佛兒是離家返鄉,諸將可就奔汴京了!」
「不至於吧!」呂方聽到這裡,不禁汗流浹背,他也沒想到事情會嚴重到這種地步:「只是若我稱王,必然與後梁扯破臉皮,若他以大兵進擊,我輩如何處置?」
「河東李克用亡後,其子亞子即位後,勵精圖治,連破梁兵,聯合鎮、定諸鎮,與朱溫爭雄與河上,後梁軍勢雖強,然力分則弱,其實並無力與我爭雄於江淮之間。如今淮南諸將皆持兩端未定,若主公順應人心,早登大位,號令諸將,必定應者如雲;若猶豫不決,錯過時機,則後悔莫及呀!」
「這個!」呂方聽到這裡,心中不由得一動,暗想自己在有些方面還是不如古代人,很難真正理解當時人的思維方式,正準備開口應允,帳外突然衝進一人來,連聲道:「主公,大喜,大喜呀!」
呂方一定神,認出來人正是陳允,只見這個平日裡極為注意自己儀態的部屬此時卻頷下維繫冠帽的絲帶鬆開了,纀頭歪了一半也沒發覺,不由得笑道:「何事如此慌張,莫非是廣陵徐溫突然獻城來降了!」
陳允卻全然沒聽出呂方的調笑之意,答道:「雖然不是徐溫來降,也差不離了。」他清了一下喉嚨,道:「徐溫嫡子徐知訓帶了弘農王、武忠王遺孀來降,同行的還有故江淮宣諭時李儼。當真是天賜之喜呀!」
「此事當真!」呂方霍的一下站了起來,臉上滿是不敢相信的神色,。
「此事干係重大,微臣豈敢虛言?」陳允急道:「徐知訓一行人就在外間等候,主上大可親自詢問一番便是!」
聽道陳允這般回答,呂方才覺得自己方才被突然而來的喜訊弄得有些失態,以至於問話有些脫略,稍一定神,便恢復了平日裡那副鎮靜自若的模樣,沉聲下令道:「你且將李儼單獨招來,我要先單獨詢問他此事首尾;還有請朱瑾朱相公來,讓他在暗中辨認一下徐知訓和史太夫人、楊隆演等人,千萬莫要被徐溫狡計所欺。」
「喏!」陳允起身正要離去,卻被呂方伸手制止住。呂方在頷下做了個繫緊的手勢,陳允這才發現自己的纀頭已經歪了,趕緊告了聲罪,又扶正繫緊了,方才快步出帳去了。
「如此說來,如今徐溫傷勢依舊未癒,廣陵城中軍政之權在其義子徐知誥手中了?」呂方頷首問道,此時寬大的帥帳之中共有四人,除了呂方和陪坐在兩旁的陳允和朱瑾以外,坐在正對面的那人面容俊秀,頷下微鬚,正是早已暗自投靠呂方,剛剛隨徐知訓從廣陵城中逃出的李儼,他剛剛將整個事情始末敘說給呂方等三人聽。
「主公所言正是!」李儼點頭答道:「那徐知訓正是因為氣不過自己雖為徐溫嫡子,大權卻落在不過是一介義子的徐知誥手中,才暗中聚集死士,截取了史太夫人和楊隆演,叛投到主公麾下。」
「原來如此,我道是什麼原因,能讓他投到身為其父死敵的我這邊來!」呂方說到這裡,冷笑了一聲道:「好一個天性涼薄之徒,連親生之父都能離叛,天下間又有何人敢於信用於他!」
「主公所言甚是!」李儼看了看呂方神色,他心知此番事了之後眼前這人便是東南之主,自己後半生功業都繫於對方一念之間,便小心的隨著呂方的喜怒道:「依在下所見,那徐溫雖為主上敵鷙,但於用人間頗有所長,所選用之人多有賢能之輩,並不以一己親疏所限。那徐知誥年齡雖然不大,但頗有才略,遠勝這徐知訓,是以才將大權交與徐知誥而非自己親子徐知訓,卻沒想到主上行事順天應人,天奪賊魄,使之自行喪亂,吾軍坐享其成!」這李儼說到最後,不著痕跡的給呂方拍了個馬屁,他本是世家子弟,當年在長安時在唐昭宗身邊擔任金吾將軍,若論這等言語間的承迎溜須功夫只怕在鎮海軍中要數他第一,只是在淮南時一直沒有機會施展,此時逮住機會自然是要大加發揮,大施拳腳一番。
呂方點了點頭,轉身對朱瑾問道:「朱相公,聽說你曾經受徐溫所托傳授徐知訓兵法,不知你對此人以為如何?」
朱瑾冷哼了一聲答道:「兵法之道,首要的就是沉心靜氣,待機而動。那廝心性跳略,昧於小利而不識遠略,如何學的兵法?我看他早晚會作法自斃,身死人手!」朱瑾早已從城中逃出的潰兵口中得知自己敗降鎮海軍後留在城中的姬妾的下場,此時從他口中自然不會有什麼徐知訓的好話來。
呂方笑了一笑,目光轉頭向陳允,隨著呂方身居人主之位日久,亂世裡朝為君臣,夕則離叛之事可謂是隨處看見,自己身為人主,若想自全其身,除了要對臣下以恩義相結,重刑相脅,更為重要的則是要城府深沉,威福莫測,切不可讓下臣能夠揣測出心思,導致太阿倒持,那早晚要出大事的。是以呂方雖然表面上對這徐知訓鄙夷不齒,但內心深處的想法卻是要將其收為己用,其原因有二:首先無論徐知訓的行為本身多麼卑鄙無恥,但的確大大有功於呂方,在廣陵即將破滅,呂方急需收編淮南殘餘勢力的現在,對於徐知訓本人的待遇是有很大的示範意義的;其次雖然徐知訓此人在道德上令人不齒,但為人主者驅使臣子的手段無非賞罰兩條,若是臣子道德無懈可擊,對於名利又極為淡泊,那上位者又用什麼辦法來驅策他呢?再說亂世之中,有些事情常人不好做,不能做的,反倒是徐知訓這等毫無廉恥之徒能夠做,做得好,從這個方面來說,徐知訓倒是個難得的人才,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叛父求榮的,若是此人將來生出異心,隨便找個由頭殺了便是,反正這等天性涼薄之人死了也不會有人替他說話,不會有什麼負面影響。而呂方故意不說出心裡話,一來是古代有「在家為孝子,在朝為忠臣」的說法,先申斥徐知訓一番,免得給臣下樹立一個壞榜樣,二來也是想要先看看這幾個親信臣子的觀點,不讓他們輕易揣度出自己的心意。
「主公和朱相公所言甚是,不過!」說到這裡陳允語意一轉:「徐知訓此人雖然卑劣無恥,但如今正是收拾淮南之際,他將楊隆演和史太夫人送到我們手中,主公無論是自立為王還是利用楊行密的餘威收拾淮南都大為有利,實在是立下了大功。古人云『為人主者須得賞罰分明,有功之人雖深仇必賞,有過之人雖至愛必罰!』我軍與淮南交戰多年,淮南諸將之中多有舊怨的,若不重賞此人,只怕彼輩便會投至馬殷、朱溫等人宇下,轉頭為我軍大敵。」
「那掌書的意思是重賞此人?」呂方臉上現出難色:「可若是如此,只怕會敗壞風氣,遺毒百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