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兵丁正在府外候著,突然聽到門內一陣腳步響動,接著便聽到一陣讓人牙酸的摩擦聲,大門便被推開了。一般像這等官府正門除非遇到有上官前來都不開啟,一年都開啟不了幾次,府內人員平時出入都是從側面的小門。眾人正詫異間,從府內湧出一隊隊披甲持矛的甲士來,席捲了過來。眾兵措不及防,又無軍官指揮,紛紛後退,不一會兒便被這些甲士逼到了坊牆之前,擠成了一團,許多人連丟在地上的軍器都來不及撿起來,赤手空拳的站在那裡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些甲士將眾人圍住了,並沒有接著進擊,前面的第一排士卒蹲下,矛尖斜指向上,第二排平指,第三排的則是手持強弩,鋒利的箭矢對準了擁擠成一團的亂兵們,整個行動並沒有常見的都頭的發令聲,卻無聲而又迅捷,顯然這是一支久經行伍的精兵,絕非一般的烏合之眾可以比擬的。
由於其中的不少頭目骨幹剛才都被叫進府內了,這些亂兵的指揮體系被打亂了,所以一時間也無法形成合力,只是目瞪口呆的眼看著自己被包圍,卻沒有人敢領頭反抗,過了半響,才有一個頭目大著膽子問道:「你們這是幹什麼?我們是米排陣使的護兵,都是自家人,我家將軍在哪裡?」
包圍的甲士們卻沒有回答,一雙雙沒有感情的眼睛盯著他們,彷彿是在看著一群死人一般,那開口說話的小頭目嚥了一下口水,再也說不出話來,這時門內走出幾個人來,一個眼尖的亂兵看到米高正在當中,趕緊高聲問道:「將軍,這是怎麼回事呀?」
米高臉色蒼白,一聲不吭。陳象咳嗽了一聲,高聲道:「爾等乃軍中吏士,受饒州百姓恩養,就應該外禦敵寇,內平盜賊。但你們卻挾持上司,欺凌良民,橫行霸市,濫殺無辜……」
包圍之中的亂兵們被陳象連珠炮一般的罪名給打暈了,一時間居然忘了出聲,機靈點的再聯想起被叫進府中的那十幾個人,還有眼前米高那副模樣,已經猜出了七八分了,只是被甲士逼得擠成一團,施展不開手腳,雖然心急如焚,可也沒有奈何。
這時陳像已經將罪名說的差不多了,「念在爾等愚昧無知,為奸賊所欺,情有可憫,若反戈一擊,尚可恕罪,否則天兵一到,自然玉石俱焚……」
眾亂兵雖然都是些粗人,對於陳象口中那些文縐縐的詞語不太懂,但大概意思還是明白的,顯然並非什麼善類,幾個膽大的開始煽動身邊的同伴準備起事,只聽得一陣弦響,接著便是一陣慘叫,那幾名士卒仰頭就倒,頭上已經多了一支弩矢,正是剛才煽動同伴之人。
眾亂兵一陣聳動,可是在鋒利的矛尖面前,又沒有統一的指揮,很快又被逼成了一團。陳象輕擊雙掌,身後走出十幾名刺史府中的衛士,這些臉色慘白的人手中都拿著一根長矛,矛尖挑著一枚首級,正是方才被引進府中的人。
米高身後的軍士捅了一下他的背後,他踉蹌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依照先前囑咐的話喊道:「兄弟們,快放下兵器吧,洪州大軍已經進城了,只有反戈一擊才是活路呀!」
亂兵中頓時亂作一團,有的膽小的丟下手中武器,有的膽大的則大聲的叫喊,亂糟糟的也不知在說些什麼,但絕大多數人則是猶豫不決,不知道該聽米高的命令放下武器,還是群起放抗,將命運抓在自己手中為好。陳象見狀,心知眼前便是緊要關頭,若是有人振臂一呼,只怕立刻便是一番混戰,他靈機一動,從懷中取出錢囊,抓了一把擲入亂兵從中,高聲道:「得錢者不殺!」
銅錢落在眾亂兵們頭上,許多人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外圍的甲士們也齊聲重複著「得錢者不殺!」的喊聲,幾個機靈的已經低頭搶過一枚錢幣,丟下兵器向外跑去,甲士裡在軍官的指揮下讓開一條縫隙讓其通過。看到這銅錢真的可以作為保命的憑證,亂兵們立刻低頭搶奪起來,撿到錢幣的便狂呼著丟下兵器向外跑去,就算有幾個還想負隅頑抗的看到這般情景也沒奈何,只有低頭去撿錢的下場,不過片刻功夫,外間的近四百人便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只留下散落一地的刀槍盔甲。
看到手下的亂兵都放下軍器,被陳象忙著打亂編製,重新分配軍官,米高不由得有些肉痛,在這亂世裡,兵不但是權柄,更是財富,自己手頭上這點兵權如果被奪去,再想拿回來便是千難萬難了,可轉念一想,此番大變中能夠保住性命便是祖宗保佑,又不禁忐忑不安起來。
陳象吞併這些亂兵之後,立刻取出府庫中的財帛,賞賜給最先棄兵頭像的四十個人,又斬殺了負隅不降的數人,恩威並施,然後才將這些亂兵重新打散,分別編入王府親衛和帶來的鎮海軍甲士中,分配停當後,才派人送信到都指揮使和都虞候那邊,只說米高部屬觸犯了軍法,,請二位前來商議如何處置。這兩人都已經得到了米高領兵包圍刺史府的消息,以為正是個好機會一箭雙鵰,架空唐寶同時剝奪米高的手中兵力,卻沒想到陳象早已有了安排,這兩人剛剛進得府來,大門便在身後閉合,接著兩廂便是箭如雨下,如林般的長矛衝殺過來,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不過轉眼工夫,兩顆血淋淋的首級便懸掛在刺史府門前,首領被殺,又是大軍已經進城的謠言四起,群龍無首的亂兵並沒有形成有組織的抵抗,很快就放下了武器,整個饒州城在第二天就全部落入了陳象的手中。
洪州,東陽城,經過數日的苦戰。早已是另外一番情景,城牆外羊馬牆、壕溝等障礙物早已被清理乾淨,壕溝中,牆角下,四處橫陳著軍士和民夫的屍體,其間散落著損壞的攻城器械,在戰鬥的間隙裡,城牆外的空地上空無一人,只有不時跑過的野犬,撕咬著屍首,不時警惕的抬頭察看四周的動靜。
城牆上疲敝的守兵倚靠在女牆上呼呼大睡,這幾天的猛攻,淮南軍的攻勢晝夜不息,一浪高過一浪,已經將鎮南軍的守兵的精力壓搾的乾乾淨淨,主將鍾匡時每日裡只是躲在府中,也不出來激勵士氣,若非這些守兵家人妻小都在城中,破城之後便是玉石俱焚,只怕早就有人打開城門向淮南軍求降了。
王自生撿起旁邊的半塊胡餅,咬了一口。這餅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天了,又冷又硬,險些將他的牙齒磕下來一顆。他絕望的將放下餅,口中喃喃的罵了一句。
這時一旁遞過來一隻陶碗來,王自生抬起頭來,是一張同樣疲敝的臉。「這餅太硬了,得弄碎了再用水泡著吃!」說話那人接過那半塊胡餅,拔出腰間的小刀將其切碎,丟在碗中,又倒了點水進去,用小刀攪了攪,將陶碗遞給王自生:「來,這樣就好多了!」
王自生接過陶碗,拿了一塊塞入口中,果然浸透了水的餅要軟多了,雖然還是粗糲的很,但總算可以入口了,他滿意的笑了笑,將陶碗放到了兩人的中央,做了個請便的手勢,對面那人也拿了一塊,於是二人便你一塊我一塊,不一會兒便將陶碗中的碎餅吃完了,連水都沒有剩。
「郎君,你這一身功夫俊的很,可行事卻不像是行伍歷練出來的,應該是將門子弟吧?」那人吃罷了餅,低聲問道,
王自生啞口無言,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對答,中國有俗語說「好男不當兵!」這固然是說戰陣上的廝殺危險,更多的卻是說當兵的苦楚。行軍打仗時,底層士卒必須背負著軍器盔甲,輜重食糧,到了營地還得挖土掘壕,伐木燒水,沒有片刻休息,更不要說吃的行糧更是難吃到了極點,粗糲無比,時常三兩日也未必能吃上一頓飽飯,便是最窮的佃戶只怕都勝過了。王自生雖然很小便在軍中,戰陣嫻熟,但畢竟身為王佛兒義子,又是在呂方的身邊做事,那些底層士卒的苦楚自然是經歷的少,結果被這等老行伍一眼就辨認出來了。
那軍漢見王自生沒有回答,知道是對方默認了,便接著說道:「這幾日的情況您也都看到了,吳賊的攻勢一日勝過一日,城外的屏障也給填的差不多了,他們有那麼多船隻,若要拆了打制攻城器械,怎麼也用不完,咱們卻有兩人沒有援兵上來了,這般下去可不是個辦法呀!」
王自生上下打量了一下這軍漢,只見他腰背有點佝僂,鬚髮斑白,細看卻只有三十多歲,正是那種在軍中待了十餘年的老兵形象,他在父親的麾下就曾經看到不少這種人。王自生知道這等老兵,眼光最是毒辣,尋常資歷淺一點的青年軍官,根本指揮不動的,他此番過來,定然有話說。便笑了笑:「你有什麼話便直說,這裡就你我二人,便是有什麼犯忌的話,我也只當沒聽見便是!」
「好!」那軍漢笑了笑:「既然如此,某家便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您是將門子弟,應該清楚洪州守備全在蓼洲,只要蓼洲在手,洪州內外交通就不會斷絕,水軍可以進退自如,要是蓼洲一失,水軍就被堵在南塘中……」
「罷了,這些我都知道,你且揀要緊的說便是!」王自生抬了抬手,打斷了對方的話語。
那軍漢也不以為忤,笑道:「某家的意思是,眼看這洪州城守不住了,咱們替鍾家打得這麼狠,也算對得起他們了,但城破之後,總不能落得個沒下場吧!」
王自生沒有立即說話,他這幾日來進則先鋒,退則殿後,在所部士卒中的威望也是日漸提高,昨日魯四受了箭傷去城中治療後,他已經是這三百人的官長了,他留在這孤城之中自然不是為了鍾匡時賣命的,而是另有所圖,此時機會出現了,他卻分外慎重了起來,思忖了半響之後,他才沉聲問道:「你為什麼和我說這些東西?」
王自生這問話卻可作兩種解釋:其一是為什麼跟我說而不跟別人說,其二是為何和我說這些而不說其他的。王自生的此時的意思是第一種,那軍漢笑了笑,道:「因為郎君並非本地口音,沒有家室牽掛!」接著那軍漢不待王自生,一把扯開衣衫前襟,袒露出毛茸茸的胸口笑道:「某家也是了然一身,也有十幾個單身漢子追隨,這裡搜羅一下敢幹的也有百十人,也能做一番事業了,只要郎君給條出路,某家這條性命便賣給郎君了!」
王自生的呼吸一下子沉重了起來,這幾日來他一直在苦思冥想,如何尋找機會,為鎮海軍的侵攻獲得先機,可無論怎麼想,要成事至少也要一隊人馬。但手下的三百人若要他們守城倒也罷了,若要他們對自己惟命是從,去幹其他勾當,只怕就難了,卻沒想到今天機會竟然自己跳到眼前了,難道是大王當真是有天命在身,有百神庇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