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方聽到這裡,不由得擊掌讚道:「好一個借雞生蛋的辦法。」暗想這駱知祥果然是能吏,想出的辦法和現代城市開發的有異曲同工之妙,先是說要修繕河流,讓一文不值的每年氾濫土地預期升值,然後引導民間的人力物力來搞公共建設,從而達到公私兩便的目的。可是轉念一想,想這等事情,無論是河流地方耗用的工時錢糧,能夠拿出土地多少肥瘦,有能力出錢出人的富戶等等細微末節牽涉極多,那個支流和浙江的情況也是相差甚遠,像這麼大個工程,只要一個環節沒弄好,便前功盡棄,說不定還會激起民變,一發不可收拾,自己手下也沒有這等經驗的人才,想到這裡,呂方的目光不由得定在了駱知祥的身上,動也不動。
「唉!這以田代酬之法,牽涉甚多,若無經驗豐富的能吏主持,只怕適得其反,可惜某德行淺薄,不得賢才屈身相助。」呂方說到這裡,不由得歎了口氣,低下頭去,在几案下的右腳卻踩了一旁的高奉天一下。
高奉天是何等靈醒之人,立刻接過口去,笑道:「駱先生,如論治民理財,只怕這江南還沒有及得上你的,我家主公這治水工程除了你還有誰能拿得下。田宣州這般借糧,搜羅甲杖,所欲為之事明眼人都是看的清楚的。俗話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何不改換門庭,與公說造福兩浙百姓,與私說也是能自保呀。」
高奉天這番話立刻戳到了駱知祥的要害,他也知道一旦田覠起事,宣州立刻便淪入戰火之中,若是田覠勝了也罷,如果楊行密掃平叛亂,自己身為叛臣,其下場是可想而知的。而眼前的呂方智謀深遠,眼看便要將錢繆舊土盡數納入囊中,雖然名義上還是楊行密之部屬,可隱然間已經有了與楊行密分庭抗禮之勢,更何況自己平生志願便是得百姓而撫之,浙江流經兩浙諸州,這項治水工程若是成功,造福生靈何止百萬,駱知祥這個名字也會流芳百世,可算遂了自己平生志願。可畢竟自己現在是田覠之臣,自古為臣之道,事上竭忠盡智,死後而已,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豈有主上面臨危難,臣子卻私下裡自尋生路的道理,想到這裡,駱知祥不由得左右為難,沉吟了起來。
呂方看駱知祥的神情,已經猜出了他大概此時的心情,微微一沉吟,便對高奉天叱喝道:「休得胡言,某受田公大恩,粉身難報,駱先生乃田宣州股肱之臣,某豈會做這等離人骨肉之事。」說完後,轉過臉來對駱知祥時,臉上已經滿是歉意:「奉天說話莽撞,駱先生莫怪,他也是事主心切,不如這般吧。你訂購的糧食甲杖數量頗大,一兩日也調集不及,這幾日可否煩勞先生,查看一下杭州附近的浙江水情,為工程做些準備。」
駱知祥見呂方如此照顧自己的心情,心中暗自感激,躬身拜謝道:「呂公有命,駱某敢不從命。」
呂方趕緊扶起駱知祥,駱知祥剛剛站直身子,突然覺得身上一暖,卻是呂方將自己身上所穿的那件錦袍披在自己身上,正訝異間,只見呂方微笑道:「駱先生為田公之臣,某本欲送些財帛之物相酬,又恐田公知道後誤會,反而給先生帶來麻煩。浙江岸邊風大,這件錦袍便贈與先生擋些風寒,還望先生收下。」
看著呂方臉上誠懇的笑容,感覺自己身上那件還散發著對方體溫的錦袍,駱知祥眼角不由得濕潤起來,斂衽下拜道:「知祥何德何能,得呂公如此看重,本欲效犬馬之勞,只可惜已經身有所屬。」說到這裡,呂方將駱知祥扶起,低聲道:「大丈夫相交貴在心知,駱先生此去,若是形勢危急,便去尋宣州城德興裡西門旁的那家酒肆,只需說明自己身份,店中人便會全力相助。」
駱知祥聞言一驚,隨後便知道了那酒肆定然是呂方安插在宣州城中的細作,不由得暗自心驚,這呂方雖然與田覠關係甚好,竟然早早的便在宣州城中留下了伏筆,其心思果然深不可測,怪不得不過數年功夫,便由一介淮上土豪發展為東南不可小視的一股勢力。
呂方與高奉天出了駱知祥的院子,剛走了幾步,便看到一名小吏快步走了過來,在二人面前拜了一拜,道:「稟告呂使君,高判官,外面有個自稱王道成的漢子求見,說是奉使君去泉州公幹,回來覆命了。」
呂方聽了一愣,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卻是幾個月前,此人矇混進了制硝的秘密工廠,被自己發覺,本來是必死的了,後來此人聲稱自己可以弄到阿拉伯種馬。於是自己便與其約定時間,以同行的商隊夥計為抵押,本以為至少要半年才有消息,想不到不過三個月便回來了,莫非有了什麼變故?呂方沉吟了片刻,便吩咐待他上來。
過了半盞茶功夫,兩名軍士便押著那王道成上來了,只見其滿臉塵土,衣衫襤褸,連頭上的髮髻也蓬鬆雜亂,也不知幾日沒有梳洗了,與三個月前商隊頭領那志滿得意的模樣完全是判若兩人了。離呂、高二人還有三四丈遠,便撲倒在地,一連磕了幾個響頭,一邊喊著:「草民王道成拜見呂使君,恭賀大軍旗開得勝,盡得兩浙之地。」
呂方這幾日心情甚好,笑吟吟的問道:「罷了罷了,你消息倒是靈通的很。」
王道成卻不起來,跪在地上抬起頭來答道:「莫邪都一舉攻取歙、睦二州,小人好歹也是行商之人,若這等大事都不知道,只怕連老本都折盡了。」
呂方點了點頭,問道:「看你模樣這陣子也吃了不少苦,那種馬之事辦的如何了?」
王道成卻不立刻答話,又在地板上磕了兩個響頭,才一一道來:原來他趕到泉州後,好不容易尋到那能夠販運種馬的胡商,與其說明了販馬之事,那胡商拍著胸脯說沒問題,可是要先有四千貫的定金。自己商隊夥計扣在呂方手上,王道成也顧不得許多,將自己家中商棧中的貨物盡數折價賣掉,又以來年的茶葉抵押,借了些錢財,方才勉強借齊了定金,盡數給了那胡商。可轉眼之間,那胡商便沒影了,一問才知道這胡商去年和一個青樓中的名妓好上了,不到一年功夫,盡然將萬貫家財花的差不多了,連回鄉的錢都沒有了,這些正好碰到了王道成這個冤大頭,自然是不騙白不騙,把錢拿到手,轉過頭便上了船,只怕現在都出了大洋了。王道成聽了不住叫苦,若是平時自己決計不會中了這麼蹩腳的騙術,可眼下不但將本錢折了,商隊中的兄弟還被扣在呂方手上,若是時候到了,只怕便盡數淪為異鄉之鬼,沒奈何,只得一路上趕回杭州。
呂方聽他說完,站起身來,繞著王道成轉了兩圈,不住打量對方模樣。王道成卻是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倒好似入定的僧人一般。
「你我先前約定,若不得馬匹,則商隊之人盡斬。不管怎麼說,那馬匹已經是井中之月了,你這般辛苦趕回來,莫非是要來求死的嗎?」
王道成臉上無喜無懼,沉聲答道:「此事本是因我而起,先前某的確是想要趕回來,與同伴齊死,只是路上碰到一物,想來可以救得眾人性命。」
聽了這話,呂方倒有了興趣,坐了下來,問道:「你倒是篤定的很,好,我倒要看看什麼東西能夠比得上那些種馬?」
王道成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囊,小心翼翼的雙手呈給一旁的高奉天,高奉天接過布囊,遞給呂方。呂方疑惑的打開布囊,將裡面的東西倒在手掌上,卻是些灰白色的土粒,呂方聞了聞,散發出淡淡的臭味。不由得抬起頭來問道:「這是何物,怎能救你們性命?」
那王道成細細道來,原來他路上經過一個海邊的村莊時,看到村中道旁堆著一些土堆,土堆表面都是現在在呂方那裡看到的沒有熬製過的硝土,可那村中並不是在呂方下轄之處。王道成不由得暗自心驚,莫非這制硝之法已經散佈出去了,若那呂方知道,豈不是害了商隊弟兄們的性命。他趕緊與村民攀談,旁敲側擊那些村民是哪裡得知的制硝之法,他心裡存了萬一的希望,能夠從村民那裡得知制硝法洩露的渠道,若是能夠通報與呂方,將功折罪,也能救了幾個夥計的性命。沒想到那些村民對與制硝一問三不知,所這些土堆不過是不遠處海島上積存的海鳥糞罷了,取來肥田之用,相沿已經前年了。王道成聞言靈機一動,便向村民借了小船,去了那小島之上,果然整個島上積存了厚厚一層海鳥糞,也不知有多少,島上陰涼之處海鳥糞表面厚厚的滿是硝土,只怕是取用不盡,王道成趕緊取了一點作為證據,又暗自記下那海島的位置,往杭州趕來。
聽了王道成的話,呂方臉上還是鎮定,心中卻是如同驚濤駭浪一般,王道成所發現的海鳥糞不但可以用來制硝,還是天然的化學肥料。南美洲的智利沿岸的天然硝石產地便是大量的海鳥糞積存而成,德、英、法國在歷史上都有大量的開採,歐洲的農業革命在人工固氮之前,也是依賴與此地,想不到在中國沿海也有許多,他強自壓下心中的激動,淡然道:「也罷,某也不是嗜殺之人,你這番立功不小,又知曉甚多,不如便在我軍中尋個差使做吧,也好博個封妻蔭子,光宗耀祖。」
王道成聽到呂方這般說,跪倒在地道:「多謝使君,道成敢不從命?」說完後站起身來,便覺得眼前一陣發黑,一下子軟到在地,原來他這一路上早已疲憊到了極點,不過是想到商隊的數十條性命皆系一人身上,強挺住罷了,這下精神壓力一去,便再也支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