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人正吃得開心,突然聽到旁邊有人大聲說:「胡兄,今日生在這廣陵城中可真算是有福氣的了,年前我從蜀中販運錦緞時聽聞,宣武朱三領大軍入關,與李茂貞鏖戰多日,此時關中糧價已經是斗米千錢,便是官家也是一日食粥,一日食餅,更不要說普通百姓了。」
「不錯,多虧乾寧四年朱使君在清口大破宣武兵,否則還不知道現在廣陵是什麼樣子,不過現在北面有朱使君的沙陀鐵騎,兩浙那邊的錢婆留也被湖州呂使君所滅,淮南總算可以過上幾年太平日子了。」說話的是個商人模樣的胖子,臉色紅潤,顯然平日裡是營養充足的很。
三人對視了一眼,古時信息流通十分不方便,便是像他們這等官府中人,對於遙遠的北方具體情況也不瞭解,於是那陳允便站起身來,來到說話的那兩人桌旁,拱手笑道:「兩位老兄,在下方才聽聞說到關中兵事,頗有幾分興趣,若方便的話,可願說與我們聽聽。」
那兩人看了看陳允,見其雖然身形矮胖,容貌醜陋,可衣著氣度卻是不凡,便笑著答應了,高、王二人便將酒菜挪到說話二人的桌上,又吩咐多上了些吃食酒水,五人推杯換盞,幾杯酒下肚,那自稱去蜀中販運綢緞的商人話匣子便打開了。原來有唐一代,天子皆以宦官統領禁軍,久而久之,宦官便成為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甚至可以擁立天子,與外庭文官可以分庭抗禮。唐昭宗登基後,朝廷更是結黨營私,分別聯繫外藩,互相爭殺。天復元年閏六月,依附宣武朱溫的三司使(領戶部、度支、鹽鐵三使,大概類似現在的財政部長)崔胤懇請天子,請求將所有中官盡數誅殺,以宮女執掌宮內諸司事。而當時的宦官首領神策軍中尉韓全誨得知後,一面聯絡鳳翔李茂貞,一面暗中策動禁軍鼓噪,抗議崔胤給的冬衣不足,天子不得已免去了崔胤鹽鐵使的職務。
當時鳳翔李茂貞、宣武朱溫都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意圖,崔胤被免職後,便暗中修書與朱溫,假傳詔令,稱天子為中官挾制,令全忠以兵入關中迎駕。且雲,若不入關,天子必為鳳翔所得,彼時公必為罪人,豈止大功為他人所得,且見征討。朱溫得書後,十月便由大梁發兵,韓全誨等人聞風便與鳳翔李茂貞勾結,在長安發動兵變,劫持天子百官往鳳翔逃去。朱溫領宣武大軍入關,先破華州韓建,後又取長安,直逼鳳翔城下。李茂貞脅迫天子,以詔書令朱溫退兵,並遣使者與河東李克用、蜀中王建,請求援兵,可王建畏懼朱溫兵強,虛言推脫,河東兵大敗于氏叔琮、朱友寧,死傷無數,宣武兵直逼晉陽城下,李克用親持版築,修補城牆,方才擊退朱溫。朱溫破河東兵後,與天復元年五月,復圍鳳翔,李茂貞屢次出戰,皆敗,宣武軍罵守軍為「劫天子賊「,而守兵則還罵「奪天子賊」,兩軍相持幾近一年,城中糧秣漸乏,便是十六宅中諸王,亦有凍餓而死的,更不要說尋常百姓士卒了,鳳翔軍亦有許多將士越城而出,投降朱溫的。
聽到這裡,陳、高、王三人臉色凝重,杯中的美味酒漿也覺得苦澀起來,難以下嚥,過了片刻。陳允舉杯敬上,笑道:「多謝這位朋友,將這事情說的這般分明,只是依您看,這宣武兵是否能攻下這鳳翔城呢?」
那客商舉杯應了,滿飲後笑道:「某家離開成都時,兩軍還在相持,只是聽說那朱溫已將鳳翔鎮所有州郡一一攻下,彼內無糧草,外無援兵,若無大變,李茂貞降敵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想必過上個把月,便有消息傳來。」
高、陳、王三人點了點頭,此人所說的話,和他們判斷的也差不多,高奉天低聲歎道:「宣武大軍陷於關中幾乎一年,中原空虛,卻不知道吳王意指何方。」
陳、王二人臉色凝重,宣武主力在關中,自然不再有實力壓制淮南,那楊行密是趁機進取上游之地,還是在錢繆亡後,進取兩浙,整頓內部,這就是個大問題了,他們此次來廣陵,除了請求獲得兩州合法化,還有一個任務便是探聽淮南本部的下一步行動。
陳允正想進一步打聽一些北方的消息,此時的門簾突然打開了,一陣寒風從門外吹了進來,將靠近門口幾張桌子上的客人吹的打了一個哆嗦,正要開罵,抬頭看了卻又閉住了嘴。只見來人不過三十許人,身上的衣衫倒也質地甚好,舉止氣度也頗有氣派,坐下後便低聲對店主人道:「店家,來些酒菜,資費拖欠些時日,待到下月初再付如何?」
那客人剛進門,店主人臉色便頗為不好看,待到他開口說要賒欠,更是臉色臭了不少,奇怪的是卻並未開口拒絕,擺了擺手吩咐女兒送上酒菜碗筷。客人拿起筷子便大口吃了起來,顯然是餓的緊了。
高奉天看了那客人的舉止,不由得奇怪起來,看這客人身上衣著服飾,不似需要賒欠酒資的人物;而且店主人雖然神色頗不情願,可連句難聽的話也沒有說出,這商人都是將本求利之人,讓他白白給你吃喝本就極難,若讓其連句怨言都沒有,更是少有,莫非此人是什麼特別不成。
一旁的商人看到高奉天的神色,猜出了他的心意,笑道:「兄台莫非是奇怪方才進來那人為何能夠賒欠酒資,而店家卻不拒絕抱怨嗎?」
「不錯,某家看此人形容舉止,倒不似窮人家,卻不知為何這般行事。」
那客商正要開口,那胡姬在一旁聽到高奉天問話,忍不住笑道:「這位客官,你可莫要小瞧了此人,若論官職家世,在這廣陵城中比他大的也沒有幾個人。」
高奉天聽了大驚,正要開口詢問,那胡姬倒也乖巧,接著說了下去,原來方才進門那人竟然是朝廷故左僕射張浚之子,天復二年朱溫入關中使,天子賜姓,改名為李儼,以為江淮宣諭使,由巫峽間道而下,宣告吳王楊行密為東面行營都統、中書令、以討伐朱全忠,其屬官吏,皆可先拜,後向朝廷報備即可。朱溫得知後,竟然將其滿門誅殺,此人便不敢返回,只得滯留在淮南。楊行密便建制敕院,每有封拜,便以之告李儼,於紫極宮玄宗像前陳制書,再拜然後下書。此人本是世家子弟,隨行而下身上又無什麼資財,楊行密又借口他是天子近臣,下臣不敢任用,無有具體差使,只能靠一塊微薄的俸祿,哪裡夠他花使,於是時常到附近酒肆賒欠債務,只怕他身上這件衣服都是在當鋪當過了的,反正當鋪也不敢向他催討。
聽了那胡姬的話,陳允不由得眼前一亮,低聲道:「我們此次出來倒是撿到寶了,不如等會我們和他接納一番,說不定將來主公的官職便落在此人身上了。」
「不錯,不過這酒肆中人多眼雜,此人在廣陵又是人人知曉的人物,不如待他吃完了,我們尾隨而去,找個僻靜地方,再做打算為上。」
三人都點了點頭,他們此刻心裡有了定計,便只是喝酒吃菜,和那兩個商人說些廣陵城中的趣事,三雙眼睛卻死死的釘在那李儼的身上,待到李儼吃完了,三人也立刻起身,留下王許一人會鈔,高、陳二人立刻尾隨李儼而去,高奉天這般舉止,倒是把那個多情的胡姬惹的薄怒,也不知在背後嗔罵了多少句。
三人離那李儼大約有十餘丈遠,這上元節,廣陵城中實在是繁榮異常,雖然天色已經是初更時分,可街上行人還是密集的很,實在找不到機會和那李儼說話。三人正焦急時。突然見李儼突然往道旁小巷一轉,陳允趕緊搶上前去,可早就不見人影了,三人正懊惱間,卻看到不遠處又走出一個人來,不是李儼又是何人,原來這小巷有條近路,那李儼方才從中抄過,是以陳允漏過了。這下三人也顧不得惹人注意,快步上前,王許、高奉天二人擋在外面,陳允伸手一下便拿住他的右臂,口中大聲笑道:「李兄,多日未見,莫非忘了小弟了嗎?」一副突然老友相逢的模樣,將其往一旁小巷帶去。
那李儼已經有了三分酒意,突然被人擒住,往道旁帶去,他本當過天子身邊的金吾將軍,有幾分勇力,可在陳允手中便如同嬰兒一般,幾次用力想要掙扎,便覺得右臂上那隻手邊如同鐵鉗一般,夾的痛入骨髓,又看到一旁的高、王二人身形魁梧,用身形擋住外面的視線,腰間鼓鼓囊囊的,顯然帶著兵刃,顯然是挾制自己那人的同夥,自己若是開口呼救,只怕立刻便要喪命,只得乖乖的隨陳允腳步行動。
三人行了半響,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所在,陳允放開李儼,正欲開口說話,只聽到李儼歎道:「三位是朱溫那廝的手下吧,想不到我逃到淮南也脫不得他的毒手,也罷,張家滿門三百餘口今日便盡數死在那惡賊手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