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的流逝,長夜逐漸到了盡頭,天邊漸漸現出魚肚白的顏色,朝陽雖然還在地平線以下,可光線通過大氣層折射上來,藉著這微弱的光線,呂方依稀可以看到鎮海兵大營那邊一條黑線正在挪動,那應該是許再思的輜重車隊。一旁侍立的呂雄臉色漲得通紅,有什麼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的樣子。呂方在城頭往鎮海軍大營的方向仔細看了一會兒,轉身對呂雄說:「為將者切忌貪圖小利,我回去後,你要小心防備許再思殺個回馬槍。」呂雄趕緊點頭稱是。
呂方剛下得城來,卻看到手下一名親兵氣喘吁吁的趕過來,臉色惶急。心頭微微一動,正要開口詢問,那親兵走到近前,低聲稟告道:「方纔龍將軍醒過來了,說要見使君一面,沈夫人派小人趕來稟告。」
呂方晃了晃頭,彷彿要將心頭那不祥的念頭甩開似得,跳上自己的坐騎,當先往李家宅院奔去。
呂方剛進的龍十二的病房,只見沈麗娘臉色悲慼,一旁的大夫也是惶急的很,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榻前,只見龍十二斜倚在榻上,臉上帶著一股古怪的紅暈,眼神倒是出奇的清明,倒好似比昨夜情況要好上許多似的,呂方來到這亂世已有十年有餘,生死之間的事情也是見慣了的,看到龍十二這般模樣,心裡咯登一下,立刻明白了這只怕是迴光返照了,趕緊上前兩步,從一旁婢女手上取過一床薄毯披在他身上道:「十二你起來作甚,你昨日受創極重,要好生歇息,莫要受了風寒。」
龍十二笑道:「使君莫要欺我,自家人知自家事,某也是歷經生死的人物了,只怕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受不受風寒又什麼關係。」
看到平日裡生龍活虎的一條漢子,此刻卻斜倚在榻上,連坐直了身子也是不能,性命如同風中殘燭一般,呂方不禁覺得心中一陣酸楚,多年未曾流淚的雙眼也不禁濕潤了起來,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口。龍十二笑道:「使君你肩負我們莫邪都數千將士的生死,怎可如這般小兒女態。卻不知城外的鎮海軍情況如何了?」
呂方定了定神,盡力將那些悲傷的感覺從心中驅除出去,強自笑道:「我方才去城頭巡視,鎮海軍已經開始拔營,想必是要撤軍了。」
屋中人聞言無不大喜,龍十二大聲笑道:「如此這般,某家再無什麼擔心的事情的,主公公正嚴明,某家小部屬定能照顧妥帖,只可惜我不能生見大事既成了。」說到這裡,龍十二的笑聲嘎然而止,呂方搶上前去,伸手在鼻下一探,卻是已經斷了呼吸。呂方站起身來,看著龍十二躺在榻上,笑聲還彷彿在耳邊迴盪,宛如生人一般,可卻已經陰陽相隔,雖然平日裡覺得他剛毅勇武不如王佛兒,親近信重不如呂雄,簡練士卒不如陳五,甚至還不如劉滿福一騎當先,陷陣無前,可一想起自從他歸降與自己麾下,便一心一意,隨自己東征西討,昨日敵軍掘城至牆根下,已是危在旦夕,他親領選鋒在下城擊破敵兵,盡焚攻具,才使的安吉城轉危為安。可自己卻顧忌他出身降兵,內心深處卻是時時提防,想到這裡,呂方心中便覺得愧疚萬分。沈麗娘卻不知他內心想法,怕他悲傷過度,上前勸解道:「呂郎,將軍難免陣上死,龍十二他這也是武人的宿命,這城中數千士卒,都還炙烤著你了,莫要傷心過度,損了身子骨那可就糟了。」
呂方聽到沈麗娘的勸解,心情稍微舒暢了些,歎了口氣,他從昨天算起,也有一天一宿未曾合眼了,著實疲累的很,吩咐了手下幾句,正要回去休息,沈麗娘卻突然扭過頭去,嘔吐了起來,呂方趕緊扶住她在背上輕輕拍打,過了好一會兒,麗娘方才停住了。呂方扶她坐下,接過一碗熱水來,舀了一勺,吹冷了些,便要餵她喝。麗娘在眾目睽睽之下,立刻羞的滿臉通紅,哪裡喝的下去,低聲嗔怪道:「呂郎,莫要失了禮數,讓部屬笑話。」
呂方知沈家詩禮傳家,若是眾人在此說什麼也喝不下去,揮手讓手下退下,方才一面給她餵水,一面笑道:「麗娘熟讀詩書,豈不知張敞故事,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呀!」
沈麗娘聽了呂方的話,頓時滿臉羞得如同要滴下血來,一顆腦袋幾欲要轉入呂方懷中,原來呂方所說的張敞乃是漢代高官,此人妻子眉骨曾受過傷,其人夫妻感情甚好,竟經常在家中親自為妻子畫眉,結果為政敵以此為理由彈劾,於是皇帝詢問,張敞便以此答覆,由此傳為美談。沈麗娘熟讀詩書,自然立刻便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又羞又喜,心中說不出的開心,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兩人相互依偎了片刻,呂方突然想到麗娘突然嘔吐,莫不是疲累過度,生病了,趕緊喚來大夫為其診斷,沈麗娘說什麼也不肯,只說自己這幾日累得很,只要休息幾天便無事了,可終究拗不過呂方。那大夫查看了一會兒脈象,又看了看麗娘的舌苔臉色,撚鬚考慮了片刻,又再三查看了會麗娘的脈象,方才站起身來,滿臉堆笑躬身行禮道:「恭喜使君,賀喜使君,從夫人脈象看,想必是有喜了。」
呂方坐在那裡,頓時喜得呆住了,只是不住的傻笑,饒是他深沉果決,可在這圍城之中,突然愛人有喜,也是說不出話來,過了半響,方才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抓住沈麗娘的雙手,問道:「麗娘,有這等大事,你為何不告訴我。」
沈麗娘說話聲如同蚊吶一般,呂方好不容易才聽得明白:「妾身也是十幾天前才發覺,可又不敢確定,再說在這圍城之中,你忙的很,也不好分你的心。」
呂方聽到這裡,只覺得對麗娘說不出的愧疚,一把將她抱在懷裡道:「都是我虧了你,今後你就好生安養,其他煩心的事情一律都不要慣了。」
沈麗娘被呂方抱在懷裡,心裡說不出的安心,只是那大夫站在一旁,尷尬得很,站又不是坐又不是,過了好一會工夫,呂方才想起有這個人來,站起身來,笑道:「大夫,你且去領五十貫錢的賞,等會我再去派幾個手腳勤快的婢女來聽你吩咐,拙荊的事情便由你費心了。」
那大夫趕緊躬身謝恩,呂方此刻雙喜臨門,早已把鎮海軍的事情拋到腦後去了,只顧得坐在沈麗娘身旁不住的說話替她解悶,想要把前些日子的缺憾補償回來,麗娘只是捂著嘴淺笑,卻不知呂方這麼大年紀,有了孩子卻這般模樣。
蘇州、昆山,此時已經一片澤國,只有一座孤城被圍在水泊當中,城牆也是岌岌可危,隨時就會崩壞的模樣,原來顧全武得了錢繆的援兵,立即圍繞昆山城四面發起猛攻,苦戰二十餘日,可那秦斐以壯者持弓弩,病弱者持長槊,鎮海兵已經苦戰數年,也是疲兵了,看到對方箭矢還十分強勁,以為淮南兵勢還未弱,也是屢戰屢退,顧全武也不願意強自驅兵死戰,傷了手下元氣,於是便修築堤壩以水灌城,隨後昆山城牆崩毀,秦斐軍食皆盡,方才力盡而降。錢繆以為按照昆山城的大小,還有抵抗的強度來看,怎麼也有千餘人,便按照千人準備食物招待淮南降兵,可待秦斐領兵出城後,發現全軍不過百餘人。錢繆不禁又驚又怒,叱喝秦斐道:「汝軍勢單薄至此,何敢久拒與我。」秦斐昂然自若,道:「斐義不負楊公,今力屈而降耳,非心降也。」錢繆深善其言,顧全武也勸說錢繆寬恕秦斐,一時間無論淮南吳越,皆稱顧全武為長者。至此,錢繆已盡復董昌之亂時淮南所侵領土,兼之得董昌故土,雖位居淮南下游,然也為楊行密併力,光興元年十二月,形勢又回到了起點,只是兩浙那邊換了人罷了。
潤州,位處長江和江南運河的交匯點,背山面江,形勢雄偉,由於南岸山勢雄偉,北岸地勢低窪,所以由南往北渡容易的很,而由北往南渡則十分困難,自古便是江防重地。若是天氣晴朗,站在江堤上便依稀可以看到位處北岸的廣陵城,每次淮南兵南下,水師必從此南下,實在是江淮之間一等一的要衝。
此時雖然江南已經戰亂經年,可由於四處逃避戰亂的人口攜帶著財產逃避至此,潤州反而變得有些畸形的繁榮起來,加之位處要衝,淮南的鹽、茶,江南的器皿,交匯與此,商人們紛紛趁著戰事平息的短暫時間趕著生意,畢竟雖然路途危險,得到的利潤也就會隨之增長,風險和利益並存的道理古代的中國商人也是明白的,渡口旁等待停泊交稅的商船排的密密麻麻,連成一大片,竟有幾分太平年間的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