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方上前兩步,盯著那牛知節,過了半響,方才冷笑道:「牛縣尉倒是好大的膽子,罷了,你是武人,開得強弓,舞得長槊也就罷了,學問之類的,還是算了吧。」呂方話一出口,帳內緊繃著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古怪,眾將吏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呂方,為何主帥對這牛知節這般容忍。
呂方也不管部下探詢的目光,自顧對跪在地上的眾人道:「爾等快些寫書信回家招嫡子來,哪一家來了便放哪一人回去。」說罷便自顧走出帳外,丟下滿帳人詫異的眼光。
銅駝裡,高家宅院前,到處可以看到已經變成暗黑色的血跡,屍首已經被清理乾淨,但還是依稀可以猜想出昨夜這裡廝殺的慘烈。走近院內,門口的青石台階上一大片漆黑色的污跡,這是昨夜守兵用沸油灼燒攻城錘的結果,雕樑畫柱的明堂早已變成了殘垣斷壁,院牆和廊柱上到處都可以看到刀砍箭射留下的痕跡,往日鐘鳴鼎食的高家如今卻了無一人,宛若鬼蜮一般。不過百步外李家宅中,燈火通明,藉著燈光,悠揚的絲竹聲從裡面傳了出來,門外卻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滿是披甲持兵的莫邪都士卒,戒備森嚴,乃是那李明借呂方前往家中探望高昂之機,宴請呂方。只見座中觥籌交錯,堂下長袖翩翩,一副歌舞昇平的樣子,身在其中,哪裡還能想到一日之前,百步之外便是血肉橫飛之地。
呂方坐在首座,坐在一旁的便是男裝打扮的沈麗娘,飲了兩杯酒後,雪白的皮膚便如同塗上了一層薄薄胭脂的白玉一般,分外可愛。坐在旁邊的李明早已看出了麗娘乃是女子,暗想呂方連在戰陣之上都將其帶在身邊,想必對其是寵愛的很,便壯著膽子挪到呂方身前道:「呂將軍提義軍討平鎮海逆賊,救安吉百姓於水火之中,在下本欲獻一二婢女,也好為明府去勞解乏,還好今日見得如此絕色,倒是不敢再拿那些庸脂俗粉來煩勞了。「
呂方聽了一笑,道:「你的好意我也心領了,不過今日我來是為了看望高縣宰的,如今已經酒過三巡,軍中飲酒不過一樽,今夜已是過量了,請帶我去見高縣宰吧。」
李明本欲藉著飲宴之機和呂方拉好些關係,可對方話說得這麼明白,也只得起身在前帶路,口中道:「高縣宰聽說明府要來探望,心中高興的很,精神健旺了許多,想必不久便能起身了。」
呂方乾笑了兩聲,腹中暗想莫非自己這就跟前世領導幹部到醫院去探望受傷戰士一般,握手說兩句「同志們辛苦了「,手下就能全血恢復,而且忠心度立刻變滿格,那也太簡單了吧,何況這高昂怎麼說也不算自己部下,說來他全家被滅門還和自己不無關係,這關係說來還真的讓人頭疼得很。
呂方正思量間,穿過了一條長廊,便到了一座清幽的小院中,門口站著兩名綠衣僕役相侯,顯然這是一座李家平日招待貴客用的所在,因為地勢偏僻,不易為外人所察覺,那李明便用來隱藏重傷的高昂,看來這看似懦弱無能的胖子倒是挺重朋友之義的,冒著被滅門的危險救護落難的友人,倒是頗有古人之風,呂方對其又看重了幾分。
走到屋門口後,李明趕緊轉身延客,呂方也打定了主意,既然高昂還活著,自己出身低微,實力單薄,沒有多少親朋故舊,要開創大業,就必須延攬英雄,就算為了豎招牌給外人看,也得厚賞高昂,實現事先的心中的諾言,最多在他身旁設一個精明能幹的副手,將其架空也就是了。想到這裡,呂方整理了一下情緒,臉上露出一幅禮賢下士的模樣,躬身向李明行禮道:「高兄為任之行險,遭覆家之禍,乃是在下的罪過,李兄冒險救友,行事有高古之風,也替任之恕罪與萬一,這裡謝過了。」
自從進城以來,呂方又是要人質,又是讓眾人長跪不起,行事一直十分倨傲無禮,方才酒宴上也是一幅讓人難以親近的模樣,這下子翻臉比翻書還快,李明一下子有些嚇住了,趕緊讓開不敢受呂方那一禮,口中遜謝道:「哪裡哪裡。」
呂方走近屋內,身後跟隨的四名親兵也跟了進來,加上侍候高昂的婢女大夫頓時將屋內堵得嚴嚴實實,十分擁擠,呂方眉頭皺了皺道:「你們在門口守候也就是了,這裡有麗娘保護我就夠了。」
待到親兵退出門外,呂方走到高昂的床前,只見其半倚在錦榻上,一張黑臉此刻滿是失血過多的慘白,身上包紮好了的白布隱隱可以看到下面滲出的血跡,顯然傷勢十分沉重,更不要說家門一夕被滅給他帶來的巨大精神打擊了,整個人面容枯槁,雙目緊閉,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呂方當真以為自己眼前不過是一個死人而已。
看到眼前此人這般模樣,又想起他有此遭遇,大半可以說拜自己所賜,饒是以呂方的面厚心黑,口中吶吶的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一旁的李明上前對高昂附耳道:「高兄,淮南莫邪都指揮使,湖州刺史呂方呂明府前來看望你了。」
高昂聽到話音,張開眼睛向呂方看去,兩眼中痛恨的神情一閃即過,顯然他也明白自己這等遭遇乃是中了呂方的計謀,可又想起眼前的處境,不得不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嘴巴一張一合,好似想要說什麼,可能是重創乏力,呂方根本聽不清楚說些什麼。
呂方探詢的看了李明一眼,李明躬身下去,可高昂卻越發焦急的張口說著什麼,李明起身尷尬的笑道:「在下也聽不懂高兄說些什麼,想必是有什麼重要事情想要親口告訴明府吧。」
呂方暗想高昂是不是有什麼隱秘軍情不好在眾人面前說的,走到榻前,躬身下去道:「高兄有什麼不放心的事情說出來吧,呂某一定辦的妥妥當當的。」
這時大變驟生,方纔還半死不活的高昂猛然從榻上一頭撞入呂方懷中,將其撲倒在地。呂方頓時感到小腹一陣冰涼,緊接便是火辣的一般劇痛起來。呂方這次赴宴之時,帶的護衛士卒頗多,便身穿一件布袍,未曾披甲,此刻心中滿是後悔。只見高昂此時腮上是病態的嫣紅,雙目中滿是嗜血的光芒,右手抓著一塊沾滿鮮血的碎銅鏡片猛地想自己的眼睛刺來,想必方才刺入自己的便是這物件了。呂方趕緊一把抓住高昂的右手,使盡吃力的力氣搶奪,可也不知怎麼搞的,那高昂重傷垂死之身,手上的力氣竟大的不像話,饒是呂方全力抵擋,那銅鏡片仍一寸寸的向自己的眼睛靠近,盡在咫尺的高昂的臉上滿是大仇得報的瘋狂笑容,旁邊的人想來是嚇住了吧,竟無人趕來救援,難道今天自己就要死在這裡了嗎?
突然一道劍光閃過,將高昂的右手手指斬斷了三根。高昂一聲悶哼,頓時把握不住那銅鏡片,落了下來,呂方趕緊扭頭一躲,只覺得臉頰上一涼,已然被鋒利的鏡片邊緣劃破了一道口子,那高昂手中沒有了武器,竟如同野獸一般,一口向呂方的咽喉咬了過來,忙亂之間只咬到呂方的肩膀上,這時周邊眾人才醒過神來,一擁而上將那高昂扭到一旁,按到在地上,那高昂拚死掙扎,喉嚨中不住發出可怕的吼叫聲,嘴邊滿是呂方的鮮血好似擇人而噬的猛獸一般,兩旁的侍女發出一陣陣的驚叫,屋內亂成一團。
呂方從地上爬了起來,突然腳一軟,幾乎一屁股坐了下去,背後伸出一雙手扶住了,回頭一看,卻是麗娘已經哭得梨花帶雨的面容,不由得苦笑道:「今天還好讓麗娘這一劍,不然只怕要死在這裡了。」話音剛落,沈麗娘突然一聲驚叫:「好多血,這是怎麼回事。」原來方才高昂方才在小腹上刺的那一下,因為那銅鏡片形狀並不規矩,傷口尤為大,呂方和對手廝打時又撕開了傷口,鮮血正如同泉水一般湧出來,方才躺在地上沈麗娘沒有看到,現在看到呂方身上錦袍被浸紅的地方不住擴大,麗娘趕緊撕破身上的衣衫包裹傷口,可哪裡包裹的住,眼看呂方的臉色越發蒼白,麗娘回頭對已經被大變驚得呆若木雞的李明嘶聲喊道:「還不快叫大夫來,若是呂郎有什麼不測,定要安吉滿城為其殉葬。」
沈麗娘這句話如同當頭一盆冷水,一下子把李明給澆醒了。今日之事,自己說什麼也難脫干係,若是呂方活著,說不定還能分辨的清,若是死了,這女子的話只怕不是虛言,安吉滿城百姓是不是要給這呂方陪葬不知道,李家滿門肯定是一個都別想跑的,這世道當真是好人做不得,自己去救那高昂惹來這般禍事,當真是前世作孽。想到這裡,李明一面趕緊叫僕役取來藥品布帛,一面親自去叫醫生。忙亂了好一會兒,大夫趕過來了,仔細檢查後,幸喜高昂方纔那一下傷口雖深,卻未曾刺傷重要的內臟,只是失血較多,看起來很嚇人罷了,包紮好後,好好休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