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省最高決策層針對北方集團的意思下來了,要求有關部門盡快協助北方集團恢復生產,不管該集團採取什麼樣的辦法,只要能穩定住群眾的激憤情緒——非常時期,穩定壓倒一切。當然,這些是不會通過正式文件傳達的。
董事長曹泰和與馬老師知道這個消息後,激動得準備連夜召集舊部。其實,除了辦公室趙主任和那些曾經進去的管理人員外,公司中層管理人員早就作了鳥獸散。人心一旦渙散,豈是輕易能夠凝聚的?
第二天一早,集團大門外就貼出了集團恢復經營的通告,裡面的內容除了對有關部門和新聞單位的指責外,還鄭重承諾:集團將努力追回流失的資金,力爭在最短時間內開始回收種植戶手裡的蟲草,同時將清算以前所欠農戶資金。
北方集團再次熱鬧起來。
董事長曹泰和任命原辦公室趙主任做了新的生產總監,負責原來老樊的那一塊兒;提拔年輕的小紀做了辦公室主任,原來的人事中心主任做了新的行政總監;隨後,又聘來了一位新的營銷總監,居然是某報社原來的新聞部胡主任。對胡主任出任北方集團營銷總監一事,內部一直有爭議:一部分人認為該人有所企圖,也有一部分人認為他是同情農戶,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施政來救國救民。
姜勇和此人打過交道,認為他是相當有正義感的人,忍不住暗暗為他不值:胡主任啊胡主任,大廈將傾,你一介書生去湊什麼熱鬧?小朱這時候已經離開了北方集團,準備去北京某知名大學攻讀碩士研究生了。同時小毛也離開了北方集團,準備去一家著名醫藥企業應聘大區經理。
電話裡,小毛向姜勇請教注意事項,姜勇卻鼓勵他說:「應聘什麼大區經理?你直接應聘他們南方分公司的營銷副總!」
小毛猶豫道:「可以嗎?我沒有資歷和經驗啊!」
「資歷?你就告訴他們,你做過我姜勇的助理!你給我當助理的這份工作不是經驗?」姜勇的自信果然感染了小毛,應聘一舉成功!
一個月後,小毛打來電話說:「姜總,我激動得手都抖了。一輩子沒有一下拿過這麼多工資!」
「多少?」姜勇問。
「8000!」
「呸,我以為多少哪!看你那沒出息的樣!這點錢就把你樂成這樣?農民!」姜勇心裡其實比小毛還高興。
半年後,小毛和小朱悄悄結婚了。奇怪的是,他們居然連姜勇都沒有通知。
這胡總上任後就開始為前任擦屁股。辦事處早已全部倒閉,工作人員也全都餓跑了,姜勇傾心打造的相當有戰鬥力的營銷團隊就此煙消雲散,即便聯繫到幾個人,也沒有人願意再去辛苦地冒風險二次啟動市場,因為北方集團此刻銀行賬戶上幾乎沒有一分錢。董事長的意思是搞承包,讓員工自己出資金去開發市場。而喪失了號召力和凝聚力的企業,再怎麼蠱惑,員工也不會去相信了。
胡總的意思,是依靠法律追討前任各總監以及各級管理人員捲走的公司資產。董事長曹泰和疲倦地搖了搖頭,並且不失大度和幽默地來了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讓他們去吧!他們也都跟了我這麼多年,拿走的那些全當是嫁妝吧。」
其實,公司還有一筆巨款,就是到北京活動證監會的那筆資金,總數可是5000萬啊!胡總向馬老師和董事長提出,要和馬老師一起去北京把這筆款追回來。然而一周後,我們的馬上飛同志還真的馬上飛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據胡總和趙總分析,這筆款他沒有花這麼多,或者已經退回了他自己的賬戶,但董事長不願意在非常時期再去招惹是非,就此不再提起此事。
北方集團於是只能靠追討外地客戶的一些舊債維持運作,同時保健品公司大量加工生產成品,反正公司有的是原材料,沒有包裝了就隨便找個印刷廠,假裝冤大頭給人家出一個很高的價格,騙著人家給印刷。拿到包裝後隨便他來要賬,就是沒有一分錢,實在逼急了就拿產品抵債。種植戶來了也是這麼應付,每次都保證下月支付,但每次都讓種植戶落空。許多種植戶看實在沒有希望,就不同程度地接受了北方集團抵給的產品,用一大車蟲草換回北方集團的一小箱高科技產品——譬如膠囊、蟲草酒什麼的。你不要自有人要啊,小心過幾天連這些也沒有!有時候沒有錢發職工工資的時候,也發一堆產品了事。
也有極少一部分人能要回少量現金。當然,這些人都是有來頭的。老曹雖說已經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但只要他的企業存在一天,他總要應付方方面面的關係。再後來北方集團發起了農戶生產自救的活動,乾脆開始直接把自己系列產品的包裝,包括防偽標籤等全部高價賣給種植戶,讓他們想辦法自己銷售。與此同時,公司的菌種銷售又開始悄悄進行了,不過是把黑手伸向了更偏遠的農村甚至是省外地區。
在此期間,又發生了多起種植戶集體上訪事件,每次都浩浩蕩蕩數千人一起,有時候是押送胡總,有時候是押送趙總步行去。從公司到省委省政府駐地幾十公里,農戶大早上八點就開始押送出發,一路上任憑日曬雨淋,還不讓吃飯不讓喝水,其間經過鐵路、高速和國道,總能引來過往行人和車輛好奇的目光。
農戶們倒都很守法,知道董事長是政協委員,受法律保護,所以就只抓副總;而且農民還很紳士,不找怯弱女人的麻煩,這下趙胡二總就倒霉了。每次聽到公司門口有吵嚷聲就急忙找地方先藏起來再說,生怕被抓到了陪著遊街。
此時的姜勇,已經很少得到北方集團的消息了,因為他在離開北方集團後不久就註冊了自己的公司。由於每天需要全國跑著四處招商,只偶爾再回到這個城市的家裡住上一天兩天,往日舊友也都分散於全國各地。就在他幾乎已經遺忘了這個城市包括北方集團的時候,這個城市裡的許多人卻沒有忘記他。
七月的一天,一大早,他的手機就響了。一看,是來自這個城市的區號,接通後有個老同學欽佩地說:「行啊老薑,沒想到你文筆這麼好!寫出來的文章這麼有震撼力!大丈夫有仇必報,佩服!」
姜勇很奇怪,因為自己最近沒有寫什麼文章啊!也沒有什麼仇人,更談不上報仇。經過一番解釋和詢問之後,同學才略帶遺憾地告訴他,今天一大早,當地最大的那家發行量超過100萬份的報紙,在頭版頭條的位置,又加了兩個整版,報道了北方集團的坑農活動再次死灰復燃,並把以前的舊賬也都扒拉了出來!隨後的一整天,姜勇的手機接了不下20個來自那個城市的電話,幾乎都是在詢問那篇文章是不是他寫的。
真鬱悶!背了黑鍋都不知道是為誰背的。姜勇打開了電腦,搜出了那家報紙的電子版看了相關內容後,才發現這些朋友都認為文章是自己寫的並不是沒有一點道理。作者的犀利文風和自己是一個風格,甚至連對董事長或者前高層的看法都驚人的雷同!可以肯定的是,文章是那記者寫的,但提供素材的那人一定曾在自己身邊工作過,受過自己的影響。
這爆料者會是誰?姜勇第一個想到了小朱,這丫頭一貫口無遮攔,又愛惹事,興許是一時高興就找到了記者爆料。但電話打過去之後小朱死活不肯承認,難道是怕走漏風聲受到北方集團的打擊報復?應該不會,一來這丫頭信任自己,二來她向來敢作敢當。
小紀?也不會,這丫頭膽小怕事,也不會砸自己的飯碗,就算她敢做這件事情,也一定會打電話和自己商量的。
鄒小偉或者小馮那幫被前營銷總監趙總開除的人?有可能,但也不完全是,因為報道中的許多場景,都是那幫人離開後發生的。
究竟會是誰呢?姜勇忍不住抓起了電話,撥響了寫這篇文章的記者的手機。
電話接通,自報家門,姜勇說出了自己的困惑。那記者哈哈大笑說:「對不起姜總,我寫文章你背黑鍋,實在抱歉!我找你找得好苦啊!最近方便見個面聊聊嗎?」姜勇最近正準備回去一趟,就答應了。兩個人約好了見面時間後,又聊了會兒就掛了電話。其間姜勇詢問是誰提供的線索,記者回答:「我不能告訴你是誰,但請你放心,肯定是和你我一樣的胸中還有著熱血和良心的人。」
到了見面的那天,姜勇如約來到了該報社採訪廳,一男一女兩個人迎了過來,好像是該記者帶了個女實習生,或者報社有規定,涉及重大事件採訪必須兩人以上。該記者屬於那種看起來很精明的人,一點也沒有書生氣,倒是像哪個企業的會計。兩人的談話完全符合規定,邊記錄邊錄音。
姜勇在該記者的誘導下,開始評價北方集團,忍不住談起多少企業家原本是一番雄心壯志上路,卻嗚呼哀哉失敗。而且,並不是所有的成功人士都生活得很奢華,有很多人甚至生活得像苦行僧,但心中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宏願,所以才會在面對騙子設計的宏偉藍圖時熱血沸騰,以為自己施展平生抱負的機會來了,譬如北方集團的董事長曹泰和先生。
「姜總,通過您的一番話,我開始改變自己對曹泰和的看法了。您好像對北方集團和董事長曹泰和先生很有感情?」記者問。
「是的,假如我不認可曹泰和的人品,我不會跟隨他奮鬥這麼久,興許一開始就會離開。我一直在意老闆的人品,這是我們共事的基礎;至於對北方集團的感情,這是每個員工都應該有的情懷,每個員工即便離開公司以後,也應該珍惜自己曾努力並為之奮鬥過的地方。」姜勇回答。
「冒昧問一句和主題無關的話,聽說您當年是被迫離開公司。那麼您恨曹泰和先生和北方集團嗎?甚至您是不是對北方集團的今天會感到解恨或者幸災樂禍?」記者的話明顯尖銳起來。
「嘿嘿,記者先生,你好像一直問的都是和主題無關的話。」姜勇回答完,兩個記者就和他同時笑了。「對於董事長曹泰和先生,我真的只有尊重和惋惜;再說我也不是被迫離開公司,曹先生一直想留我下來做顧問,是我年輕氣盛,拉不下面子賭氣離開的;至於您說的幸災樂禍更加不可能,我只痛心我曾經奮鬥過的熱土就此沉淪下去了,而且我還心疼我辛苦組建的那支極富戰鬥力的營銷團隊就此解散了,他們和集團許多員工一樣,被迫再次到市場上求職。」
「我最心疼的是那些種植戶。」姜勇幽幽地繼續說道,「我是在農村長大的,我知道農民的苦,還有種植戶裡的那些退休職工和教師什麼的,他們投入到公司裡的都是真正的血汗錢啊!有時候我真的想去把那些攜款逃跑的高層都抓回來!公司那些錢都哪去了?我恨啊!恨不能斬斷每一隻伸向農民兄弟的黑手!」姜勇的話漸漸感染了兩位記者。採訪一時陷入沉默,只聽到茶几上採訪機在「滋滋」轉動。
「好,下期標題有了,就叫《斬斷每隻伸向農民的黑手》!」記者激烈地說。
「姜總,您認為這些黑手除了北方集團高管還有哪些人?」女記者問。
「多了,某些腐敗分子拿走的賄賂,包括在上市過程中被老馬拿給證監會某些人員的,還有老樊手下的那些業務人員。」姜勇說。
「業務員能拿走多少錢?」兩個記者好奇地問。
「我給你舉個例子啊,我們公司燒鍋爐的老頭有天晚上睡著了,結果一鍋菌種被他燒煳了。老樊要開除他,這老頭苦苦哀求,老樊心一軟,答應讓他換崗回老家銷售菌瓶。這老頭老實啊,在家鄉人緣又好,親朋好友也都幫他,半年後居然做成了公司推廣員的前三名!每月光提成就能拿十多萬!這種人最可恨啊,利用親朋好友的善良和信任欺騙最親近的人。」
「姜總,假如您當初不離開北方集團,北方集團還會是這樣的結果嗎?」記者問。「還會是,無非是時間的問題,哪怕是運作到集團上市。因為這樣的企業,選擇的方式和方向都是錯誤的,我只能改變其過程卻改變不了結果。不僅北方集團,我敢肯定地說,那些以養殖種植或者代加工等理由,變相非法融資或者成立之初就是為了搞欺詐的企業,沒有一個能做成百年老店。」
「姜總,您一點也不像傳說中的醫藥奸商,倒像是個富有正義感的記者,真遺憾您當初為什麼沒有選擇做記者或者警察律師什麼的。」
「嘿嘿,您也一點也不像個記者,倒像是我多年未見的同行一樣,不過他們全是你筆下的奸商。」姜勇回答。
姜勇沒有告訴那記者,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當個記者或者警察,懲惡揚善,弘揚正義。奈何造化弄人,平生之願無望實現,帶著遺憾做了商人。
一周後,姜勇沒有見到那家報紙刊登北方集團的相關消息。
又過了一周,還是沒有見到相關消息,那記者的手機也關了機。
一個月過去了,那記者的電話再也沒有接通過,彷彿從這個世界憑空消失了。姜勇此時已經不再關心那報道能不能發,而是開始擔心那記者的安危。後來找到某知情人士才知道,上面對此記者十分惱火,那次採訪後不久,他就被停職了。至於現在的下落,已經無人知曉……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北方集團崩潰後不久,那個城市又雨後春筍般冒出了更多這樣的企業,頻頻在報紙雜誌上刊登致富消息,推廣的種植項目或養殖項目五花八門,而且不再像北方集團那樣試圖拉長線做大,而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在一個地方騙個百八十萬就收手,然後公司改頭換面後又出現在另外一個地方,內部也開始毫不避諱自己是在欺詐,技術人員服務下鄉到種植戶家推廣叫「下套」,糊弄住了一個種植大戶叫「叨菜」,搞到一定程度以後公司逃跑叫「拔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