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與克裡斯有了一剎那的對視,他又投入到他的交談中去。似乎把她看漏了過去。他是必須經由她而出校門的,扶桑心裡一陣安然與沉穩,她將身體轉了方向,臉對一堵牆。
她不想那些女學生看見自己。
她也想跟克裡斯小捉一番迷藏。
她或許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轉身,拿整個脊背對著那門。
他十二歲時,就是先看見她的脊背的。所以他是先認識她的脊背的。
扶桑漸漸聽見了他的嗓音和腳步。嗓音越來越響,沒有停止的意思。嗓音比腳步先到了她跟前,就在她背後;她一轉身就能跟那嗓音撞個滿懷。
他的腳步卻是小心的,帶著那麼多遲疑。腳步在離她極近的地方停住。只要扶桑轉身,她和他又會像在拯救會的白房子裡一樣沒了距離。
可是腳步繼續踏下去,踏過了扶桑。
等扶桑已聽不見腳步時,她轉過臉,看見一整群女學生沒了,只剩下一個,走在克裡斯近旁,一隻大大的腳。
五月底的那個下午,克裡斯看見了扶桑。她將背對著學校的門,兩手交握在身前,那樣站著。風吹擺起她的黑長裙,兩根耳墜風鈴一樣地晃。
克裡斯沒有停下。或許他停了短暫的一會兒,不是走過了她。後來的幾次,他也許連那短暫的停頓也取消了,直接走過她。
大概是第七次之後,扶桑不再來了。克裡斯卻在那堵牆跟前停留了許久。
他一遍又一遍地決定,他不能再去見她。他一遍又一遍地想,正因為那裡長裙下的那只若有若無的腳引起他對她的思念癮一般發作,正因為他知道除了她沒有任何女性在他身心內引出這癮,正因為她溫柔婀娜的背影上寫滿等待,他不能再回去。
自新後的他應該有意志抵制這癮。
怎麼再回去呢?回去就是重犯那樁過失。不同的是,過失已變成罪惡,因為他已不能再退避到孩童的形骸中去。他的孩童的軀殼徹底粉碎在兩年前黑暗的馬車上。那是一輛沒有馬的馬車,因此它可能被拽向無數種路途。
除了把她贖出來。和她結婚。
克裡斯絕不會去和一個黃面孔妓女結婚的。他十五歲時有過那樣的心血來潮,他畢竟不再十五歲。有了扶桑,他怎麼還可能對那些純潔的,瘦骨嶙峋的,離苦難和罪惡遠如天壤的小姑娘們多看一眼呢?她們一眼就看透,看透一個就看透了一百個。對她們可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一板臉說:嫁給我。她們的臉在教堂和在床上是一樣的。她們的存在意義,就是供人去把她們娶回家。供克裡斯這樣對婚姻充滿敬意卻毫無熱情的人去娶。克裡斯想像不出他會過和他父親、叔父不同的婚姻生活。
以後扶桑會知道那些真心愛護過她和其他黃面孔女子的人,其中有個很掏心血的年輕教師,他叫克裡斯。
扶桑或許最終領悟到:克裡斯做這些是為了一份表白,或為了一份懺悔。
這天他在天茱茶館等愛米,扶桑走了進來。什麼都來不及了。老遠就聞到她頭上的月桂香氣,衣衫上的漿的香氣以及她肉體的那種不可言喻的氣味。裙子沉甸甸墜在地上,她整個人從來就這樣厚重、盈滿。
她卻沒有走到他的桌來。對他笑一笑,走向邊遠的一張桌。
不一會兒,克裡斯聽見清脆的碎裂聲,那是扶桑在嗑瓜子。
他不由得轉向她,看著。她唇齒的動作和聲響使那種細碎的表達出現了。原來她不是只用一種方式嗑瓜子,竟有無數種!一會兒將瓜子整個填進嘴裡,由舌頭和牙齒去摸索,一會兒她只將瓜子拿指尖捏著,用門齒輕輕去咬,這樣咬的時候,她的下巴勾進胸口,眼睛變得深起來。她寬綽的衫袖隨她的手擺動,淺紅底色在袖口鑲的黑緞邊上,又用許多種不同彩調的紅色繡一圈花。那麼多繡上去的花使她的側影顯得極其富麗。
和愛米的談話沒有一個字進入他的意識。他乾脆不插嘴,聽愛米用幾乎是純正的英語談天談地。愛米笑時,他知道此時是該笑的,便也地笑。
他很快注意到扶桑和他一樣,一點都沒來注意愛米在說什麼,神不知跑哪裡去了。
或許扶桑的神與克裡斯跑到了一處。跑到最早的那些日子裡。那時克裡斯十二歲。扶桑把著他的幼稚十足的手去拿筷子。直到十四歲,扶桑還總是笑瞇瞇地看他舞弄筷子:一根筷子吃著吃著就長出去了,他必須不斷停下來,將它們重新比齊。
抑或他和她一塊跑的那次,她終於適應把一圈一圈裹腳布拆開,拆給他看,讓她的腳像剝竹筍那樣越剝越細的柔嫩,彷彿再剝下去會消失。他將手捏到那赤裸的腳上時,發出驚恐而滿足的呻吟。
然後怎樣?然後他試著去解她衣服上的盤根錯節的紐扣,它是用絲帶編結的,他怎樣也解不開,便用牙去咬。她躲也不躲,認真看著他終於把第一枚紐扣解開。他精疲力竭地看著下一枚紐扣,她用眼睛鼓勵他。他忽然意識到那些紐扣盤根錯節的誘惑逐漸地在他身心內盤根錯節,他一直像尋根解謎那樣探尋她的肉體和靈魂。
他的那麼長一段成長和青春消耗在她那裡,被那曲折的誘惑領著,把一份雄性的簡單實現變得那樣崎嶇,那樣豐饒和充滿意外。通過她,他不僅走向女性,他還走向東方和遠古,走向一種天真的原始。
克裡斯怎麼可能拿愛米來替代扶桑呢?這個十五歲的少女從小被帶出唐人區,被從扶桑那樣的苦難中截獲出來,從扶桑那個烏七八糟的生存背景中摘取出來,她當然沒有扶桑的豐富。
並且,誰又能替代扶桑?這樣簡簡單單坐著,嗑她的瓜子喝她的茶,那種豐富而不可名狀的蘊藏就在那裡了。
克裡斯原以為他可以逃脫這份魅惑。
扶桑見克裡斯在門口朝她回頭時,笑笑。誠意十足,一如以往。她像是從沒感覺到他離去了那麼久。
第二天他們在同一時間來到茶館。克裡斯稍晚一步。夥計很有眉目地湊上來說:先生想要個好時光,我們後面的煙室是空的。
克裡斯馬上明白了,臉紅起來。
夥計又說:留點小費給我就行。
沒等克裡斯回復他顛著屁股到了扶桑跟前,把意思說了。
扶桑點點頭,從椅子上站起,看著克裡斯。她的臉和他一樣紅,兩眼閃著偷情的甜蜜。
煙室裡有三張竹躺椅,都有些瘸破。不像生意好的煙館有漆黑的四壁,這裡微黃的牆說明的確沒什麼人來。一切都很荒蕪,儘管夥計草草拿雞毛撣撣過。這時灰塵正揚在空中,在窗外進來的光線裡晶瑩地飛舞,全有生命了一般。
克裡斯喝了酒似的知覺有些膨脹。這份脹滿他內心和肉體的知覺擠沒了他的思維。這是個供人過癮的地方,在癮被滿足前這屋的破陋骯髒是不被看見的。
他和她一句話也沒有。
他得表現他與曾經的克裡斯的區別。他現在是個稱職的嫖客,堅定沉著,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沒那麼多彎彎繞繞的過程。也沒有話,話是要思想的。真正的嫖客不能有思想。真正的嫖客不提愛和思念,不去講那些反正也講不清的感覺。
她輕掂起裙子,兩面扭頭往躺椅上看看,想尋個稍平穩安全的地方坐下去。她看他在看自己,便踏實地全身往下沉去。
竹躺椅哎呀一叫。
真正的嫖客在這哎呀一聲裡崩潰了。克裡斯在走向扶桑的幾步中認識到,帶一點美妙的絕望,他對這個美麗的東方妓女永遠不可能是個稱職的嫖客。
扶桑正拆除頭髮上的一串鮮蘭花,見他近來,身體略讓向一邊,對他示意:坐到這裡吧。
他看她摘下手鐲、項圈。十二歲時他就這樣看她。點點滴滴在她身上都那麼不可思議。
他拉住她的手,意思叫她別摘了,他受不住突然襲來的那麼多回憶。
扶桑說:我怕把你身上劃傷。
她自己沒有意識到她口氣的簡單和誠懇。那母性的底蘊露了出來。他忽然煩惱自己的長大,已長成這樣什麼都幹得出來的男子漢。他情願小回去,比十二歲更小,小到她能揣在她懷中,小得他可以順理成章地去吮嗍她的乳頭。
扶桑短短的、多肉的手伸過來,伸到他耳垂上捻弄。她的髮髻沒拆散,面容出奇的整潔。
他想告訴她什麼。他是為她挨了父親的罰而離開她的。但他從沒有忘記她。他去了倫敦的妓館,他眼睛睜開閉上都是她。他頻繁的自娛中,他牙縫裡咬著她的名字。他病了,她使他再也不能找到一個和女孩正當戀愛正當接觸的心境。但他什麼也沒說。
她也想告訴他許多話。她在那頂丹鳳朝陽的紅蓋頭下等了他整整一年。她從那下面看到每雙陌生的手伸過來時,她就想那雙她熟悉的手在做什麼。她什麼都不想說。
克裡斯緊按住她的手。他必須講清什麼是他躲開的真正原因。什麼使他自新和償還。他必須告訴她,那個無月色多霧的夜晚,他借助那群肥大多毛的男人們對她做了什麼。他卻怎樣也吐不出這個秘密。
扶桑眼裡有那種詢問:你為什麼不像所有嫖客那樣待我呢?
一連七八天,克裡斯忙碌於良心欠債和鞭打良心。世界在他眼前因此充滿痛苦的詩意。每天傍晚,他和扶桑在茶館後面這間煙室裡相會。她給,他就拿走。她慣使他,他就隨她去慣使。他也隨她的心願讓自己盡量做一個正常的嫖客,似乎不把最後一絲力氣花在她身上便蝕了本。事後他一次次驚呆:你居然又一次矇混過關地享用了她!
直到這天,他太忘情而弄散了她的髮髻。
一枚銅紐扣從頭髮裡滾出來。
克裡斯懸崖勒馬那樣停住。
扶桑緩緩偏臉,見他伸手去追那枚仍在地上繼續滾的紐扣。
不等它定住他已看出它從哪兒來。那件深藍外套卻已被他扔進大西洋了。就像倫敦人把凶器、贓物秘密沉入泰晤士河污黑的漩渦。
扶桑的眼睛跟隨他的手以及手上的紐扣那珵亮的金色,一同回到面前,以及面前人贓俱在的現實。
原來她知道他的秘密,並一直保存這秘密。克裡斯判斷不出那秘密的起源,誰製造和主宰它。
他不知這個女人是什麼。她有聖母一般的寬容?還是她編織了天羅地網,讓他連人帶心一塊兒栽進來,永生永世逃不出去?
克裡斯兩年裡自言自語過那麼多懺悔、賠罪,這時一個字也沒了。他怎麼會想到事情有這一個鬼怪、叵測的「下一步」?她把她的厚誼變成寬容,她把寬容織成一張網。驀然間,他已逃不出,成了終身的良心的俘虜。甚至她把他吐實情的機會也殲滅在這張包容一切的寬容之網裡。是是非非一網打盡。
似乎是一個孩子上了一個年輕頑皮的母親一記溫柔的當。
又似乎是一個母親哄騙一個孩子;把一場重罰延期,緩延到什麼時候她不告訴他,讓那或許永遠不實行的懲罰永遠懸在他的生命上,永遠籠罩著他的良心。
克裡斯的淚水急雨似的直落。他不再顧得上體面,索性嗚嗚地敞開來痛哭。
扶桑噙著淚,卻不讓它們落。她僅僅是為他的哭泣做伴。一個母親見一個孩子哭得如此之痛是不可能不動容的。
她將他的頭摟進懷裡。一會兒,她摟著他跪了下來,多次想給他擦眼淚都被他強開。
他偶然從淚水中看見她跪著的形態。那樣的曲扭形成的線條,竟會美麗。
她跪著,再次寬容了世界。
許多年後,七十歲的克裡斯在老年性失眠的一個夜晚,又一次看見扶桑跪著的形象。扶桑仍穿那件淺紅衫子,身材比他年輕時印象中的要小。她那跪著的寬恕是他風燭殘年時最動人的。他一生沒有寬恕太多人和事。他善於在別人和自己身上發現罪惡,到老,他悟到他正直的一生是被一個妓女寬恕下來的。他在那個失眠之夜更感到跪在遙遠年代裡,著淺紅衫子的女子是那樣不可忍受的楚楚動人。
他看著十七歲的自己像條垂死的魚,在她寬容的網裡掙扎。
原來寬容與跪這姿態是不衝突的!克裡斯在七十歲這個失眠之夜突然悟出這一點。在跪作為一個純生物的姿態變成概念之前,在它有一切卑屈、恭順的意味之前,它有著與其平等的有著自由的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