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告訴你克裡斯怎麼了。
克裡斯躺在床上正熬著他的禁閉。這是第七個監禁的夜晚,他正喝著從廚娘那裡高價買來的酒,發著憤怒和思念的高燒。完全相同的時刻,你提著長裙,登上鋪地毯的樓梯。這是你的新牢籠,一幢在唐人區和意大利區接壤地帶的小樓,大勇買下了。你在樓梯拐彎處停住,回頭,像遺失了什麼東西。這是你第一次感到一個人在思念你。你意識到克裡斯的身影常常在你回首的這一瞬間裡。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一腳虛踏在梯階上,臉上突然有一種啞巴似的百感交集。你於是也漸漸明白了,這是你的思念。你讓我意外,因為我認識的你不該有思念。
克裡斯這時一手枕在腦後,靠著草垛。草場稀疏的草帶微紅的尖。他就那樣看太陽突突搏動,掉進海裡;水鳥從太陽那裡向他撲來。他柔聲在講著什麼。他生怕自己生疏了和你的對話,淡忘這種鳥獸的語言。
在他這樣躺在草中時,你用一隻銅瓢舀水,淋在身上。你突然慢了動作,舉在下巴高度的手有一點晃。水流一條一條、清清楚楚淌過你的身體,水流有那麼多想法、意圖,淌過你全身,在每一彎處突然改變想法、意圖,急轉或分歧,你知道你的思念又發作了。
就在克裡斯聽著意大利幫工拉起小提琴時,你正在戴耳墜:你們在看著不同的東西,眼睛卻恰恰碰到一塊兒。
在克裡斯仰起臉背誦功課時,你正跟自己做一個遊戲:閉一會眼,再睜,窗台上一定會添個什麼,添一隻麻雀,添一團月光,添一片楊樹葉子。這就是你最猛的一陣想念。窗子總是克裡斯通向你的,因此你把一團月光,一隻雀,一片葉子當克裡斯來相顧無言。
這時克裡斯走進一片樹林,沒有路。他想父親的囚牢原來真遼闊,沒有馬是逃不出去的。他扯一片葉子,在嘴上吹,吹出鳥叫、蟲叫和他自己的叫。完全相同的時刻,你正在梳一個新學的髮式。你看著鏡子,一口氣噎住了:這是第一百天沒有克裡斯這個男孩了。
就在莊園的每件事都耗盡克裡斯的興趣時,你終於學會了那個千回百轉的髮髻。他這時踱到長兄的書房門口,四十歲的長兄和一群父親的朋友們在聊天。他們談競選參加者們對中國的態度:誰把反對態度端得強硬,誰能提出最迅速的排斥方案,誰能把對這些黃面孔的敵意盡快變為政治措施,誰就得最多選票。反對華人是一個政治家愛國主義的標誌。
克裡斯兩手插在褲袋,倚在門邊,嘴唇撮起,隨時會吹著口哨走開的樣子。屋裡的人顧不上邀請他進去。他自己邀請自己,走進去,撿起地上的報紙,上面有四幅梳辮子的中國男人的漫畫,下面這樣寫道:「……無論是內在還是外形,儀態和風俗都是令人厭惡的,從語言、血統、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因此,中國人所受的歧視和粗暴待遇不足為怪。從沒有任何一個外來種族——在美國歷史上受到如此之多的毆打、驅趕、暴力、兇殺。這是公眾對於中國人種之劣的本能反應……」
克裡斯沒有將文章讀完,他忽然聽見遙遠的簫聲。滿屋子指手畫腳的人逐一注意到這個孩子的失常,他的霧般的瞳孔。直到長兄走到他面前,雙手在他肩上狠狠一敲。克裡斯聽見屋裡的人笑起來,他不感興趣地也跟著笑笑。
就在克裡斯坐在長兄屋裡,聽人們講中國男人和女人壞話時,你正從小炭爐上拎下茶炊。你略斜過臉,將茶斟進盅子。你對面坐著一個客人,但你卻不是為了他而把這套動作舞蹈起來。你為的是一雙不在場的淺藍眼睛,那雙缺靈活的孩子的眼睛,斟著茶,斟著茶,你感到頸上的汗毛輕輕搖伏,這便是你知覺這雙孩子的眼睛從不可知之處射來了。
你對面的客人是大勇。叫他客人或許不妥當,他是這裡的主人。他是這個地方許許多多來路不清、去路不明的事物暗中存在的主人。他的戴滿各色寶石戒指的手實際上牽連著一根根操縱線,線的那頭是一整批禁運物品,如女人或烈酒,也或許是你這樣一個身價顯赫的窯姐。
你身價的突然高漲或許是因為拯救會那番拯救。或許是當兩伙子中國人角鬥結束後,人們看著肝腦塗地的鬥士們,才紛紛回想到事情最早是起源於你。也許,你的身價很早就暗含了暴漲的趨勢,早到了人們注意到那個神態高傲的小白鬼對你的非同一般的迷戀。這是個滿是耳目的城市,每個稍許不正常的事都被人講成故事。我就聽來不止一百個關於你身價的假說。人們識破那小白鬼和你的真實關係。他與那些以嫖中國窯姐為時尚的小白鬼們絕然不同。是關於你們關係的種種閒話,把黃面孔甚至白面孔的注意力逐漸轉向了你。
還有一個因素是大勇。大勇在幾個拍賣會上興風作浪,硬是把你的身價炒到天上。大勇太是個好推銷員,什麼口舌都不用費,他經手的珠寶、女人一會工夫價錢就漲瘋了。絕不像天天上我門口一站好幾十分鐘的二十世紀末的推銷員,戰戰兢兢又口若懸河,把原本不壞的化妝品、洗潔精、新式麥片,或者一個宗教主張推銷得一文不值,最後他們把我行行好的胃口都敗透。大勇是到這片國土上唯一不靠廉價征服人心的中國人。大勇懂得這世上沒一樣東西有真正價值;無價有價,全憑各人認定。也就不妨好好欺一回世,詐一番人。
兩個月前,你的門口開始排出個長隊,裡面有一半是洋人。黃面孔和白面孔在此時此地比任何時候都和睦相處,因為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進取目標,就是你。這座紅磚黑頂的小樓前站著兩個守門人,各執一個銅盆。每個男人進門前先往盆裡扔一枚錢幣。他們依次步上樓梯,一個挨一個走進你的客廳,單獨與你面面相覷一會兒,欣賞一會兒你的微笑,你的嗑瓜子的口唇,你髮髻的複雜程度。有人悄悄、悄悄地矮下去,裝模作樣去撿他的雪茄屁股,把手摸到你一朵花苞大小的腳尖上。也有人英勇些,上來逮住你染了指甲的手放到鼻尖上去看。你隨他們去。
他們在二十分鐘之後從另一個門出去。出去的人們都迷濛地想著你的氣味和笑容,感到得到你一個無言的承諾。你的誠意使他們每個人都得到一個獨有的絕不被其他人分享的親切。他們覺得這錢花得很值,因為與你的進一步約會似乎有了安排,你誠意的微笑便是信誓。
其中的富有者在這個時間裡訂下一個全面服務的時辰。
你的下半夜總是留給大勇。無論他來或不來,你都浴洗一新,添上新火新茶。
大勇鍾愛你,像愛他的犬、馬一樣地愛。他給你戴上這只項圈,神情完全像給他的馬配了名貴的鞍。他把你赤條條摟在身上,從頭到尾撫摸,如同撫摸一隻珍貴的巨型鸚鵡。
你沒有說過一個字的感激。這也令大勇欣喜:狗和馬及鳥都不對他的寵愛作出語言的反應,但他知道他對於它們的寵愛從來沒有落空。滿嘴美言的人絕對沒有牲畜那種無言的感激來得真實來得生動。
大勇認為你具有這份無言的生動,或說,牲畜般可貴的感知。
大勇帶著慣匪的溫存把目光投向正在斟茶的你。他笑中帶出慣常的調戲和驚訝:竟會有這樣含笑斟茶的一隻珍奇牲畜!
大勇忍俊不禁地伸出手,那手的放肆和恣意像寶石一樣放光。
就在大勇朝著你伸手的一刻,你卻忽然抬起頭:窗外的深夜飛過一顆彗星。
也在完全相同的時刻,克裡斯靠在露台的欄杆上。什麼東西引他猛抬起頭:很大一顆彗星帶著響聲劃過。
於是他和你心裡為某種證實而感動。
克裡斯以為自己淡忘了你。半年了。
你也以為那些瞬間的狂烈想念都漸漸平息了。半年了。
在這個人慾橫流的城市,半年不是個短日子。半年是一些人的開端,是一些人的末日。半年可以使一些樓房立起,一些樓房倒塌;富人窮了,窮人富了。使思潮、時尚,以及一些街巷完全改了方向。尤其對於一船一船、一車一車傾倒在這個海灣城市的新移民,半年相當於脫胎換骨的一世。
半年一過,我就學會做女傭時不再對僱主一家動任何感情,已經弄懂這中間不存在感情,只存在生存大前提下的責任和技巧。半年時間足以使我腦筋裡的自由民主等概念更換一新。半年也足使我認識所有通往最廉價市場的路,所有通向二手貨商店的路,所有不被劫道地、成功地生存下去的路。半年使我的矜持和驕傲退化殆盡,新生出一張無賴笑臉,對教授說:您不認為我最有資格拿這筆獎學金嗎?您不認為我成績優異,工作起來像狗娘養的一樣賣命?半年,我的根又疼又癢地試著扎進這土壤,已學會扭曲和蜿蜒,已學會賴在這裡,絕不被拔出去。
半年後,克裡斯這個不到十五歲的少年徹底反叛。他拿上錢和一切他自認為的私人財富,徒步走上了聖馬太奧鎮通往聖弗朗西斯科的驛路。
讓我看看你這一刻在做什麼。你下了樓,叫了一輛馬車,要出門去。你忽然忘了你出門是去吳大仙那裡取拌藥的桐油(做避孕藥用),還是去梅裁縫那裡做衣裳。你對車伕說:往北走。
往北是一家大醃鹵店,再往北是一家小茶館。太陽暖住你稍稍伸出車簾的腳尖。你一點也不知道你和克裡斯正面對面走來,中間只隔四十里。
克裡斯走進唐人區是正午。
竟是個好太陽的一個正午,空氣透亮,海上的漁船、島嶼,多遠多小都是清晰的。空氣亮得使所有房、樹的影子都變得漆黑。
克裡斯深吸一口氣,再次嗅到焚香和鴉片的氣味。他走過賣竹蛇和其他五分幣玩具的店舖,裡面仍是霉一般的昏暗,他沒有進門,像以往那樣在那昏暗中開路;半年足使他看出這些玩具的粗陋和單調。他突然明白自己的玩具和童話時代正遠去。
半年,這地方一點沒變,所有建築都比他印象中窄小低矮,使他多了點嫌棄,少了些好奇。
人們圍得城牆似的結實,在看某種稀奇。
克裡斯剛要走開,見那人的城牆游動了,被圍的那東西顯然是這個運動的軸。這一白天和夜晚存活的是絕然不同的人們。白天的人是些衣著正派簡樸、有張自我感覺體面的行業者面孔。這些面孔不輕易有表情。
他們中的多數在夜晚變成另一種人,少數人則從不和夜晚相遇。這個人的城牆便是由與夜晚無關聯者組成。太辛苦太敬業的生活使他們的夜晚比真正的夜晚來得要早,因此他們從不知真正的夜晚有些什麼景物。他們此時圍攏的,是屬於夜晚的一個女人。他們大聲地交頭接耳,這女人下個台階、撩一撩裙子都是奇觀。
人群裡有不少白面孔。有個白面孔仗著個頭高,往這女人看一眼,便往小本子上記兩筆:她裙子的樣式、質料、衣服從上到下有多少紐扣。
女人進了一家茶館,出門卻出不來了。
高個頭白人便抓緊時間往本子上記:她上衣的繡花用的絲線有五種顏色。
有人說:笑了笑了。
有人說:臉紅了臉紅了。坐下了坐下了,坐在門檻上了。
要講話了要講話了,嘴動了。
又笑了又笑了。
講的什麼?
講:求求你們,給我條路走啊。
茶館夥計此時已將馬車吆喝到人牆裡頭。
人這才讓出個縫隙給馬車走了。
克裡斯見馬車側邊的紗窗內,一張熟面影晃過去。
在扶桑樓前排隊的男人們午後兩點開始振作。一隻隻手掐去煙蒂,將推在後腦勺上的帽子拉回來,辟辟啪啪地跺掉鞋上的塵土,嘎巴嘎巴捏動乏了的指關節。
然後隊伍向門裡移動一點。
一個畫人像的畫匠把預先畫好的彩像兜售給人們。
手端銅盆的男人一條腿撐在椅子上,對大家一樣吩咐:諸位幫幫忙,請不要給假錢!沒有錢可以直說,諸位,扶桑小姐可以給你少看一會,少跟你談兩句。諸位,扶桑小姐也不是吃空氣、喝海水的,也全憑大家照應!不給假錢的,我在這裡就替扶桑小姐謝謝了!諸位也看見了,我們人手不多,忙得跟狗娘養的一樣,也沒那麼尖的眼力來辨認真假,全靠大家幫忙。你!出去。他把一個男人推出隊列,將剛落進盆中的硬幣揀出,扔了老遠。
怎麼是假的?怎麼是假的?
出去出去。
怎麼是假的?你手裡做了鬼!
看門的說:我說是假的了嗎?你自己說是假的!
那人還不罷休,又出來一位門神,腰上別的一串大小刀像肉鋪的一面牆。那人馬上不鬧了,拾起地上的硬幣,眨眼便逃沒了。
有人挨到跟前向看門的佝佝頸子,說自己錢不夠但有一口袋上乘大蝦干。
看門的抓出蝦干看看說:要是鮑魚我就放你進去。
那人說:我祖宗八代都是捕蝦的!
看門的說:那就改行捕鮑魚吧。
不遠處站著想看懂這一切的克裡斯來回踢著地上一隻空椰殼。他不願任何人誤認為自己也屬於這個隊伍。從人們的議論以及相互的猥褻打趣中,他懂了扶桑的今非昔比,卻繼續不懂這麼些圍城似的局勢意味什麼。
他將那只椰殼當球一樣踢。藉著這踢,他開始偵察樓的地形。他開始將椰殼踢向樓側,發現一圈院牆,牆頭戳出獠牙般的玻璃碴。從這裡是沒有希望進去的。
他將椰殼繞牆踢了一圈,見那些不久前進去的男人們這時依次從一扇窄極的門出來。一條男人嗓門追在每個出門的人背後道別:謝謝光顧,請再光顧。
院牆邊沒有樹,只有積在牆根的垃圾,像是被潮水帶來的,一層層積累出如此豐富的骯髒。
既不能爬樹也不能用鏡子,克裡斯感到了那種僅出現在荒謬的夢境中的焦灼。整個情景都屬於那類荒謬的夢境:這座豪華艷麗的樓,被這樓吞進吐出的男人們以及雲集的垃圾,還有那無法接近的扶桑。
克裡斯想,半年之隔,一切都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