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伍· (3)
    父親這時突然插話:注意你的手,它們老在抓褲腿。好了,你往下說。

    他明白父親想及時制止他的謊言。或許半謊言。你當然不只忙這些,不要把圈子繞太大。

    他頓時覺出自己的滔滔不絕十分的蠢。

    從今天起,父親說,與上句話隔了五分鐘,你不准再騎馬。直到你心裡那個秘密——我無法知道它是什麼,反正它是你往城裡跑的理由——徹底死掉。我也有秘密,許多秘密,但它們陸續死了,被新的秘密代替了。你的也會的。過一陣你會發現自己去為一個新的秘密笑和煩惱了。那個秘密會不如這個糟糕,因為現在這個已經糟到極點,依我看。克裡斯,你今年多大?

    他不信任地打量父親,良久他答:我想我還有十一個月零二十九天就十五歲。

    我不記得你母親是不是生完你身體壞下去的。

    我可以走了嗎?

    誰說的?

    過了五分鐘,老父親又說:想知道我那個活得最長的秘密嗎?

    又是五分鐘。我知道。克裡斯說。

    你有把握?

    是的。您一定恨那個把事情告訴母親的人。

    錯了。我恨使你母親痛苦的人。你被滿田的紅草莓引誘,去採摘。你被蛇咬了,你該恨蛇嗎?不,我是你,我就恨草莓。

    我請求去睡覺。

    別擔心,你睡不著的。你會整夜地想,怎麼對付沒有馬的局面。怎麼對付我。會有人騎馬馱你去上學。除了上學你那混賬腿不許邁出院子一步。我隨時會差人叫你來見我。聽上去怎麼樣?

    聽上去像囚禁。

    不是聽上去,小伙子,是事實上。

    克裡斯看著父親,半晌,他說:沒有選擇嗎?

    有。另一個選擇是去倫敦。你沒有注意到你的英文嗎?所有人大概都注意到了:你講得像亞洲人一樣粗俗。

    克裡斯猛抬頭看父親。

    這樣的英文如果出自一個黃面孔女人的嘴,我會說它挺逗,或者,可愛。老父親的目光直率地端詳兒子。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我今晚的話出奇的多?

    是的。

    你不喜歡我這樣的暗示。

    不喜歡。

    好極了。你他媽的立刻停止去見那個中國婊子。

    我可以試試。

    沒關係,假如試得失敗了,你可以去倫敦。

    你像挺吃驚似的。是的,我們是有一陣子沒見面了。從你進了拯救會那間隔離病房,我總想著不該太打擾你。那座房子被改成了紀念館,紀念曾經救過你和所有中國妓女的兩位女士,瑪麗和多爾西。我還見到了最後被拯救的那個女人。她七十九歲了。住在一間寒磣而潔淨的小公寓裡,冰箱幾乎是空的,穿著六十年代的保守衣裙,是從「救世軍」買來的。她熱情洋溢地向我講起偉大的拯救運動。她讓我想起共產主義運動中的許多女革命者,理想做伴,進入風燭殘年。她所有的驕傲是被拯救和拯救別人。我忍不住談到你。她是從前輩拯救會姐妹口中認識你的。因為我和她共同認識的你,使我答應下次再去看她。

    大概已沒什麼人向她打聽拯救會的功業了,所以她見到我才這樣意外和激動。我們談到華人不太記得自己初登金山海岸的情形,白人更不記得。因為記得就會使雙方感到一點兒窘迫。白人曾經將有色人種十分客觀地評比過,在1870年的聖弗朗西斯科的報紙上。評比結果,百分之五十的人認為中國人是比黑人更低劣的人種,百分之三十的人認為中國人的低劣程度相等於黑種人,百分之二十的人認為中國人不如黑人低劣。

    我們還談到傑克·倫敦,我問她是否知道這位中國人崇拜的小說家對中國人的評價,她說她不知道。我說我並不記得這位小說家的語錄,但大意我永遠不會忘。他認為中國人是陰險的、懶散的,是很難瞭解和親近的,也不會對美國有任何益處的。然後我笑笑說:他是我童年最喜歡的一個作家,因為他對於狼有那麼公正的見解。

    然後我去了海港之嘴廣場。那裡聚著許多中國的老單身漢。從七十年前,單身漢們就在這裡下棋、戲、講妓女們的故事。他們是上過海的,上不動海了,便來到這裡。也有的在農場裡幹了一生,幹不動了,悄悄離開了農場。他們一輩子都沒把那筆娶老婆的錢攢足。他們再窮也不流浪、行乞。一百多年從你到我,中國人極少窮得去行乞的。他們有的窮瘋了,但也都是些文瘋子,不動粗。沒瘋的一天只吃一頓,安靜地維持著飢餓中的嚴。他們含辛茹苦和自律的程度是傑克·倫敦不可能想像的。

    他們也是知道你的。你的故事就是從這廣場走了出去。

    我看著已成為名妓的你。在下午的光線裡你更顯得新鮮豐滿。因為下午太陽將落時分是你的早晨。你眼中有那麼多滿足,更加無所求。一夜間你成了名妓。我翻遍了書,問遍了人,想找出你成名的真正原因。

    有人說你成名的原因是大勇。有的說是克裡斯。還有說法是那樁大強姦事件。顯然錯了,在事件前你已成名。也有人說是因為港口之嘴廣場的角鬥。

    你見我書架上堆的這一百多本書,也為難地笑了。你當然為難,人們怎樣去為你死為你生,你怎麼會知道呢?知道又能怎樣?

    我看著廣場的地形。我看著周圍的幾滅幾生的樓群。你怎麼可能知道蔡鐵匠為兩標人馬打兵器打出一望無際的地產?叮叮噹噹的打鐵聲夜夜敲到天亮,敲到窯姐們也吹了蠟去睡了。

    你死也不會想到那些閃著凶光的兵器和你有任何關聯。

    你活你的,為那個只有你自己知道的道理微笑和美麗。

    有時,雖然你在我面前這樣的近,我卻疑惑你其實不是我瞭解的你;你那時代的服飾、髮型、首飾只是個假象,實質的你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不,比那還古老。實質的你屬於人類的文明發育之前、概念形成之前的天真和自由的時代。我不說人人說的伊甸園。伊甸園已成了概念。這大概是你成名的真正原因。因為每個男人在脫下所有衣服時,隨你返歸到了無概念的混沌和天真中去了。

    那些為你廝殺的人根本不知你被拯救會救了,正在一間連蜘蛛也活不下去的潔淨房子裡。甚至沒人記得這場大型角鬥的禍根是你:你同時同地給兩個男人一模一樣的希望,卻不是故意。沒人記得他們的仇恨從何而來。仇恨自己也會成長、發展、變異,變成獨立的東西。獨立到不需要仇恨的緣故。

    好,你看,他們給戰斧、大刀武裝起來了。最要緊的是被仇恨武裝起來了。他們將刀斧別在腰帶上時,絕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一個來由不清因而顯得尤其純粹莊嚴的仇恨。仇恨是共同的,他們在仇恨上毫無分歧。他們將朝約定的港口之嘴廣場進軍。後事已安排妥:壯士若一去不復返,他們在中國的父老將收到一筆由親密朋友、把兄弟湊的撫恤金。

    過於沉重的步子使他們行進得很慢。每人都刻意打扮過:頭皮刮得青光如卵,辮子上了油,一股肥膩的月桂香氣。他們一律穿牙白綢馬褂,牙白綢褲,這樣血濺上去會很好看。褂子一律不扣,當襟兩排長扣密齊地排下去,風一吹像揚帆鼓風,出來嘩嘩嘩的響聲,相當悲壯。

    在角鬥海報張貼到全唐人區的公共場所之後,洋人報紙上也刊出了廣告,說這是東方羅馬角鬥,並是大型的,幾十人對幾十人的肉搏。港口之嘴廣場地形完美,四周樓房的陽台便是觀戰台。一個星期前,洋人們叩開樓房的門,問:您的陽台出租嗎?我願意付一小時五塊錢。

    五塊錢?您逗我?這是看中國人把帶辮子的腦袋砍下來!五塊錢?

    你知道,最後一個陽台的租金漲到二十元。

    觀眾們在中午時分都到了。陽台這時已裝上了陽傘,還置放了扶手椅和酒桌。夫人們的單柄望遠鏡已準備好了,她們全是節日盛裝,連長驅而來的馬車也過節般隆重。

    大約午後兩點,廣場上擠滿了人。墨西哥賣食品小販在人群中打洞似的鑽著,也有中國人在場子外擺開卦攤、粥檔、代寫書信、挖雞眼。幾個老頭出租粵劇院裡的長條板凳,供人登高觀賞。

    壯士們出現了,三三兩兩走來,人群給他們讓出甬道,敬畏地把正吃的和正談的都含在了嘴裡,看著他們威風十足地邁進方形廣場。他們就是被稱為「不好男兒」的人。

    你見過他們中的一些人。他們都有多次肉搏經歷,臉上和身上都帶疤。他們暗中干綁票和恐嚇,但平時比一般人更禮貌、斯文,他們喜歡自己有副殺人不見血的冷峻儀態,殺戮在他們看來是種技藝表演,他們以此來將自己跟胡宰亂殺的屠夫嚴格區分開來。

    至此為止,還沒有一個人想到這場殺戮的起因。沒人問:那個惹出人命的妓女呢?你被拯救了,不僅與世無爭而且與世隔離。假如知道你的實情,或許會有人醒悟:丟,那還有什麼打頭?

    兩邊人各在右臂上縛一根黑巾或黃巾。

    兩邊兵器也如戲台上那樣裝飾了,一邊刀斧上綴黑中夾綠的絲穗,一邊是黃中嵌藍,都與臂上的巾子顏色相符。

    兩邊人到齊,一邊出來一個人用語言挑釁,但絕無野話髒詞,僅是惡意中傷,或者揭露某人長輩的短處。隱私和人身缺陷在這裡都是最有效的激素,起碼以此能在敵對陣營中找準一個相匹的對手。

    終於有了第一對交鋒者。他們的刀斧不比古時改進太多,劈砍的技藝也十分古典。

    二十多對人都登場時,在洋人看來只見一片片白光在太陽中飛翻。他們感到身臨東方古戰場,不斷有人為一個精湛的劈砍喝彩。二十元錢容他如此返回古代遊覽了一番。

    血塗在白色綢緞的衫褲上,的確十分好看。除了倒下被人群中伸出的手拖出舞台的,所有人都酣暢淋漓地流著血。

    洋婦人們的望遠鏡已抖得對不成焦距。男人們不斷喝著酒,酒頓時變成汗,浴洗他們先是紅後是白的臉。緊緊握住陽台圍欄的手上豎著汗毛,豎得如同暴雨前的蒿草一樣戰戰兢兢。這些東方人的勇猛使他們醒悟到一點什麼。他們漸漸息聲斂氣,眼睛也不再狠狠張開了。

    那點醒悟漸漸清晰了:他們不是在自相殘殺,他們是在借自相殘殺而展示和炫耀這古典東方的、抽像的勇敢和義氣。他們在拚殺中給對手的是重,還有信賴。某人刀失手落地,另一個等待他拾起。他們借這一切來展現他們的視死如歸,像某些人展示財富,另一些人展示品格、天賦。他們以這番血換血、命換命的廝殺展示一個精神:死是可以非常壯麗的。

    殺場上沒剩幾對人了,觀眾給他們讓出的舞台更大更廣闊。吶喊已完全嘶啞,衝刺是踉蹌的,一隻被砍下的手坦蕩蕩掌心朝天。

    陽台上只剩下不多的觀眾。這一番對於中國人的領教使他們神情陰鬱下去。有人耳語著死亡的數目。有人冷笑說:可惜沒見一隻帶辮子的腦瓜滾在地上。都聽出這冷笑的勉強。他們都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這個種族帶殘酷色彩的勇敢和對於血的慷慨。他們還領略到一種東方式的雄性嚮往:那就是沙場之死。這死可以毫無意義,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個輝煌的意義。刀光劍影,熱血如浴,這死還要什麼比它本身更壯麗的意義?

    是的,自相殘殺是他們的借口、假象。他們是在集體自殺,從某種角度來領悟。他們死給你看;死是最後一步,這一步都能走得這樣從容,心甘情願,它之前的許多步,如歧視、詆毀、驅趕、毆打,還值得提嗎?

    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麼可怕的?死都能面對的,還有什麼不可面對的?

    洋人們心裡嘀咕著這些領悟,退出陽台。散場了。

    這或許是我的錯誤推斷:他們什麼也沒領悟到,見血見得他們腦子成了個大空桶。我從來對洋人的思路摸不準。有時自以為摸準了,來一番胡說八道,人都得罪光了。於是我的白種丈夫說:親愛的,我們說yes的時候,心裡想的就是yes;不像你們,說yes而意思是no。

    角鬥雙方高高抬起自己的七名犧牲者同樣莊重地退去。在此之前,他們當著自己同胞,也當著所有洋人觀眾,喝下了鹽和酒。這更證實了洋人對整個角鬥目的的猜測。

    這一切你完全不知道。那時你從一個醫生的手轉到另一個醫生的手,在你閉上眼睛的時候他們公然談論你有救無救。你那時離死只差一步。

    死如同一切事物和概念,是被逐漸積澱的認識固定成一個概念。先民和孩子認識的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至於你,死也是充滿天真的,不再有死的公認意義。像其他的認識一樣,如生存。生存的概念從你到我這一百多年中,是被最深體味的。你們生存了下來,我們要生存下去。我們走下飛機,走過移民局官員找碴子的刻薄面孔,我們像你們一樣茫然四顧。我們像你們一樣,感到身後的大洋遠不如面前陸地叵測,因而每一個黃面孔的陌生人都似曾相識,親同隔壁鄰居。

    我們同樣聚向唐人區,在那裡平息剛跨入異鄉的驚魂。在那裡找工作、找房子、找安慰,找個定定心的地方來完成從熱土到冷土的過渡。我們同樣擠住在窄小、失修的屋裡,一群人分擔房租,安全感便是一群人相等的不安,幸運感便是同伴們相等的不幸。然後,我們像你們的後代那樣,開始向洋人的區域一步一探地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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