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起,挑戰告示貼滿了唐人區。不久,另一標人馬也出現了,在挑戰告示旁邊肩並肩貼了應戰告示。又不久,雙方共同貼出一張開戰告示,協商了多次,日子定在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一來天冷刀斧舞不舒展,二來兩邊都要練練把勢。
四月,花全開了,雙方又商議:還有一半刀斧沒打好,是否再緩戰兩個月。
雙方派人坐在全城唯一的蔡鐵匠鋪子裡。不許鐵匠睡足夠的覺。鐵匠把價錢提高一倍,看看形勢,又提高一倍。鐵匠人給烘乾了,財也發起來。他一把戰斧打出來,城外就多買下三分地。一時間唐人區三條街刀剪鋪子沒貨賣了。兩標人馬見人找鐵匠,就攆出去:殺人的刀趕唔切,殺豬殺雞的刀有什麼不得了?
兵器打齊了。消息一天比一天多,人的興致也一天比一天高。白鬼們也跟著興奮,早早去看了地形,選擇頂舒適的觀賞位置。
賭館、酒店、妓院裡也常為哪邊將贏爭吵。天天有人把消息告訴扶桑,沒誰把這場殺戮和她聯想到一塊兒:這個與世無爭本本分分的窯姐扶桑。
扶桑就更不清楚這樁生死官司的起因。她從不清楚有多少男人為她格殺打鬥,每回兩人在她房裡打起來,她就靜靜地騰出場地,抓一把瓜子去嗑。兩人打出血打掉牙打不出分曉,便來問扶桑:中意誰多些?
扶桑覺得他們很為難她,對她來說誰不一樣?她便笑著答道:都中意的。
那你先跟誰?!
扶桑眼光毫無薄厚,只對兩人笑。
於是兩人便來打她。
她想她沒有錯,反正怎樣答都是相同結果。若說中意這個,那個便會揍她;那樣的揍會比兩人一同揍狠多了。兩個分擔著揍好比兩個和尚擔水,都躲些懶,都依賴些對方,儘管扶桑不是精靈女子,這點道理還是懂的。姐妹中沒有牙齊全的,扶桑說起來活到了二十三的大壽數,牙顆顆都還根深蒂固,半顆不缺。
扶桑也不記得她有過多少個男人,黃臉皮也好,白臉皮也好,仔細她的也好,痛揍她的也好,統統不能讓她記得。他們是喜歡讓窯姐們記得的。扶桑使勁使得腦子作癢,也是想不起誰。
只有叫克裡斯的小白鬼。隨她怎樣扭轉身去,脊樑朝他,也曉得一雙淺藍眼睛在她身上。沒人告訴過扶桑眉目傳情心領神會之類的事,但扶桑慢慢跟著這雙淺藍眼睛去了,常常是沒有話的,常常看得扶桑把自己丟掉了。小白鬼的眼裡有種捉不住的傷心。
扶桑也就有了那麼點捉不住的傷心。
沒人告訴過扶桑有愛這樣一個古老圈套。
天亮了,房子外面有腳步和馬蹄的聲音。
天亮起來,克裡斯才意識到他已尋找了整整一夜。一所孤立的房在死街盡頭。窗子下半截被磚石和木條封死,頂上留一掌寬的空隙,它放射出的黑暗在亮起來的早晨顯得那麼醒目。這是那座人們說起便打寒噤的醫院了。
克裡斯拴好馬,一面仔細打量房子。房子的建築意圖是隔離內與外:外面的人憑你怎樣努力也無法探清它的內裡,沒人能爬上那麼高的窗,即便爬上去目光也絕無可能伸進那縫隙。門是緊鎖,鎖與這房這門是失比例的大。
克裡斯推一隻煤油桶從街角滾過來。死街盡頭地勢高,他推幾把油桶就得停下,大喘幾口,再把被汗濕透又被劇烈動作卷扭起來的內衣內褲拉直,否則它們很束縛他的手腳。
一個中國男人在家門口生火爐,見克裡斯的樣子先弄不懂地瞪一陣眼,隨後從屋內叫出幾個人來一塊兒瞪眼。
另外一所屋門蹲了一群人。那是下夜班回來的煙廠工仔。克裡斯不知他們蹲在那兒是等候床位。屋裡的人起床後,把床騰出來,他們才能進去睡。他們倒是不來管克裡斯,蹲著已睡著了,如同蹲枝而息的一排平和的鳥。
油桶終於被滾上坡頂。風比別處大許多,吃不少力才把油桶豎立起來,緊挨窗根。
克裡斯此刻已站在油桶上,眼睛離窗頂端巴掌寬的縫隙還差很遠。急躁一會兒,他的手觸到衣兜裡的小鏡。他將小鏡舉到縫隙上,細緻地掉換角度。他從小就喜歡從鏡子裡看許多不尋常的東西:狐狸哺乳,廚娘挖鼻孔,鳥親吻,餐桌下面兄弟姐妹的腳打架。他甚至從鏡子裡看見嬸嬸怎樣生出最小的妹妹。
鏡子是長在他手掌心的一隻眼睛,延伸和曲折了的眼睛。他耐心地扭轉手腕,突然,什麼都看見了。
你從迷暈的淺睡浮游上來。看見一個白光團在你枕上、在床邊的牆上移動。你看著我,想知道是不是它把你從昏睡中引出來的。
我剛剛回來,去看了那個廣場,就是一百多年前兩標人馬為你殺戮的古戰場。你當然不知道這場要來臨的血戰是你引起的。這一定要等一百多年後,有個像我這樣的人,在一百六十本已成孤本的歷史書裡小心挖掘,如同最貧瘠的金礦上的中國人那樣鍥而不捨,才淘得出真實。所有對於這場血戰的記載都是口氣支吾:「據說與一個妓女有關」,「據說那個娼妓是雙方爭端的最初起因」。我不用「據說」,我只說:就是你。禍根就是你。
不必這樣驚詫。古今的人們為女人開戰你是不能負責的。為女人——一個像你這樣美麗,對男人無所厚薄的女人開戰,該是戰爭借口中最美好最值當的一個,反正戰爭都得有借口。比如為了石油、為政治主張、為一幫子你根本不認識但自認為是你的領袖的人去打去殺、為一個叫「和平」的字眼去打去殺,為你而戰顯得多純粹真誠,你還有什麼過意不去?
他們在外面,即將為你而戰的人根本不知道你現在的情形。看看你這一刻的模樣——你早已走了樣兒,除了嘴角的兩撇天生的笑。
這個圓圓的白光團從窗子的縫隙進來,對,就從那巴掌寬的縫隙。它落在你臉上、頭髮上、頸子上。不是移民局鬼們清查的馬燈。我也一樣煩透移民局。一百多年從你到我,移民局就是惡聲氣、凶神臉、鐵石心腸的同義詞。你以為現在站在國際機場關口和曾站在碼頭的那個大鬍子不是一個人嗎?
這個白光團此刻停在床的一側,讓我也看清一隻碗。半碗米飯還在,是給你臨死前的最後一餐。你伸手來,抓出飯粒,塞到嘴裡。不久,半碗飯變成了你身上麻酥酥的熱氣。你還是沒有氣力去想這團光亮究竟怎麼跑來的,究竟是什麼。
你的視覺在一點點清爽。你爬了起來,跟著那團白亮的東西。一條扁寬的百足蟲懸空在那裡,近些,你看見它其實在沿著一大堆黑頭髮往上爬。那頭髮從你床的上方掛下來,你這就找到了一張臉、一顆頭。原來這屋不止你一個。那團白光落在這顆頭上。這個伴兒是死的。死了一直在陪伴你。她已死了不短時間了,我覺得她有點融化的樣子。你卻認為她才死不久,一隻碗倒在臉側,一滴滴的茶滴穿鋪草滴在了你臉上,你想她是讓茶來喚你,與你攀談。
寬大的百足蟲終於完成了攀登,一半在黑髮裡,一半在黃蠟般的額上,停住了。你別去弄它,讓我噁心懼怕……你把它的尾扯起來。白光正團團地罩住它,它奮力捲回身,向左卷,向右卷。你把它往地上一撩,知道它還會爬回來,下回會爬向你。
你見死去的伴身旁也有半碗米飯。你兩下便將飯粒劃進嘴裡。你不像她,跟這境遇賭氣,飯也不吃。飯已幹成米,此時全在你腹中一粒粒站立,你不在意。
你看見了,那是門。白光從門那裡移回,然後就在你的腳和門之間來回移動。你想,這白光一定是自己要出去的靈魂了。
你倒下去的時候手幾乎抓到了門。沒用的,門是從外面鎖上的。我停止對你周圍環境的講解,看著你失去知覺的臉。什麼都不知道了。你不知道克裡斯這時從他舉著的小鏡中端詳著你歪在左臂上恬睡般的臉。
一會兒,他想起什麼,跳下煤油桶,解開自己的馬。我只看出他的匆忙是為心裡一個目的。我卻不知他去了哪裡。對於白種人的心思,不必吃力地去猜。猜沒猜到時還會出來意外。
趁你昏迷這會兒,讓我再細讀一遍這場以你為名目的殺戮。「下午四點,勇士們出現了。他們白色絲綢的外套裡都有個顯著的突起,那便是斧頭或大刀的埋伏之處。不少晚報、晨報的記者等在廣場兩邊,有的記者問此事是否由一名娼妓引起,雙方皆避而不答……」
好像有人朝你走來,腳步停在門外。
你一動不動,對開鎖的聲音毫無反應。
門在下午打開了。來人一共四個,站成個半圓圈,悶聲地把幾乎爬出門去的扶桑看了好一陣。從來沒人能爬這麼遠,最多爬到牆根,往伸出頭的梁木上掛褲帶。沒有一個能把自己成功地吊起來。
一個漢子把手伸到扶桑鼻子上,說:還差一點。再晚來一個鐘點,就正好。
另一條漢子說:先抬那個。她死得好乖。
一塊兒抬一塊兒抬!不就差一口氣了麼?
就是,勒一把就好,勒完兩個一齊抬,省得再跑一趟腿。
勒呀,丟,怕她咬你手?
你聽她肚裡戲一樣,這麼響。
那就快了。你死前也有些屁要放。屁放乾淨就死透了。繩子給你。
你怎麼不勒?我收的是抬屍的錢,沒收勒頸子錢。
扶桑這時嘴唇開了,說:不要勒。
四人往後一閃。相互看一眼,離扶桑頂近的一個向她討主意:那你想怎樣?
扶桑吁吁地說了好幾句,他們一句也聽不見。四個人作著眼色:別聽她的,還是勒頸子利落。
我們是為你好,啊?快罪好受。
丟,囉唆!那邊來人了!
是剛才問路那幾個白鬼!我不勒了……
丟你老母,繩子給我。再慢趕不切了!
繩子套上來,剛到扶桑下巴就開始收扣子。扶桑嘴給繩子扯開,嗤嗤地出氣。
趕不切了,白鬼都到跟前了!
四條漢子一齊把扶桑塞回門裡。
門鎖上!等白鬼走了再接著勒。
他們走到一旁,叉開腿,辮子從脖子上解下,繞到頭上,一面看著三個白鬼跑到房前,圍著房打轉。
克裡斯,是這裡吧?
是。剛才看見這幾個傢伙鎖門。
快看兩個洋婆!是兩個洋尼姑吧?
嘻,警察沒來吧。
克裡斯,他們在說什麼?
我不懂。他們肯定有鑰匙!
那小白鬼是個奸細,有人看見他天不亮就在這裡。
哈囉,請你們把門打開!
我們是拯救會的。請立刻把門打開。
沒英文。不懂。
小白鬼又在跟他們咬耳朵。
看清楚小白鬼的臉——有一天我要下他一條腿。
克裡斯,你肯定是這房子?
當然。要不要我去借個斧頭來?
洋尼姑會不會去叫警察?
我看她是在想放火燒房子。他們把什麼套鼻子上了?
那叫口罩。
你以為她不敢燒,上回燒了八家中國人的房子,說是燒鼠疫!
主饒恕這些講醜惡語言的人!中國話是我聽到的最難聽的語言。克裡斯是去借斧頭了嗎?
是的,回來了……空著手。
他們不肯借給我!
告訴他們,有沒有鑰匙我們都要把門打開的。
他們在說什麼,你識聽?
拯救會的洋尼姑要把門撞開!
什麼是拯救會?
就是專門跑來管我們中國人閒事的。罰個小婊子下跪她們也管,你買賣個小婊子弄兩個零花錢她們也管!這些小婊子都是她們爹媽賣出來的,我們就賣不得?
這個什麼丟老母的會去年才成立,一成立就拐跑幾十個小婊子!
多麼醜惡的語言!
看上帝的分上,我們要拯救的,不是語言,瑪麗!
小白鬼找來一塊石頭!
再最後問他們一句:有沒有鑰匙?
克裡斯,別這麼粗魯!
砸鎖了砸鎖了!
多爾西,他們身上有武器的……
克裡斯,再用力!
要出亂子的,多爾西,這裡是黃面孔的地盤!
黃面孔地盤?永、遠、不、可能。克裡斯,你歇歇,我來。
還是叫警察吧,多爾西!他們是四個男人!
聖弗朗西斯科的警察聲明過,他們不會再管華人之間的事!
不准砸!這是我們的房產。
你們不是沒英文嗎?
不准砸!……再砸我們要叫警察了!
聽見沒有,他們要叫警察了!克裡斯,接著,砸!快了!
不得了,快開了!還不上?再蹲把痔瘡蹲裂了。
這時坡下有得得的馬蹄聲近來。所有人都偏臉看去。
地上刷地投下一個黑影,像一攤泥水突然潑來。那人在影子到達良久才出現。
人們看見他的馬肚子下的夕陽。
門上的鎖落地,門烏鴉一樣啊啊地叫,往後退,伏臥的女人形狀一點點浮出黑暗。
我的上帝,我的主!克裡斯,快捂上鼻子!
你們外國人不准進去!這是中國人的醫院!
我們是外國人?!
請你把手從我身上拿開!這是醫院?!羞恥,這樣的醫院會在我們的國土上存在,連我們也羞死了……
你們要再往裡進一步,我們……就喊警察了!
請!請喊警察吧!
不准進!
克裡斯,這是手帕,快捂上鼻子!
讓他們進去。在馬背上的那個人說道,站一邊去,讓他們捂著鼻子拯救我們。
四個中國人見他下了馬。他面目一時還在那頂牛皮寬簷禮帽下面。什麼東西閃閃的,不是眼珠,是他齜出來笑的牙齒。他手上戴著四隻戒指,褲腿一塊夾一個黃金夾子。四個人奇怪,這麼個油光水滑珠光寶氣的東西哪兒來的。
走得足夠近了,四個人想起那個早消失了的阿丁和風傳中新近冒出的大勇。
他們中一人說:我們當你死了呢。
他說:我也當我死了呢。
這時白鬼們已抬了扶桑走去。
你們要把她帶哪裡去?
帶出地獄。
大勇饒有興味地看兩個洋尼姑在扶桑四周忙得如一對撲飛的天使,又看那小白鬼拿淺藍眼珠瞪著醫院,瞪著四條漢子,最後來瞪他。他笑瞇瞇掏出一塊煙,放在嘴裡慢慢嚼。
那輛拯救會的四輪馬車嘁裡喀喳動了。